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年前,稻盛和夫20000字深刻反思日本
1.富裕的日本
20世纪人类历史的特征,就是接连不断的技术革新,特别是二战以后,这一特征尤为显著。技术革新为世界经济的腾飞提供了原动力,其结果是,近代文明的恩泽扩展到了世界各地,加速了全球文明进程。
虽然世界上尚未充分享受到这种恩泽的地区还不在少数,但城市的发展,交通、通信的发达,各种疾病的攻克,平均寿命的延长,以及生活水平的大幅提升等,近代文明的硕果使人类的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这是50年前,即二战之前,无法比拟的。
世界经济发展的推动力,除技术革新之外,还有不断进化的世界性自由贸易体制。“经济活动应该不受束缚,应该超越国界自由开展”,随着这一自由贸易体制原理的确立,人类的可能性被大大地激发出来了。
特别是,世界各国协调合作,下调关税,努力消除贸易障碍,使得旨在促进各国间贸易的GATT(关税及贸易总协定)大获成效。1993年年末,在乌拉圭回合谈判上,历经艰辛谈判后,达成全面协议,确定了GATT新的体系框架,世界自由贸易体制又迈进了一大步。该体制作为世界经济最基本的体系,今后必将进一步推进,更有效地发挥作用。
二战后的日本,是从自由贸易体系发展中获益最大的国家之一。
二战后,从焦土上崛起的日本,经济实现了奇迹般的发展,现在已经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平均国民所得也已达到世界高水准。日本的城市功能正在逐步完善。国内消除了饥馑,大部分人不再为住房、穿衣发愁。不仅如此,日本人家中配置了各种电器产品,到世界各地旅游的人也在急速增加。日本变得富足了。
关于“日本经济奇迹”的原因,至今已有各种研究。我认为,日本国民兢兢业业、踏实努力是其内因,再就是世界自由贸易体制的发展这一外因,正是这二者的作用,才使日本经济实现了高速增长。
2.看不清日本的面孔
但是今天,日本却频繁受到来自欧美诸国的指责。特别是美国,对美贸易顺差的累积招致美国的强烈不满,美国的对日姿态越来越强硬。
的确,日本对美国贸易常年呈巨额顺差,但这并不是日方采取不正当行为的结果。日本企业为了开拓过去没有业绩的海外市场持续投资,为了满足客户对产品品质的要求不懈努力,作为结果,赢得了市场。日本不过是基于自由主义、遵循自由市场的运行原理采取行动而已。
我们丝毫没有破坏贸易规则的意图,并且,在对美贸易上,随着日本产业实力的提升,从纺织到钢铁、汽车、机床等主要产业领域,我们已相继实行了自我限制。日本一边沿用自由贸易的原理,一边最大限度地顾及美国的利益,但即便如此,“日本违反规则”“日本怪异论”等指责依然不绝于耳。
按理说,日本在二战后已经成为重视和平的民主主义国家,并希望通过经济发展为世界做出贡献,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尽管如此,“日本企图支配世界”这类令人不安的言论不胫而走。
外国对日本的非议,是因为不知道日本在想什么。记忆犹新的是1990年的海湾战争,当时,日本被迫负担了130亿美元(国民人均达1万日元)的巨额战争费用,但国际社会连一声感谢也没有,完全漠视日本,这是我们屈辱的经历。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呢?
日本拥有世界上高水准的工业生产能力,其技术实力、研发能力乃至日本市场本身,在世界上已经是举足轻重的。因此,国际社会要求日本在言行举止上,要与它强大的经济实力相匹配。日本之所以受到责难,正是因为自己在行动上存在问题。
问题之一是,日本企业借助其生产能力打入海外市场,向国外大量倾销产品,导致出口过度,结果是巨额的贸易顺差越积越多,进出口失去平衡,成为国际上抨击的对象。出口增加,是因为日本产品质量好,外国人争相购买,为何反受抨击?许多人觉得不可思议。
实际上,日本企业争先恐后,如倾泻的暴雨般倾销产品,为扩大在国外市场的占有率东奔西跑。也就是说,日本企业在国内不知餍足的占有率之争,现在又到全球市场的舞台上去演了。
二战后至今,日本是这样对国际社会做出解释并寻求理解的:日本是战败国,是资源匮乏的小国,只有保护国内产业,积极开展加工贸易,才能生存下去。日本在战后被允许的条件下,不得不拼命谋求自己的利益。
当日本实际上还只是一个小国的时候,尚可在世界的一个角落,按照自己的文化,任意而为,独善其身。但是,到了今天,GNP(国民生产总值)仅次于美国,经济规模已占世界将近15%,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今天的日本,必须对世界面临的问题负起相应的责任,必须考虑全球的课题,从而决定自己的行动。为此,就需要有和以往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
想一想,外国人说看不清日本的面孔,难道不是因为日本人自己也看不清在世界中的日本的面孔吗?外国指责日本国内市场是封闭性的市场,其实不只是市场封闭,连我们的心,对世界也是关闭的。这就是原因。
3.村落社会的逻辑
日本的这种封闭,我认为是有原因的。
日本民族是从稻作农业开始步入文明的,这极大地奠定了日本民族的基本性格。稻作农业的特征是,比起个人的努力,共同体整体的集团性决定更重要。
水田耕作,灌溉设备必不可少。为了确保充足的水量,将水引入耕地,同时,无论耕地地势高低,都能毫无遗漏地公平配水,就要建设相应的水渠,这就必须进行大规模的土木施工。此外,在水渠中,何时、哪一个水道要打开,哪一条水路的水控制到何种程度,向哪一块田里送水等,要维持好这样的分水系统,就需要有强约束力的规则。总之,这不是个人思考、个人努力就能办成的,必须依靠村落、区域内的全体人员协力建设并齐心遵守规则。
还有,种植水稻,在插秧和收割时期,必须在短时间内集中投入劳力。一旦误了农时,就会影响收成,因此需要全村出动,一鼓作气,共同把事情做完。古时候被称为“结”的共同劳动组织,在日本各地普遍存在,就源于此。如此说来,集体行动才是重要的,个人擅自的行为会给整体的成果,有时甚至会给集团本身的存续,造成致命的打击。
稻作农业受降水量、日照、气温等的影响,当年的气候左右年成的好坏。不过,日本的自然环境整体比较温和,受此恩惠,收获颇丰。与此相对,游牧社会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为了寻求自然的恩惠,游牧民族需要不断地迁徙,并放养牲畜。在这里,就需要少数头领引导集团,并由此决定集团的命运。
这种依赖个人能力的游牧民族的性格要素,日本人是没有的。日本人将全部精力投入无法移动的田地,在竭尽人事的基础上,听凭自然,而自然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都施加同样的威力。在自然面前,“个人基本上都应该是平等的”思想,对日本人来说,完全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在这样的社会里,与自然相协调,兢兢业业、踏踏实实、不懈努力,人们就能获得丰硕的成果。邻居准备种植,自己也仿而效之。模仿精于农耕的好手,以相同的方式种植相同的作物,就能享受丰收的喜悦。个人的特殊才能并非必要。比起独创,模仿更容易安身立命。
结果,“共同体=村落”造就了稻作农业的基本体系。“村落”这个整体比个人更受重视,共同体的“和”备受尊崇,与同村人的协调优先于个人的自由。此外,村落的成员都共有这样的价值观,所以都必须是同质的。我行我素、任意妄为者,将被看作村落秩序的破坏者。
村落作为一个生活单位,人们只要遵守内部的秩序,就能正常地生存。比起构建重视外部合作的开放性体系,共同体内部的协调运作更为重要,这样,“内部取向”的意识就产生了。
人们脱离村落就无法生活。人和人之间,不是通过契约或现实的算计,而是依靠自己无法切断的、与生俱来的“缘分”联结在一起的。为了维持村落的秩序,通常不是依靠理性的说服,而是强调基于“地缘”“血缘”的情感纽带。
正因为如此,内部体系中出现矛盾时,比如水的分配矛盾等,不是通过理性的讨论来解决的,而往往会发展为激烈的感情纠纷。这种纠纷会拖延,理性解决不了。
共同体通过强制手段,保持内部的协调、和平及平等,一旦和村落逻辑不起作用的外部,即与其他共同体相碰时,其成员就会展现出极具斗争性、竞争性的一面,其行为有时甚至会滑向残忍。村落内部人员禁止使用的手段,却允许用来对付外部人员和其他共同体,这是一种双重标准。
伴随着稻作农业发展起来的共同体逻辑,一直延续到近代。在明治维新催动的日本近代化过程中,虽然引入了“自由”这一观念,但我们却没有同时接受“个人主义”。换句话说,在日本人看来,接受自由主义以及自由市场的概念,不是以个人为基础的,而是在“集团=村落”层面上的自由竞争。
4.改变价值观就在今朝
伴随1868年的明治维新,日本正式开启了近代化的进程。在“富国强兵”的改革口号下,拼命努力追赶欧美各国,结果却是在与欧美列强争夺殖民地的战争中失败。二战后的日本,抛弃庞大军备,全力发展经济,从废墟中迅速崛起,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在这个过程中,日本人作为世界公民,有几个必须改变价值观或观察事物方式的转折点。我用日本近代史的“40年周期论”来表述。
在明治维新时期,多数日本人把过去日本传统的东西称为“封建的”而丢弃,把新奇的、西洋的东西称为“近代的”而全盘肯定并接受。当时的知识分子由衷地认为,日本没有历史,日本的历史从现在才开始。他们用极端的态度否定过去,迅猛扩展军备,创建教育制度,创设行政、财政制度,制定宪法,实行议会政治,建设铁路和通信网络,移植并培养近代产业,整个日本的发展突飞猛进、势不可挡。其结果是,日本率先在亚洲完成产业革命,并于约40年后的1905年在日俄战争中获胜,成为列强之一。
然而,与此同时,各国对日本走军事大国的道路表达了深深的忧虑。按理说,日本在这个时点上,应该对富国强兵的政策踩下刹车。
但是此时,日本却吞并了韩国,沿着殖民帝国的道路径直挺进。对来自外国的掣肘,反认为有失公平而予以反驳;退出国际联盟;单方面废止缩减军备的《华盛顿条约》(即《限制海军军备条约》),走上了孤立之路;接着,入侵中国,出兵东南亚,最终与美国开战。结果,数百万日本同胞丧命,全国主要城市被烧毁,生产力遭受毁灭性打击。更严重的是,作为欺负邻国的侵略者,日本成为众矢之的。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牺牲之后,在日俄战争40年后的1945年,日本迎来了无条件投降。
这次战败,成为一个被强制的转折点。至此,日本总算放弃了军备,把和平与经济发展作为“国是”,再度埋头苦干,不懈努力。结果经济持续发展,并且具备了世界第二的经济实力。然而,这次世界各国又指责日本进行经济侵略。
从1868年的明治维新到1905年的日俄战争胜利,大约40年;然后到1945年二战战败,正好又是40年。第二个40年,因为没有改变努力的方向,不仅糟蹋了努力获取的成果,而且还背上了巨额的负债。
从1945年战败开始,到促使日元升值、要求日本经济体系进行根本性变革的1985年的《广场协议》为止,又过去了整整40年。这期间日本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但同时又一次受到了各国的严厉批判。国民经济发展了,日元的价值受到高度认可,但是国民的生活真的就因此变得富足了吗?人们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国内外人士都提出了日本诸多尚待改革的课题。此刻,如果日本不对二战后的“经济发展至上主义”进行反省,不踩下刹车,依然我行我素,抱着以往的思路一味冒进的话,很有可能重蹈战前的覆辙,再次祸国殃民。
带着这样的忧虑,又过去9年时光。其间,日本对外形象的转换,日本企业行动的改变,日本行政/财政体系的改革、政治的改革,对经济零增长模式的摸索等,诸多课题都被提了出来。作为世界公民,日本需要脱胎换骨的改变,这样的时期到来了。
明治维新的先驱者,虽然也有许多负面的行为,比如重穿复古之衣等,但为了让日本在世界上继续生存,他们从政治、经济、社会全方位着手,把以往的制度还原为白纸,创建了一个崭新的国家。这代先驱者断然实行了明治初期的改革,但是他们的继承者,却不具备这种大胆改革的魄力,在应对环境的变化中失败,将国家导向了毁灭。
造就日本战后繁荣的第一代,就是我们的先辈,他们虽然求学于美国,但是由他们带头,实行了多项改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如今,我们也迎来了与50年前同样巨大的变革期。
身为战后改革的第二代,我们的任务已经明确,这就是对由先人构建的、由我们继承的、长期以来习以为常的、日本现行的所有体系进行全方位的审视。这些体系或许是引导战后的日本走向繁荣的卓越的体系,其中也包括了官僚制度,这种制度在明治以来的120年间,为日本的近代化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但是我认为,在对这些体系进行大胆改革这一点上,我们必须向明治维新的先驱者学习。我们需要一种觉悟,无论是与政治、行政、教育等相关的国家的各种制度,还是企业体系、经济运营方式,一切都要暂且归零,对照日本在当今国际环境中的新定位,重新研究探讨。
不仅是体系本身,为了变革体系,还必须改变我们所持的价值观。稻作农耕型“以和为贵”的价值观,就是只维护自己集团内部封闭性的秩序,只关心集团自身的利益,这种“村落”社会的逻辑,我们必须与之诀别。对于世界人民担心的、需要共同应对的问题,我们要积极地做出贡献,要以心态开放的国民的形象,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我有一种担忧:如果错过这个时期,那么数十年以后,我们国家有可能再次面临毁灭。
1.暴雨般倾销产品的日本企业
对日本二战后采用的体系必须进行全方位的审视。因为我是企业家,所以接下来要说的是有关企业行为的思考。
前文已经提及,日本企业向外国大量销售产品,出口远超进口,贸易顺差过高,成为外国批评的对象。于是,日本企业转变方式,改为在当地兴建工厂,在当地生产。这些工厂不仅对增加当地就业做出了贡献,通过零部件的采购等,也对振兴当地产业做出了贡献;工厂的产品出口到包括日本在内的海外市场,甚至对当地国家的出口也做出了贡献;工厂的员工还参加学校以及教会等组织的社会活动。通过上述种种举措,日本企业努力融入当地社会。
尽管如此,对日本的攻击并未因此得到缓解。日本当地企业生产的产品也被算入日本产品的占比,甚至出现了要对日本产品整体进行限制的倾向。非常遗憾的是,日本工厂外迁本身,有时也成了国际摩擦的原因。
我应邀到美国给美国公民讲演时,经常涉及这个问题。我说,我希望美国公民回忆他们的移民传统。从世界各地移民到美国的人们,虽然在各种不同颜色的皮肤下,流淌着他们出身民族的血液,但在美国宪法面前,不都是被当作美国公民平等对待的吗?在美国开办的外国企业是企业移民,哪怕资本和技术都来自日本,但它们遵守美国法律,为美国社会做贡献,所以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把它们的活动看作美国企业的活动。
针对外国的批评,日本国内反驳的论调愈加强硬。正因为有需要日本产品的客户存在,日本企业才会增加生产和销售,这是遵循自由贸易原理的行为,没有理由受到谴责。如果依据客户需求,生产物美价廉的产品也要受到批判的话,那么企业究竟应该怎么做才对呢?相较于一味努力、不断革新技术的日本企业,不肯努力的、懒惰的欧美企业才应该受到批评。以上这些就是日本企业经营者的真心话。
然而,我无法赞同这样的观点。欧美企业懈怠了技术革新,或者说,作为企业,它们在经营上没有尽最大努力,用这样的理由让它们承担全部责任,我认为是说不通的。至于引起当前问题的原因,第一需要反省的,难道不应该是日本企业自己吗?
话虽这么说,但我也不赞成某位经济界人士提出的主张。他说:“那就根据我们产品的品质,相应提高产品的价格,提高劳动报酬与股份分红,以此来避开外国的指责吧。”我认为,企业家不能贪图暴利,应该努力提供量足、价廉、质优的产品,这才是企业家永远的职责。
已故松下幸之助先生,把他命名的“自来水哲学”作为自己毕生的理想。他说好比一拧开水龙头,自来水就会喷出一样,要将高质量的产品足量地、廉价地向大众提供。我认为,松下的这一观点就是在现在也是对的。
外国人并非批评日本企业依照自由贸易原理开展活动,我认为,日本企业之所以受到指责,既不是因为优秀的技术,也不是因为当地消费者喜欢日本产品而让欧美企业家产生了忌妒,更不是因为人种的偏见。
日本企业受到批评指责的真正原因,不是销售物美价廉的产品,而是根本无视已经在当地市场开展活动的当地厂商,向人家的市场暴雨般集中倾销自己的产品。只考虑自身的利益,销量再大也不知餍足。不断增加出口,为的是从根本上夺取对方的市场,让当地厂商无法生存。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
2.占有率至上主义的必然归宿
那么,为什么日本企业要暴雨般集中倾销产品呢?主要是出于一种危机感,怕在自己能卖时不尽力去卖,竞争对手就会把市场抢去。日本社会是一个过度竞争的社会,如果自己在能够扩大市场占有率时不彻底扩大,市场就会被他人连根拔走。
回顾“二战”后从废墟中再次出发的日本,国民生活贫困,消费远未成熟,围绕这个有限的市场,竞争白热化。但通过这种竞争,松下、索尼、本田等新兴企业脱颖而出,堪称战后的日本之星。
在产品的差异化还不明显的阶段,在竞争中幸存的唯一方法就是提高市场占有率,即打赢市场份额争夺战。
此后,日本进入高速发展期,经济以每年约10%的增速持续增长。日本企业毅然先行投资设备,调整好大批量生产体制,尽量提高市场占有率,全力以赴,确保在行业内的稳定地位。在这样的竞争中,日本形成了产业内以市场占比为基础的企业排序。在这个序列中,一边保持协调,一边为争夺排位,继续展开激烈的竞争。市场占比竞争的背后,是设备投资的竞争,旺盛的企业设备投资让日本经济充满了活力。
日本企业一边保护国内市场不让外国企业染指,一边借着GATT等国际自由贸易体系发展的浪潮,大肆进军海外市场。日本企业把扩展国际市场作为前提,进一步大量增产,在国外市场也与在日本国内市场一样,以抢占更多的市场份额为目标。
打入海外市场,获得更大的市场份额,就可以继续降低产品的平均价格。以国外竞争对手无法模仿的、高性能且廉价的、大量供应的产品为武器,日本企业不断涌向海外,在世界市场上称王称霸。
就这样,在二战后的半个世纪,一味强化生产力、追求市场开拓的日本企业,大大地提升了在世界市场中的占有率。
在主要产业领域,日本企业已经占据了世界大企业的顶层位置。从战争废墟中走来的人,谁能预测到会有今天这种状况呢?外国人用惊异的目光看待日本的发展。即使对于许多日本人来说,日本经济的发展势头也是以往无法想象的。而作为主角的日本企业的主要战略,就是不知餍足地追求市场占有率。
3.独善其身的日本企业
市场占有率第一主义,在日本国内市场及出口市场持续增长期间是极为奏效的。在市场增长的前提下,为了增加产量,果断进行设备投资,谋求扩大市场占有率。这一战略比起着眼短期利益,更看重长期利益,成为日本式经营的精髓,在国际也曾享有盛誉。
不过,在强大的日本企业面前,世界上许多企业败下阵来,市场份额被夺走。即使在欧美各国,也有很多企业被迫裁员、关厂甚至破产。随着失业人数的增加,严厉抨击日本企业行为的声音高涨起来。
这样,日本企业间贪得无厌的市场占有率竞争,导致了怒涛般的海外进军和暴雨般的集中倾销,结果是日本企业支配了国际市场。只要不改变这种竞争机制,日本企业的海外进军就不会停歇,来自外国的批判之声也就不会休止。
之所以形成这种局面,是因为日本人对于自由本质的理解,与欧美人迥然不同。
19世纪,日本被卷入国际市场,当时的世界还处于古典自由主义的支配之下,那是残酷的弱肉强食(野蛮资本主义)的时代。日本人一说到自由,与经常提到的“干什么都行”意思相同。现在的事实表明,日本人至今仍然深陷于19世纪古典自由主义的阴影里无法自拔。
为了保障集团之间的自由竞争,日本人接受了自由经济体系,这一点前面已经阐述过了。因此,对日本人来说,作为集团,如何在这个残酷的自由竞争中生存是一个课题。日本人作为国民,以国家集团的形式与世界其他民族竞争,以求生存;同时,作为企业,即构成个人生活基础的共同体(=集团),也要通过不断的相互竞争生存下去。日本人继承了历史上“集团=村落”的理念,并色彩浓重地反映到了当今日本企业的行动上,这是显而易见的。它的具体表现就是,日本企业向国外市场暴雨般集中倾销产品。
在日本,人们经常把充满竞争的自由市场比喻为野生动物的世界,也就是弱肉强食的世界。然而,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自然界中形成了一种严格的秩序,哪怕是凶猛的野兽,也得依从这种秩序生活。
狮子等肉食动物,只有在空腹时才会袭击草食动物,饱腹时,再弱小的动物靠近身边,它们也不会随意捕食。
维持自己生命所必需的食物到手后,就不会再无端杀生。因为肉食动物知道,假如把草食动物捕尽杀绝,就会威胁到自身的生存。把狩猎限制在必要的限度之内,肉食动物具备了与草食动物共生的智慧。我以为,狩猎民族也有同样的智慧。
欧美所说的自由,并不意味着“干什么都行”。19世纪的古典自由主义时期,即使在西欧,也只是一个特殊的时期而已。这之前,在资本主义刚兴起的时期,就有新教伦理:要拼命劳作,生产更多的东西,将所得与邻居们分享,这么做符合神的教诲。这就是勤劳的伦理。同时,削减不必要的开支,积蓄盈余,有了这种节俭的伦理,才能积累资本,才产生了将资本投入新事业,谋求事业扩大的资本家的行动。
这些初期资本主义的旗手,在谋求盈利的同时,不贪图暴利。他们不忘把在神的名义下获得的利润回馈社会,为社会做贡献。
诚然,在欧美,个人的行为属于原则性自由,表面上似乎是弱肉强食,但细看其内容就会明白,其中蕴藏着对一切生命绝不斩草除根、自我抑制的原理。同时也形成了一种社会规则,就是只取自己生活之需,不贪图超过必需的额外之物。
这也许是基于基督教传统的缘故,或者是因为继承了以猎物的再生产为前提的狩猎时代的文化,抑或是因为社会已经足够成熟的缘由吧。总之,在西欧社会,虽然一时出现过像19世纪那种自以为是乃至残酷横暴的行为,但过了不久,这个内在的抑制原理就自动发挥了作用,而在今日,这已经成了社会普遍的规则。
用这样的观点来看的话,日本企业不懂这个原理,只是依据对历史某个时点所接受的、歪曲了的“自由主义”的理解,自行其是。这在欧美人看来,不就是违反规则吗?更不用说,日本企业是后来者,是欧美占据市场之后再加入的。欧美企业创造了市场,是在该市场上生活的原住民,日本企业绝不能只为了自身利益,将欧美企业的森林变为不毛之地。
4.学习传统商法
京瓷的创始地是京都,京都有许多保持了数百年信誉的老字号企业。由它们作为传统继承下来的“京都商法”,至今仍有许多内容值得学习。
据说,一家著名的酱菜店每天只开两桶酱菜。早上店铺开门前,就有顾客在门前排队等候,但是,当天的量一经卖完,即使还有顾客排队,也照样关门,店员只好说:“想买的各位,请明天再来吧。”酱菜一旦批量生产,风味就会改变,店家很清楚这一点。为了维护质量,他们有意控制产量,于是就出现了上述情况。这是“买卖不超量”的经营思想。
上午结束生意的话,能尽早为明天做准备,傍晚就可以参加文艺活动或干脆游乐了,培育街镇文化的闲暇由此而生。
别的经营酱菜的商店虽然还有很多,但每家都有各自独特的风味,都有自己忠实的顾客,都能维持自己的买卖。这里的竞争,与其说是量的竞争,不如说是质的竞争,也是个性的竞争。以质的差异,形成自己独特的市场,这就是所谓“分而栖之”。因此,只生产有限的产品,维持合理的价格,生存完全没有问题。
京都点心和清水烧等也是如此。要保持手工制作的风味,就只能生产有限数量的产品。这种为有限的客户专心致志制作独特产品的老字号,在京都为数不少。保持最佳品质,在独创性上相互竞争,再小也要确保独自的市场,老字号就这样守护着自己的传统。
拥有独自的市场,分而栖之的做法,就是自己不受侵犯,也不去侵犯对方的市场。“真正的商人须知:对方立,我亦立。”这是江户时代中期活跃在京都的思想家石田梅岩的教诲。梅岩的思想被称为“心学”。所谓心学,如其字面意思,即心之学问,就是了解内心的活动,正确地控制它,由此实现幸福。直到现在,有关心学的讲座,还经常在京都的街镇举办,会场就设在普通的商家,讲师也是街镇的人。
京都是日本最早城市化、最早构建成熟商业社会的日本“商人道”的发祥地。京都具备触及经营核心的伦理,就是不做驱逐竞争对手、只顾自己赚钱的事。因为这种行为会招人怨恨,事业也不会长久。
5.独创和克制
这种传统商法,同当今日本企业的行动不同,其基本的差别之一就在于“是独创还是模仿”。我认为,日本企业的模仿体质催生了市场至上主义和过度竞争。
也就是说,一旦一家公司凭借新技术、新点子获得成功,其他企业就会马上紧跟追随,竞相生产类似的产品。因为已经有了成功的先例,只要进一步琢磨、改良,降低成本,那么,同样的产品,价格做到比先行者更低是比较容易的。此外,还可以进入先行者创造的市场,展开市场占有率的竞争,也就是上演所谓“同质化竞争”。
先行者一旦懈怠,市场就很快被其他企业夺走,因此,为了抢先占领市场,确保市场占有率,势必在批量生产上展开激烈竞争。大家都扩大产能,增加产量,整体上,生产能力就会超过国内需求。这样,国内饱和的产品,就会暴雨般倾销海外,成为扰乱海外市场的要因。
这种模仿体质,即“横向看齐”体质形成的原因,或者说独创性不受尊重、不被重视的理由,后文再谈。但是,这种体质,至少在明治以来的近代化进程中,在引进海外的先进文化与先进技术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这是确定无疑的。当然,许多日本企业并不只是单纯的模仿,而是尽力活用欧美先行的基础研究的成果,制造了更好、更便宜的产品。
但是,顺着类似的路线,一味赶超外国的时代已告终结。生产类同的产品,在既有市场上你争我夺,这类竞争被抑制的时候到来了。拿相同的产品,打入先行企业开拓的市场,蜂拥闯入人家企业活动的市场,从根本上抢夺先行企业生存的基础,这样的行为,日本企业必须慎重地加以节制。
不必担心中止这种同质化竞争会降低社会的活力。只要在新的领域,展开创造新市场的竞争,展开研发独创性产品的竞争,就可以了。只要开拓新市场,日本就会充满活力。
要降低风险,提高投资效率,模仿是有效的方法。要发挥独创性,创造市场,这方面的竞争则伴随着很大的风险。但是,创造性的技术革新和创意,会孕育新的需求,产生新的经济价值,必将成为今后经济发展的主角。
今后,日本企业必须克制不知餍足的霸占市场的冲动,尊重他人的独创性事业,要在新的领域,发挥自己的创造性,去和别人竞争。
巨型企业为了让自己受到世界的欢迎,同时,也为了创建一个公平的竞争社会,它们必须自我克制,它们的行动必须慎重。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对于维持公正的秩序和整体的发展,日本企业已经到了必须承担责任的阶段。
6.为什么独创性不受重视
那么,为什么模仿会在日本如此深入扎根呢?一种说法认为,原因在古代水田稻作农业上。首先拿水的管理来说,稻作农业中,需要大家在同一时期一齐采取相同的行动。这种方法保证只要不误农时,就能获取收成。只要模仿大家的行动,就能得到相同的收获。在这里,独创性不重要,要紧的是集团内部的“和”以及勤勉。
还有,明治的近代化过程本身也是原因。明治的“文明开化”是从外国传入的,新奇的东西、优秀的东西都是国外产品,舶来文化是大家憧憬的对象。因为对近代生活的向往,所以大众对舶来品的需求旺盛。但舶来品价高量少,为了满足这种向往,模仿欧美产品,由国产品取而代之的需求也就产生了。
即使是日本企业已对世界构成威胁的今天,这种崇尚舶来品的习性依然如故,特别是在医疗、药品领域,“欧美技术最好”的观念至今仍有影响。
说到这里,让我想到的是对技术人员的评价标准。在日本经济进入高速增长期之前,即1955年到1960年前后,那是我实际经历的事。当时,只要听到欧美已经制造出某种东西的消息,半年或一年后,就能做出同样东西的技术员,被认为最优;看到产品样本,就能够做出同样东西的技术员次之;拿到产品实物,能够制造出同样东西的技术员属于第三等;最差的技术员是看着实物,还是做不出来的人。
然而,欧美没有的、独创性的技术,反而得不到好评,在获得欧美认可之前,这样的技术被忽视是常事。也就是说,能做出与欧美同样的东西,会受到最高评价,而独创性则不是赞赏的对象,这种偏见至今仍存在。当然,银行也不信任本国技术,而政府认可的从外国引进的技术,则很容易获得银行的融资。
另外,自战时、战后的管制期以来,政府对产业管理的苛严,也被认为是原因之一。日本把资金、原材料的供给,技术引进等政策称为产业政策。国家的方针是指导业界横向划一,遵守秩序。服从指导,没有独创性的企业反被称为好企业。实际上,如果不遵守规定的方针,企业甚至无法开展经营。
即使到了战后,在许多行业,政府依然进行严格的管制和指导。新的技术研发,要在政府的认可与保护下,由整个行业协同配合、一起行动,这已成常态。而且,这种技术开发也是外国已经先行成功的,或者基本构想已经成熟、确认一定能成功的项目才能优先。新事业的申请,要到行业里绝大多数企业都能实施时,才能获得批准。
这一系列制度,让所有企业都感觉到:独创带来的风险太大,想要获利,最保险的方法就是放弃独创,选择模仿。
7.尊重个性
日本企业在海外大量销售的产品,大部分不过是模仿了欧美发明的技术而已,这种批判,至今仍然尖锐强烈。虽然我并不认为这一批判完全正确,但觉得它基本符合事实的人,恐怕非我一个吧。
不仅是技术,消费者和社会的动向也是如此。许多企业家都是在美国获得开展新事业的启示的。敏感的经营者很早就注意到,在美国流行的东西,用不了几年,在日本也会被大众接受。为了搞到有关的信息,他们频繁造访美国。
如今,日本社会已开始与美国并肩于世界的前列。在日本流行的东西,畅销到国际市场的例子也有所见。日本的技术储备和技术人才,其水平基本也能与美国不相上下。尽管如此,某些事业遍布全球、实力强大到足以君临天下、身处世界顶尖地位的日本大企业,至今仍在模仿别人,遭世人耻笑。
如果说日本企业缺乏独创性,那也不能归咎于日本人缺乏独创性。外国企业之所以能开发独创性技术,能开拓独创性事业,是因为它们具备“一定要这么做”的强烈意志,以及尊重独创的氛围。日本企业要一扫模仿之风,革新开展事业的姿态,那就要在注重基础研究的同时,构建催生独创性思维的机制,加紧人才培育。
这个时代,已经可以汇聚全世界的人才,在全世界组织研发了。在日本,能够明确表达自我主张的人才也在成长,只要营造合适的企业氛围,接纳这种富有个性的人才,就一定能够推进独创性的研发。
尊重独创,重视个性的经营,同反思与日本企业独特的雇佣制度融为一体的、过度的“公司中心主义”,是相辅相成的。从集团利益优先,转变为重视个人,建立以个人良知为基础的、健全的社会,这才是真正的民主主义的根基。同时,这件事情,与从极端的、以生产者为中心的运营模式,转向消费者、大众利益第一的运营模式,呈现表里一体的关系。
但是,尊重独创的风气,一朝一夕是难以形成的。
35年前,在京都的一隅创业时,京瓷是一个仅有28名员工的小微企业。大企业人才济济、资金充足,批量生产很容易组织。所以,如果在相同的领域生产仿制品的话,京瓷与大企业竞争,就好比关公面前耍大刀。我们必须做大企业不做的产品。
我们采取与一般企业相反的做法。京瓷刚创业时就立志“成为开拓者”!我们不靠模仿,模仿绝无生路。京瓷做别人不做的事,走别人回避的路。重视独创,发挥个性,不模仿别人,研发自己独有的技术,以此成为世界陶瓷行业的技术领军企业。我们怀揣梦想。我坚信,正因为有了这一梦想,才有了今日的京瓷。
8.尊重“异能”
要在日本社会培育独创性,只靠企业的努力是不够的。全社会都要重视个性,重视培育独特的创意,并施行这方面的教育。但是,注重个性及独创性,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
在日本这个国家,真正意义上的独创性和个性,是否受到了尊重?我认为很值得怀疑。独特的创意意味着打破常识,所以,最初不管怎样都会受到批判。实际上,如果经不住通常的批判,不能证明其有效性的话,独特的创意就无法在现实中落地。
为此,需要有强韧的个性。另外,重要的是培养能够明确表达自我主张的人才,营造接纳这种人才的社会风气。“枪打出头鸟”“顺权势者为俊杰”等教条占据主导地位,或者忽视个性,重视集团的“和”,排斥持不同意见的人,在对这些习以为常的庸俗社会里,比如日本,独特的创意刚发芽就会被连根拔除。
比如在学校,从教育进度,到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在遵守集团秩序的名义下,无不要求步调一致。如果有人做不到,就会被无情抛弃。这样做,自然会出现厌学的孩子。每个孩子的个性都不同,无论吃什么、学什么、喜好什么、擅长什么,都有差异,这是理所当然的。
以升学考试为目的,教师训练学生,让他们都能自动填写符合一定模型的答案。选择学校,档次也是根据学生的偏差值排序,自动匹配的。至于校风和教育内容,则是放在第二位的。通过拼命努力,在考试大战中获胜的孩子,他们走进大学以后,除了分数,还具备自己独特的专长,这种可能性就极小了。
近年来,人们倡导价值的多元化,允许有各种不同的思想和观点。但是,无论社会还是家庭,个性鲜明、自我主张强烈的人,仍然会被斥为认死理、神经质、不听长辈言等,从而遭到大家的疏远。做老好人,不争论、不起冲突、安稳度日,这些才被认为是人生智慧,是值得推广的日本式价值观。而自己独立选择,采取与众不同、风格独特的生活方式,即使在某个范围内被容忍,在整个社会也是不受欢迎的。
无论企业还是政府,对于尚无先例的、基于崭新理念的提案,不是积极采纳、推荐奖励,而是先搁置、放着再说,或者持保留态度,或予以限制。日本盛行横向平等主义、先例主义,要养成尊重独创的风气,还需很长时间。
如果真要培养独创性,就必须重视不同寻常的、打破常识的思维和创意。换句话说,就是尊重“异能”。必须容忍与众不同的意见,容忍与常识相异的观点。但日本的教育制度和社会常识,追求同一模式下整齐划一的成果,而推进独创,则需要与此完全相反的思维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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