作者：周舟
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副研究员
好莱坞大片真正的叙事在影像而不是故事，所以不能以好莱坞大片看似小儿科的故事就轻视它的功能。事实上，其在影像层面传达的讯息因为直接作用于大脑潜意识层面，轻易绕开了意识层面固有壁垒，其意识形态输出效果非常强大。
虽然近年来，不少观众吐槽美国电影为了政治正确不合实际地滥用其他族裔的演员，我却持相反的意见，个人认为透过这些矫枉过正甚至可能故意为之的表象，应该注意的反而是白人中心主义在美国电影中有意识地强化。《惊奇队长2》中欧、亚、非三种族裔的女主人公同屏的画面，表面上是美国各族裔的平等共融，但白人居中及白人女英雄与其他族裔两位女主角的视觉形象对比，其更深层的视觉叙事是重申或进一步确立白人优等的白人中心主义。在欧美并已成功输出全球的文化中有这样一条，“能成功管理身材的人，才能成功管理人生”，而漫威大片里，似乎只有白人才拥有健身房完美身材，其他族裔无论是黑人还是中国、印度、墨西哥人则都要拖着肥硕的身躯。参见《奇异博士》中的魔法师王，饶是一等一的大魔法师，也无法将身上的肥肉变少一磅，《蜘蛛侠》中小蜘蛛的死党——亚裔“肥宅”男孩内德，还有新近上映的《惊奇队长2》中印度裔惊奇少女卡玛拉·克汗、非洲裔惊奇女莫妮卡·兰博。《惊奇队长2》中出现了很多惊奇队长在太空舰船的健身机上雕塑身材的镜头，而两位搭档都瘫在一旁躲懒，明晃晃地坐实了懒人肉多。你看，影片既赞美了白人女英雄的身材，更赞美了她的精神品质。
也许你会反驳，漫威大片里也有黑豹、猎鹰这样的好身材黑人，确实。黑豹是漫威历史上第一个黑人超级英雄，在漫画中诞生于1969年。而第一任猎鹰（Falcon）是山姆·威尔逊（Sam Wilson），初次登场于《美国队长》（Captain America）第117期（1969年9月）。两个黑人英雄同时诞生于1969年，不是巧合，而是历史的必然，那是美国民权运动如火如荼的一年，也是马丁·路德·金遇刺身亡的一年，黑豹、猎鹰是献给美国民权运动的最高礼赞，其形象在美国民众心中牢固而不可擅改，电影改编只是继承了这一文化遗产而已。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除黑豹和猎鹰之外，相比1969年，漫威大片中的黑人形象不进反退。别说1969年了，拿2023年的《惊奇队长2》对比2000年版的《查理的天使》，好莱坞大片中非白人形象都不进反退。再次重申，不要被好莱坞大片讨好式的故事所欺骗，视觉叙事才是他们真正要叙述的话语。彼此，美国正在饱食全球化的红利，好莱坞大片以前所未有的宽容心态接纳了如章子怡、刘玉玲、温明娜等华人面孔的明星，虽然角色刻画依然刻板单一，但从视觉形象而言，基本是正面的。注意，一个反面角色其视觉形象也可能是正面的，比如《杀死比尔》中刘玉玲的角色，角色是反面的，但兼具力与美的视觉形象从审美上说是正面的。而近年来，随着全球化趋势转弱，各国民族化情绪渐起，好莱坞大片中素有的白人中心主义有再度抬头之势，从故事层面，好莱坞大片往往会讲一个极度讨好的各族共融的故事，但是从视觉层面上，则往往在矮化非白人形象的同时，神化白人形象。《惊奇队长2》有很多次布丽·拉尔森扮演的惊奇队长漂浮在空中，金发竖立、双手稍张，呈一个十字架形，周身被金色光芒环绕的镜头，这是典型的神格镜头，将一个人塑造成神的特定镜头，而这一神格镜头，在影片中是金发白肤的布丽·拉尔森的专属镜头，印度裔、非洲裔的两位女演员从未享受过这种神光。本文中我说的好莱坞包括以奈飞为代表的新媒体制片商，虽然前几年奈飞还和好莱坞几家传统大厂打得难分难解，但最终他们会握手言和，熔铸成一个更新的好莱坞。好莱坞从来不是铁打的，而是流水的，雷电华米高梅风光一时萧条落幕，世界各国的资本来的来走的走，新好莱坞四杰从反好莱坞到成为好莱坞，各国影坛才俊几乎都把创作高光期献给了好莱坞，又在新鲜感被消费殆尽后黯然还乡，好莱坞自有它一套残酷却有效的吐故纳新系统。近年来奈飞注资成为日韩这些本国小市场的国家的电影强心针，韩影借助奈飞的资本似乎有腾飞于全球之势，但韩国影坛也有一些有识之士发出警报：警惕奈飞以投资筛选的标准来塑造韩国电影的形态，这也是马丁·斯科塞斯一直坚定地反对好莱坞的原因，马丁认为好莱坞最可怕之处是，它以是否投资这种经济手段来最终完成对文化、意识形态的单一化塑造。在“帮助”完韩影之后，2023美国新媒体制片公司与日本电影也有了合作大手笔——NEFLIX被誉为2023年度最佳动作剧集的《蓝眼武士》（Blue Eye Samurai）以及将于2024年2月上线Hulu和FX的《幕府将军》（Shōgun）。《蓝眼武士》的故事背景是锁国令（seclusion orders）时期，1633-1639年间，日本德川家光幕府为巩固幕藩体制，禁止天主教传播，杜绝资本主义萌芽继续发展，对西方实行禁海锁国政策。《幕府将军》则讲述了发生在关原合战（関ヶ原の合戦）前后的故事，关原合战是1600年发生于美浓关原地区的一场战役。交战双方为德川家康领下的“东军”以及石田三成组成的“西军”。此役之后，德川幕府建立，战国时代落幕。美剧与日本NHK大河剧的不同讲法在于，在日本历史上这些重要转折时刻，西方力量究竟发挥了怎样的决定性作用。日本NHK大河剧中，洋武士只是天皇或将军的幕僚，而在美国人讲述的故事中，洋武士则是天降的蓝眼救世主。《幕府将军》改编自詹姆斯·克拉韦尔撰写的同名畅销书，本质上跟《最后的武士》一样，落拓的白人游牧英雄误入异邦，带着足以倾覆王朝、改写历史的革命性力量——西方工业文明的成果，左右了另一民族的历史进程。好莱坞在今明两年几乎从同一角度重磅、密集地讲述日本历史故事，无疑是再次重申西方文明对日本的宗主地位，以古照今，别有深意。《蓝眼武士》片名已经昭示了主人公的特殊性，一个白人与日本人的混血女武士，在西方的英雄神话里，她便是天选之子（the chosen one），她身上的白人血统天然地决定了她成就最终的伟业。剧中无数次聚焦她那双被当地人视为妖魔邪祟的异瞳——蓝眼睛，用整整8集8个小时的史诗长度将盎格鲁-撒克逊人这一显著的生理特征上升为一种神格。相比《最后的武士》《幕府将军》的大历史书写，《蓝眼武士》更为轻巧，将主题更加柔化、时鲜化，白人与日本人的混血，柔化了白人对日本人的宗主地位，白人男性强暴日本女性生下孩子的设定，反思且抚慰了日本民族的历史隐痛，而将主人公设定为女性，除了当下的性别政治之外，更把复杂深刻的民族、种群冲突置换成简单直接的男女之争或者复仇之争，一个个人化的道德故事，进一步柔化了意识形态的色彩，是非常成功的类型话语转换。中国在从电影大国迈向电影强国的路途中，与好莱坞的角逐不仅在于资本，还在于将意识形态话语转换成电影话语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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