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世界,人们仿佛陷入飞速流转的漩涡,马不停蹄地从一个点奔向另一个点,奔跑的过程中也带着对生活的期待和不安。伴随着高度流动的,是普遍存在的一种“悬浮”状态。不只是中国社会如此,全球都有相似的现象。有句话叫“焦虑面前人人平等”。如果拿财产统计来看,中国显然是一个大分化的、阶层固化的社会。但是非常有意思的是,各个阶层的心态、心智结构、认知、娱乐方式、话语,有的时候是高度一致的。这是很吊诡的现象:高度分化的客观生活状态和高度一致的主观意识是并存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焦虑”,而且是“不断的焦虑”,看似无法解决的焦虑。来源 | 看理想节目《项飙社会谈:当全球化筑起高墙》“早发早移”群体的目标,是逃离现在不满意的东西。但是他们对于奔向哪里、对什么东西满意并不清楚。所以,如果永远在一种否定的状况下,去定义自己的行为的意义,就必然永远处在焦虑的过程中。辛勤地工作是为了发,发了是为了离开,为了移。所以这一切的逻辑链条,都是否定性的。这个状态我把它叫作“悬浮”,它是今天中国社会非常普遍的一种心态。我最早意识到“悬浮”这个概念是在1994年,在珠江三角洲做农民工调查的时候,我发现一个现象:农民工很少在一个工厂打工超过一年。所以近些年有人提说,农民工“打工短工化”的现象,其实一直存在,至少从90年代初就存在。我问那些20来岁左右的农民工,为什么不在一个工厂工作时间长一点?他们这样不断地跳,在经济上损失是蛮大的,因为工厂会克扣他们的工资;同时,有些工厂会给“长期服务奖”——如果工作超过一年,会得到额外的奖励。《白日焰火》他们不断跳槽的原因让我非常惊讶:有人是跟工头,也就是车间的管理者有矛盾;有人是和同宿舍的工友吵架了;有人感到单调枯燥,因为每天干一样的活,就想用跳槽这个方式来解决。所以这些农民工不仅在流动,而且是超速地、高度地流动。他们充满了能量,用流动来解决当时面临的问题,但是他们这样并不能够解决这些问题本身。流来流去,这些问题永远存在。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坐下来想一想,怎么解决和宿舍内部的工人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不跟其他的工友商量一下,怎么跟经理或者厂长更好地沟通?他们的回答是那样可能会浪费时间。与其花时间和精力去面对当时的问题,还不如赶快跳槽,尽量多、尽量快地攒钱。攒完钱,就再也不用当农民工了。有人的想象就是赶快回乡,买一个房子;或者买一个车,出租出去,当出租车司机;或者是开一个小店铺卖衣服;或者开理发店等等。这是当时比较普遍的一些计划。但是绝大部分的农民工,这么多年下来,其实一直还在做农民工,做了二三十年,一直到做不下去为止。所以所谓的“早发早移”不能说自欺欺人,只是一个非常大的假设。我脑子里当时想到的意象就是“悬浮”:大家都在高速地流动,工作非常努力,但并不是因为喜欢这个工作,而正是因为不喜欢甚至痛恨这个工作。其中一个关键的环节是,他们失去了那一份耐心,失去了那一份意志,来直接面对当时那个很具体的问题。他们要做出的选择不是改变,而是赶快地逃离,逃离那个具体的场景,然后想象着哪一天可以彻底逃离那种身份。“悬浮”很本质的一个特征,就是对当下的一种悬置。人不直接面对当下,总是要想迈向一个未来,而当下存在的意义,不过是他迈向未来的一个台阶。所以越快跨越过这个当下,越好。如果你想停下来反思当下,问一些问题,当下本身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要做这个?则都是浪费时间,是让自己苦恼的事情,所以一个明智的选择是不问,只顾。我们原来有句话叫“只顾埋头拉车,不顾抬头看路”。它就是说,明智的选择就是不要去抬头看路、问问题,只顾闭上眼睛往前冲。它解释了一个中国社会总体比较有意思,但是也令人疑惑,令人担忧的现象:我们的经济增长非常快,每个人好像充满了能量,大家工作非常辛苦,但是社会变化基本上非常缓慢,甚至停滞。这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认真想一下,我们社会的生活方式似乎变化很快,社会组织似乎变化很快,这些是由什么推进的?基本上是因为技术变迁。那这个变化过程很难预测,是一个比较随机的过程。我们社会生活的变化,其实越来越被这个外在的、物质技术的变化而推动,而社会本身不再成为变化我们生活方式、变化我们思想意识的推动力。这个“悬浮”状态,解释了为什么一方面每个人会有那么强大的经济能动力,但另一方面,在集体上,我们对自己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公共组织方式,很少有反思。很多人抱怨不合理,但却觉得停下来做过多的反思是浪费时间,还不如赶快在既定的条件下积累最多的资源,然后往前冲。“早发早移”在物理上具体化了的一个“悬浮”的状态:要逃离,但是不知道去哪里。去了之后,还是悬在空中,在社会意义上落在迁入地,但也没有在生命意义上嵌入流出地。“悬浮”的状态具有全球性,特别是城市中产群体。不管是发达国家,其他的转型国家,甚至是一些不发达国家,都普遍存在这种现象。但中国的低收入阶层,也面临着高度悬浮的心态,原因要回到中国改革开放的特殊历程中寻找。改革开放的起点,是国家主导下的社会主义经济。它意味着每个人所占有的资源,基本上是比较平等的,同时也意味着每个人在思想意识上有很强烈的平等主义诉求。然后在这个时候,开始了以市场经济为导向的经济改革。1992年之后,私有化的进程更加深入了。这意味着把十亿拥有相似资源的人,同时推到了一个巨大的市场竞争里。这么多人同时要捞到第一桶金,同时完成原始积累,因此都害怕会被落在后头,都想比别人快一步或者半步。在这种情况下,停下来确实有点傻,大家都要一起往前冲。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中国的经济增长奇迹般的快。所以“悬浮”的状态也让我们反思,平等和不平等之间的辩证关系。起点的“平等主义”,对中国的经济增长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贡献。但当它突然转化为市场经济后,特别是在市场经济没有相应的社会福利、社会保障作为依托的时候,大家都觉得必须要通过市场竞争才能获得基本的资源,才能保证有一个体面的生活。原来的那个平等,也会造成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焦虑。从个体上讲,或许可以想象是不是可以慢下来,多想一想当下,今天做的事情本身有什么意义。如果不从此刻开始的话,可能永远达不到彼岸。那个彼岸其实只是你说给自己听的一个谎言,然后劝说自己能够咬牙把今天不喜欢做的事情做下去。从更宏观的制度设计上看,一个更加安全的、有保障的社会环境,可能也是非常重要的,使大家能够慢下来,能够更加从容地体会生活。“悬浮”这个概念或许能够帮助我们去反思今天的生活状态,也去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本文整理自看理想节目《项飙社会谈:当全球化筑起高墙》第6期,有编辑删减,完整内容欢迎移步看理想App收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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