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印象里,古典时期百发百中的“养由基”式人物往往都是弓箭手。而在一些古代背景的小说影视剧中,狙击的任务,也大多是由弓箭手们执行。但实际上,在汉代,强弩狙击战术应用还是非常广泛的,甚至某些出名的神箭手,在战场上也会选择用弩,而非弓。而“神弩手”们所依靠的瞄准装具,也并非只有自带的火眼金睛。本文便尝试梳理一下,汉代弩的瞄准装具以及汉代强弩狙击战术的应用。
说到汉弩的瞄准,必然离不开弩机上的瞄准装置-即望山。汉弩望山较最特殊的设计就是刻度。带刻度的望山,甚至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射击标尺,这一设计,也被称为弦枕凸耳标尺。
望山刻度的使用方法,就是所谓“参连”。《吴越春秋》卷9所记陈音论射弩:“夫射之道,从分望敌,合以参连。”其中参连,便是以望山刻度上某一线为瞄准基点,与箭镞、目标物三点连成一线。即后世所谓三点一线。不过三点一线只是最基础的用法。按沈括在《梦溪笔谈》卷十九《器用-弩机》一篇的介绍,刻度标尺的使用,还涉及到算家勾股之法。人家穿地得一弩机。其望山甚长,望山之侧为小矩,如尺之有分寸。原其意,以目注镞端,以望山之度拟之,准其高下,正用算家勾股法也。直角三角形短边为勾,长边为股,斜边为弦。运用到带刻度标尺的望山上,就是以望山为勾、由望山底部至镞簇为股、再以望山上某刻度与箭镞所构成的瞄准线为弦,形成勾股弦的关系。另外,钟少异认为望山刻度与目标距离之间应当有定量的对应关系,他推测汉人在守城时应当会对射击范围内的城外地域进行测量,确定某些距离标志物,发弩时根据目标距离与望山刻度的对应关系,来选择刻度基点。杨泓也持类似观点,其书中提到既然有了带刻度的望山,则应当配有对应的标明刻度与距离的射表,方便射手实战使用。而《汉书-艺文志》中提到的《望远连弩射法具》或许就记载有这类射表,可惜该书未能传世,无法探其究竟了。 ▲望山的使用示意图/图源:《中国古代军事工程技术史》除了可能存在的射表,还有一种设备是用于辅助瞄准的,即“深目”。这一设施在汉代边塞有广泛使用,与转射机相配套。可见于出土简牍,如有简牍提到“坞上深目一不事用..” ,关于其功用,《淮南子-泰族》记载“欲知远近而不能,教之一金目则快。”高注:“金目,深目。所以望远近,射准也。” 孙机先生据此认为,深目兼有瞄准和测距的功效。回到正题,关于带刻度标尺的望山发明时间,早年,杨泓与钟少异皆认为其是汉人的改进,其中杨泓认为刻度标尺至少是在公元前1世纪初发明,因为带刻度望山的较早标本出土于满城刘胜墓。李约瑟则将时间提前,他考察了先秦文献中涉及弓弩瞄准的文献记载,如《周礼》五射,按郑玄引郑众见解,为“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 。李约瑟认为其中的“襄尺”是根据刻度标尺移动,所以望山上标尺(李约瑟称其为凸耳标尺)的发明可以上溯自秦代。目前来看,上述两种观点都略保守了。刻度标尺的发明,其实可以上溯至战国时期。河北省收藏家协会理事达官斋主曾收集到三件燕国乳钉标尺弩机。据徐占勇介绍,三件弩机的标尺数据如下:徐占勇认为,这种乳钉标尺与刻度标尺一样,都与弩的瞄准有关,正合前文所提的参连。同时,徐先生还认为,这种乳钉标尺的瞄准效果会优于刻度标尺。他提到,由于刻度标尺的刻度在望山后侧,望山与左钩牙在同一平行线上,所以弩手瞄准时需要顺着望山后侧的刻线向右延伸,居于左右钩牙中间后,再通过镞端对准目标。而乳钉标尺则可以直接通过位于右侧的小乳钉,通过镞端瞄准目标,直观快捷,便于及时捕捉目标,出奇制胜。另外,刻度标尺的向右延伸线是虚拟的,容易出现偏差,而乳钉标尺的则是真实存在的基点,弩手可以更准确地把握基点。不过笔者并为上手实操过,所以这里仅作转述,期望未来能有方家做更直观的测试对比。
虽然乳钉标尺有较多的优点,但其最终因为加工制造工艺复杂,容易损坏,且无法与郭匣合理装配等缺陷而被淘汰。 ▲三件乳钉标尺弩机无论如何,乳钉标尺被淘汰,其后的时代属于刻度标尺。在汉代,带刻度的望山已经趋于成熟。不过出土带刻度的望山不多,笔者所见有数据者列举如下:满城刘胜墓弩机郭长9.5cm,灵宝张湾墓弩机郭长也只有12.7cm,据铭文显示为八石弩机。而长兴墓弩机郭全长17.4cm,必然是八石以上,可能是十石乃至十二石的大型弩机。这类大型弩机望山的刻度更为精细,或许也与当时存在的以强弩狙击重点目标的战术有关(详见后文)。
需要注意的是,带刻度标尺的弩机,终究还是数量较少的特殊兵器。军中弩手所普遍使用的,仍是望山上无刻度的弩机。《后汉书-孝明八王传》中注引华峤《后汉书》中记载汉末陈王刘宠秘法。其秘法以天覆地载,参连为奇。又有三微、三小。三微为经,三小为纬,经纬相将,万胜之方,然要在机牙。使用这一秘法,刘宠号称“十发十中,中皆同处”,堪称弩界养由基。其中,参连,我们前文已经提过,就是借助望山,三点连一线。可惜其他诸如天覆地载、三微三小的文字却极其隐晦难解,所幸前人已经做了相当详细的分析研究供我们参考。前引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九《器用-弩机》一篇中对“天覆地载、参连为奇”的文字进行了解析,如下:汉陈王宠善弩射,十发十中,中皆同处。其法以“天覆地载,参连为奇,三微三小,三微为经,三小为纬,要在机牙”。其言隐晦难晓,大意“天覆地载”,前后手势耳;“参连为奇”,谓以度视镞,以镞视的,参连如衡,此正是勾股度高深之术也;“三经三纬”,则设之于堋,以志其高下左右耳。予尝设三经三纬,以镞注之,发矢亦十得七八;设度于机,定加密矣。简单来说,所谓“天覆地载”就是使用弩的前后手势、“三微三小”是指设于靶子上有三条经线和三条纬线以标识高下的网格。使用方法上,就是“参连为奇”,即按望山的度数注视箭头,通过箭头注视靶子,三点连成一线。也就所谓勾股术。不过,李约瑟则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天覆地载”是一种网格式瞄准器,即通过金属丝或者等效之物制成的方框,框顶部的横梁称为“天”,底部横梁称为“地”。两个直立的侧边用两根金属丝(或者等效之物)相连接,并被划为三部分,另外两根金属丝连接上下横梁。“微”是水平看的空间,“小”则是垂直看的空间。这种网格式瞄准器共有两个,分别安装在弩臂前端和弩臂后端。注释中,李约瑟提到霍维兹曾展示过一件18-19世纪的中国弹弩(弩形弹弓),其前部就装有一网格式瞄准装具,上面甚至交叉缚系着一个准星,扳机之后也有一个不能折叠的孔式瞄准器。虽然无法证明这一设计是否是中国传统的延续和发展(霍维兹认为这是受西方影响的产物),但也说明在弩前部设置瞄准装具是可行的。所以笔者更倾向李约瑟对“天覆地载”的解释。 另外前文提到《周礼》五射中有“井仪”,李约瑟认为此或是网格式瞄准具的某种变形。综上,在汉代(或者说东汉),存在被称为“天覆地载”的网格式瞄准具,只是这一瞄准具的使用似乎并不普遍,毕竟被称为刘宠的秘法,传播应当不广。若李约瑟所推测的“井仪”为网格式瞄准具一种,则可能在战国时期即有类似装具存在。通过前文两节介绍,我们大致可以确定,在汉代,已有较成熟的瞄准装具及设施。分别为:带刻度标尺的望山(可能配套存在射表)、深目、网格式瞄准装具。只是,如前文所说,带刻度标尺的望山弩机,还只是少数,并非普遍的装备,所以在实战中,其往往是被用于特殊作战任务:如狙击。《太平御览》卷三四八引《阮子》曰:“世多善弩而拙于弓。弓无法准,故任巧由意;弩有法准,故易有善。”由于结构设计上的优势,弩手更容易培训,加上各种瞄准装具的加成,也为当时强弩狙击战术的广泛运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中国古代军事工程技术史》统计了较著名的三例强弩狙击战术运用,一是项羽伏弩射击刘邦,命中刘邦胸部。《史记-高祖本纪》:项羽大怒,伏弩射中汉王。汉王伤胸。二是李广在右北平之战中,以大黄弩狙击匈奴裨将。《史记-李将军列传》: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杀数人。三是李陵以连弩(当指大型弩)射单于。《汉书-李广苏建传》:因发连弩射单于,单于下走。笔者以为,可再补充一例,苏武使匈奴时,虞常等人谋划射杀卫律,就提到“为汉伏弩射杀之。” 可以看出,狙击的目标均为重要人物,或敌方主将,或一线军官。这或是当时野战狙击的主要目标:通过射杀敌方指挥人员,造成敌方士气下降,或指挥混乱,或迫使对方撤退。除了以上较出名的事迹,在汉代边塞的日常战事中,弩狙击战术应该也有广泛应用,这点主要从装备上进行推测。河西简牍中反映的屯戍吏卒兵器。以3-6石弩为主,其中六石弩出现次数较多,三石弩次之。一石约可对标60磅,即180磅-360磅强弩。按说此等强弩,应该配备重矢,而当时常用箭簇仅重17克左右,强弩配轻矢,可以最大限度提高射程。再加上,前文提到烽燧配备测距和辅助瞄准用的“深目”,则可推知在烽燧作战中,利用强弩远距离狙杀轻甲/无甲的入寇匈奴骑兵的战术是常见的。综上,笔者大致梳理了一下汉弩的瞄准装具问题与强弩狙击战术的应用。可以说,在汉代,中国的射击学已经取得了显著的成就,可惜,在随后的南北朝乱世中,弩逐渐走向衰落。相关的技术也随之散轶。弩的复兴,只能等到唐宋之际了。
杨泓著. 中国古兵器论丛. 北京:文物出版社, 1980.06.钟少异著. 中国古代军事工程技术史 上古至五代. 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 2008.01.李约瑟,叶山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第5卷 化学及相关技术 第六分册 军事技术:抛射武器和攻守城技术.北京:科学出版社,2002孙机著. 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1.08.夏星南.浙江长兴县出土一件有刻度的铜弩机[J].考古,1983,(第1期).徐占勇.燕下都弩机独特瞄准装置的探讨[J].文物春秋,2014,(第5期).杨育彬,张长森,赵青云.灵宝张湾汉墓[J].文物,1975,(第11期).常彧.李陵浚稽山之戰與漢代的戰術後勤[J].中华文史论丛,2015,(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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