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炎支原体感染高峰已过，为何儿科门诊依旧每日爆满、看病难？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11月21日早上6点，田梦发现，一岁半的女儿发烧了。她给小孩吃了儿童专用退烧药美林，但烧一直没退。下午3点，她带着女儿去了首都儿科研究所附属医院（以下简称儿研所），挂上了下午的急诊号，田梦记得自己拿到的排号是305。

说是急诊，但诊室堆满了家长和孩子，同样得排队。田梦一开始没注意排队量，坐在诊室里干等，等到晚上10点，发现快排到自己的女儿的号了，可上前一问，这是当天上午的305号快到了，按照眼前的速度，孩子要第二天早上10点了才能排到。她和丈夫决定先带孩子回家，女儿整夜高烧不退。

11月23日深夜，首都儿科研究所附属医院（印柏同 摄）

然后“回诊”、缴费、拿药、输液过程都要排队。晚上8点，田梦的女儿终于开始输液。输液是靠在就诊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完成的，我们见到田梦时，整个儿研所一楼大厅，包括急诊室、输液室、候诊室，候诊室已是人满为患，很多家长只能在走廊和大厅的墙根下，陪着孩子完成输液。

一台婴儿拉杆推车、小马扎和水壶，几乎是每个看病孩子家长的必备，不少家长还会自带粘贴挂钩，贴在墙上，然后把输液包挂在上面。如今儿研所四周墙壁一米多高的位置，被家长贴满了这样的粘钩。

儿研所墙上的挂钩（印柏同 摄）

秋冬季本来就是儿童呼吸道感染的高发季节，北京协和医院儿科教授、主任医师丁国芳告诉我们，这段时间的儿科门诊看不完是常态，医生们解决的办法通常是延长门诊时间。而这种状态，一般会从10月中上旬维持到次年1月，也就是寒假前。

但即便如此，今年的儿科发热门诊仍然异常。一是发热就诊高峰其实从八九月就开始了；二是发病率格外高。根据央广网报道，11月21日，北京儿童医院门诊部主任李豫川介绍，该院医院内科日均接诊患者超7000人，输液中心内坐满输液患儿及家属。并且，北京儿童医院、首都儿科研究所以及各大医院的儿科门诊量已高位运行一个多月了。

我们深夜在儿研所碰到一位家长郝晴，她告诉我们，自己小学一年级的女儿班上，从10月底就陆续有人发烧，到上周四（11月16日）左右，女儿全班43个同学，只有19个出勤。在儿研所的时候，郝晴甚至觉得，医院的拥挤程度比去年新冠爆发时期更严重。今天发稿前，我们想看看中日友好医院儿科的门诊量是否下降，结果发现，尚有223个患者在排队。

儿研所的门诊服务中心（印柏同 摄）

最新这一轮的儿科就诊高峰，主要是因为流感传染。11月22日，北京市疾控中心副主任，流行病首席专家王全意告诉媒体，从本市最新的呼吸道病原学监测结果来看，当前本市全人群呼吸道疾病中，发病率第一位的是流感，其次是鼻病毒，第三是呼吸道合胞病毒。

王全意称，“目前，门诊中流感样病例的流感病毒核酸阳性率上升至40.75%。流感高峰比往年会来得更早一些，流行毒株主要为甲型H3N2亚型。”

正如前文所说，儿科门诊爆满，并不是11月才发生的事，而是早从八九月份就开始了。当时第一波引起家长恐慌的，是“肺炎支原体感染”。

“肺炎支原体感染”并不是一个新概念，这是一种常见于儿童的呼吸道疾病，典型症状是中高热、咳嗽。每3到5年会有一波流行，今年恰好是流行期。本刊10月曾采访北京中医院顺义医院儿科医生周义山，他回忆，在新冠前的2018、2019年，虽然秋季呼吸道问题多发，但三两天才会有一两个肺炎支原体感染的病例，“根本不会引起儿科科室的注意”。

但在今年，据财新11月报道，北京儿童医院就诊的呼吸道疾病人群中，肺炎支原体感染占到了20%左右。卓正医疗上海诊所儿科医生高峥告诉我们，支原体对两岁以内的儿童比较友好，对五岁以上的大孩子比较严重，可能引发肺炎。同时因为肺炎支原体传染力强，今年传播基数大，就造成了“大量孩子住院”的高重症印象。

今年的肺炎支原体感染中，另一个问题是，不少孩子出现了对抗生素耐药的问题，导致久治难愈，同样造成医疗资源紧张。在感染肺炎支原体后，发烧前几天，儿科医院普遍采用口服阿奇霉素的手段治疗，如果发烧时间长，咳得厉害、高烧不退，会换成静脉阿奇霉素输液。

但北京和睦家儿科门急诊主任医生张寒冰告诉我们，“在今年的病例中发现，确实发现存在耐药支原体，阿奇霉素对它的效果不好。 ” 根据网上家长的讨论，这种情况在不少医院的不少儿童病例身上都有发现。

刘敏 摄

针对这种情况，今年10月19日，北京市卫生健康委曾专门发布解答称，针对肺炎支原体感染患者，临床上，大环内酯类药物仍作为一线药物推荐使用，如果存在耐药时，亦可根据病情选用四环素及喹诺酮类药物。

而“四环素”实际上是一个历史名词，这是一种聚酮类广谱抗生素药物，早在 20世纪40年代就被发现了，曾广泛用于治疗人及动物的细菌感染。因为这种药会导致骨骼畸形或牙齿变色、牙釉质发育不全，一般是习惯性被排除在儿科用药之外的。不过高峥提到，“四环素类药物也有十几种不同的化学式，其中的有一些还是相对‘温和’的。尤其在21天疗程内，还是相对安全的，而且很少需要使用21天以上。所以多西环素（一种四环类药物）就这样被耐药支原体重新推上了历史的舞台。”

今年的肺炎支原体中，对阿奇霉素耐药的比例到底有多大，目前还没有数据统计，事实上也难以统计。因为在门诊中，患儿家长急于看到退烧结果，接受的治疗时间有限，医生往往会在压力下开始换药，每个病例都很难有一个完整的治疗过程，不足以准确判断出，患儿是否遭遇的就是耐药肺炎支原体。

《好运来临》剧照

好在这一轮肺炎支原体感染的高峰，目前已经开始呈下滑趋势。 实际上，几个月以来，肺炎支原体虽然在舆论中热度极高，但从未成为儿科门诊绝对优势的感染源。高峥说，即便在传播最高峰，他接诊的孩子，更多也是感染了合胞病毒腺病毒、鼻病毒、偏肺病毒，还有冠状病毒等等，也就是大众理解的“普通感冒”，这些病毒感染的人数加起来，在门诊中仍然占大部分。而到了这几周，“流感病毒感染增多上升到第一位，肺炎支原体感染下降，但是它们加起来可能也不到一半。”高峥说。

肺炎支原体感染痊愈后，一般不会在短期内重复感染。张寒冰告诉本刊，但支原体是一种介于细菌和病毒之间的病原微生物，和很多病毒的特性都不同，因此不会对甲流、腺病毒、合胞病毒等产生抗体，患儿痊愈后，依然有感染其他病毒的风险。

今年的儿童呼吸道疾病发病率为什么高？一位三甲医院儿科主任认为，一是新冠期间全民佩戴口罩，也隔离了其他呼吸道疾病，所以前三年其他病毒处于相对低流行的状态；二是这种隔离也使得微生物刺激儿童免疫系统的作用被削弱，所以解除口罩限制后，儿童感染就显得更多一些。

《我为儿孙当北漂》剧照

《星空下的仁医》剧照

孩子具体是怎么感染上的？我们在儿研所遇到的家长郝晴，她说自己一直都很注意对孩子做防护，最近带孩子出去吃饭都是坐包间，平时车接车送孩子，自己同事感冒了，她怕间接传染给女儿，也不回家，并且嘱咐女儿在学校，除了喝水吃饭，都要全程戴着口罩。

但女儿还是发烧了，郝晴感觉大概率还是从学校传染上了，“孩子班里的家长们还是怕孩子落下课，所以有的时候没完全治愈，就把孩子送回了学校，还有一些有咳嗽症状的孩子，也很容易传染别人。在女儿发病前，她后排的同学就总是咳嗽，有时还冲着她。”

除了学校和幼儿园，就诊中的交叉感染，也是家长们推测中的感染源。高峥给我们解释，“假设有个孩子感染了呼吸道合胞病毒，可能本来就要发烧3-4天，咳嗽 6-7 天才能好。如果家长总是很急，发烧第一天带孩子看病，第三天再去看次病，第五天还没好又去看一次病。六七天时合胞病毒导致的病症开始好转时，但他第一天或者第三天在医院感染的另外一个病毒就开始表现出来了。”

儿研所深夜的走廊里，还有许多等待就诊的人（印柏同 摄）

高峥举例，这种咳嗽快好了又再咳，或者是发烧快好了又再发烧的时候，做病原体检测，就可能会检测出两三种病毒，或者是支原体。这时的家长就很容易慌张，认为“难怪这孩子好不了，原来他感染了多种病原体。”

但概率上来讲，主导一个孩子单次病程的还是其中的一种病原体，查出的其他种类要么是几周前就存在了，要么是某些细菌存在的定植现象，不需要专门治疗。至于一些新的病症，很大可能来自后续交叉感染，只看表象，很多家长此时就会质疑医生：天天来医院，怎么孩子的病怎么越看越重了？这也是很多医患冲突出现的原因。

《中国医生》剧照

关于儿童发热的感染源，丁国芳还补充了一个社会层面的解释：很多家庭都有了二胎，“老大已经上学了，接触了更多的人和更复杂的环境，如果老大着了凉、比较疲劳或者精神紧张，导致抵抗力下降被感染了，那回到家里就又会传染给老二，这样患病人数就成倍上升了。”

北京儿科门诊的拥挤，并不完全只是因为短时间的感染高峰，还因为儿科就诊资源高度集中。

田梦家住北京北三环，距离儿研所15公里左右，早晚高峰打车要一个多小时，非高峰时段也要半个小时左右。事实上，距离她家3公里，就是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安贞医院，这是一家知名的综合三甲医院。起初，孩子一不舒服，田梦就带去那里的儿科就诊。但后来她发现，像她女儿一岁半这样的年纪，普通三甲医院的儿科诊室往往因各种因素，无法完成对孩子病因的检查，更别说输液治疗了。

印柏同 摄

比如今年年初，她女儿要做一个检查，需要采血，因为不到一岁，需要从静脉末梢神经采，通俗来说，就是扎指尖。但这种采血方式对操作要求高，只有像儿研所这样的儿童专科医院能做，包括输液也是，安贞医院当时就告诉田梦，需要去儿科专科医院完成操作。

田梦记得，这样的情况，她在其他三甲医院也遇到过，当时是想给孩子开专门的退烧药，对方甚至也开不了，无奈还是跑到了儿研所。而本刊在儿研所采访的晚上，多位家长也告诉我们，孩子不到3岁时，被家附近的大型医院拒绝诊疗过。

但另一方面，很多医生在采访中也告诉本刊，如果孩子出现高热，有些情况不一定要立刻去医院。

深夜11点中日友好医院儿科发热门诊（刘敏 摄）

崔玉涛诊所儿科医生马秋红就告诉我们，对大一些的孩子来说，如果只是有些发烧，咳嗽也并不严重，不影响吃饭睡觉，精神反应尚可 ，可以先在家里观察，对症护理。但如果出现反复的高热，退热后精神萎靡，咳嗽剧烈，还是要去医院就诊排查一下。有热醒惊厥史的孩子提早吃退烧药，必要时尽快就诊。

“三月龄以下的孩子出现发热，就医要更积极一些——小月龄孩子的发热，容易伴有神经系统的问题，需要更积极和更密切的关注。大一点的孩子，他们的咳痰能力更强，如果状态还好的话，可以先在家里观察。如果家长觉得孩子精神状态弱，跟平时不一样，治疗也要积极一些。从我们儿科医生的角度来说，小孩子不太会装病。家长发现孩子蔫头蔫脑很难受，一定是很难受了。”

“有一点就特别要提醒，不要听说一个什么药有特效，就擅自做主买了。很多药都有副作用，应该经医嘱使用，家长必须规范用药。”马秋红提醒。

深夜11点中日友好医院儿科发热门诊（刘敏 摄）

事实上，在医院，针对鼻病毒、腺病毒、合胞病毒都尚无特效药，门诊往往会开一些针对咳嗽、发热的症状，做对症治疗。丁国芳说，更重要的是休息，睡觉是提高免疫力最好的办法，只有免疫力恢复上来，才能抵抗各种微生物对身体的侵害。如果后期休息得当，有充足的睡眠和保暖，大概三五天体温就能恢复正常。“要是一天到晚往医院跑，等候三四个小时，各种排队几个小时，一天没有休息的时间会影响你的病程。从发烧的第一天充分睡觉可能三天就好了，从第二天才开始睡觉可能需要7天才能好”。

但很多的孩子，甚至不能真正地放松下来“看病”。发热高峰开始后，郝晴女儿的班主任每天都会在家长微信群里发当天的课件。虽然只是小学一年级，但想到学校不会补课，也没有线上课程可以跟，她决定周末自己给孩子补。 但11月这一晚，给女儿看完病，已经是24号凌晨3点，郝晴第二天还要6点半起来上班。也就是说，女儿生病第一天，她自己总共也只睡了三个多小时。

在儿研所排队几小时后，郝晴当晚带着女儿转去了家附近的一家私立医院求医，在私立医院，她发现有比女儿大的孩子，正一边输液一边听英语听力。

（田梦、郝晴为化名）

大家都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