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15秒极限换衣背后，最抢手的是一群阿姨“穿衣工”？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快速更迭的时尚行业里，为数不多的恒定元素。
标准时间，15秒
打扮入时的男男女女从车上一下来，就有许多拿着长枪短炮的街拍老法师冲上前去将其团团围住，姿态像抢食的秃鹫。闪光灯像短促的烟花一样渐次绽开，在这里，人人都得以获得五分钟的成名体验。
绕过街拍的人群，穿过一群疲惫地抽着烟的工作人员，就来到了秀场后台的入口。头小腿长的模特妆发已经齐备，正排成整齐的一列等待开场。佩戴着耳麦的秀导不停地和信号那头的人说着些什么，从秀场的一侧到另一侧奔忙。化妆师的腰间围着巨大的挎包，时不时用让人炫目的动作从包里掏出一枚腮红、一块粉饼，在模特的脸上扫扫弄弄，做最后的修补。
唯一清闲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是一群穿统一黑色T恤的阿姨们。她们一边悠闲地啜饮着保温杯里的茶水，分享着自己带来的小饼干，一边用上海话聊些家长里短、无关紧要的话题。
就在此时，前场灯光渐暗，时髦的电子乐响起。模特们听从秀导的指挥，踩着鼓点，有秩序地出场。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刚才那群姿态悠闲的阿姨此刻已经全然进入了战备状态。她们站到各自负责的衣架前聚精会神地等待，神态很像等待枪响的短跑运动员。
这场秀上，每一个模特都要换两套造型。龙门架上贴着模特在试衣时拍下的照片，衣架上挂的单品和这些图片一一对应。伴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开场的几位模特已经走完一轮，重新回到了后台。一时间，感觉有人按下了一台巨大机器的开关，每一个人都开始高速顺滑地运转起来。
阿姨迅速地帮模特脱去了衣服，过程中不忘把领口撑大，妆面完全没有刮蹭。紧接着，新的衣服也已经就绪，模特一伸手，衣服就顺势套了上去。换完装的模特们迅速入列，等待着第二次走上T台。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般畅快。
15秒。这就是后台换装的标准时间。而那群阿姨，就是时装产业里朴素却关键的工种：穿衣工。
10月3日，法国巴黎，模特和工作人员在一场春夏女装秀的后台做准备
穿衣工的自我修养
时尚行业以外的人，或许很难理解这个工种存在的意义。说起来，穿衣不过是人人都会的基本自理技能。但在争分夺秒的后台，这却不是一件易事。速度要快，造型要准，妆发还要纹丝不动，每一点都做到全面，是要费一些功夫的。专业穿衣团队的出现和壮大，意味着大家对秀场的细枝末节都有了明晰的要求，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这是本地时尚产业进入成熟阶段的一个指标。
后台穿衣工，在巴黎、米兰、纽约、伦敦这样的传统时装之都已经是一个相对成熟的行业，不过绝大多数在时装周后台做穿衣工作的都还是年轻好奇的服装设计系学生。虽然时尚行业总是被贴以“纸醉金迷”的标签，但大部分的独立设计师在成名之前资金都很吃紧，自然也就无法留出雇专业穿衣工的预算。好在总有前赴后继的设计系学生把这份临时工作视为接触时尚圈的入口，愿意低价甚至免费打工。只要能在后台拍几张精美自拍，就算不虚此行了。
但顶级品牌愿意花钱雇专业穿衣工，自然也有他们的道理。从小处说，专业穿衣工在细节上遵循一系列约定俗成的规矩：必须穿黑色的衣服，至少在大秀开始前一小时就位。即便在后台遇见明星名流，也绝不能上前搭讪合影，这是最基本的自我修养。
从大处说，专业穿衣工最重要的功用就是确保T台上走出来的每一个造型都符合设计师的想象。有些品牌会在秀前特意为穿衣工举办一次培训，确保他们理解设计师对造型最细微处的要求：袖子卷几分，纽扣解几粒，衬衣下摆露出几厘米才最为美妙……这些看似无足轻重的微末细节在一个贩售美的行业里却异常关键。许多经验丰富的穿衣工甚至会在秀前自行了解设计师的风格和最近几年的作品。
虽说穿衣工是远离聚光灯的职业，但也出过一些有名气的人物，例如维密大秀的御用穿衣工：奥德丽·斯马尔茨（Audrey Smaltz）。
维密大秀的御用穿衣工奥德丽· 斯马尔茨
奥德丽拥有一家专门负责秀场后台工作的公司，从秀场布置到化妆发型统统涵盖。她本人更是拥有30多年的后台工作经验。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她一个人就像一支队伍，从手写名牌到熨烫衣服都由她一个人负责，甚至比设计师都更忙碌。到了后来，她才逐渐招募了更多的员工，行业里如今活跃着的许多穿衣团队主管都是她一手训练出来的。
因为长期工作接触，很多模特到后来都把奥德丽当成亲密的朋友和家人看待。每年的维密大秀，模特们都会像圣诞节见到祖母时一样，和奥德丽汇报她们的近况：结婚了、离婚了、生孩子了……都要一一上告。她是快速更迭的时尚行业里为数不多的恒定元素。
上海走秀的穿衣工江湖
人群里有一位长相温和、把眼镜架在头顶的阿姨，她就是今天这群穿衣阿姨的领队：刘阿姨。在上海的穿衣江湖里，刘阿姨与另一位胡阿姨二分天下，承包了上海乃至中国所有高规格时尚活动后台穿衣的工作。行业里最有名的两位都是上海阿姨，不是没有道理的。国内的时装周里，以上海时装周最成气候，这里也是许多国际奢侈品公司中国总部的所在地，所以能为穿衣工这个行业提供大量的机会。大到顶奢品牌的年度大秀，小到服务VIP的特别展示，后台都有她们的身影。
在社交媒体上你是找不到任何一家穿衣团队的联系方式的，穿衣阿姨们不需要自己出去寻找生意，都是业内人循着引荐来的。无论是刘阿姨还是胡阿姨，都有着长期稳定的客源，许多国际大牌甚至已经和她们合作了十多年之久。
上海时装周这样的旺季，阿姨们的工作排期更是早早被预定一空。这一季，有一家国内顶尖的设计师品牌邀请刘阿姨的团队前去工作，但刘阿姨之前已经把这个时段的档期约给另一个规模较小的品牌。遵照“先来后到”的规矩，刘阿姨只能拒绝。但对方不死心，还是邀请刘阿姨团队在大秀前一天的晚上帮忙负责彩排时的换装。品牌方找来的穿衣实习生就站在一旁仔细地观察阿姨们的动作，好在大秀当天复制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流程。
《时尚先锋香奈儿》剧照
刘阿姨第一次做后台穿衣的工作，是在1996年。上海服装行业协会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大学生设计师大赛，刘阿姨作为上海服装行业协会的职员，承担了在后台帮模特换衣的工作。
当时距离中国时尚教母宋怀桂女士和法国设计师皮尔·卡丹先生举办中国的第一场时装秀已经过去了17年，但整个时尚行业仍然处于懵懂的状态。没有人告诉刘阿姨要注意什么，也没有人总结穿衣工作的流程，她只是把自己生活里一贯的麻利和细致用到了后台上。
没有想到，这次经历却意外地成为一个契机。越来越多的国际大牌开始进驻中国内地，办秀、办活动的需求应运而生，刘阿姨发现有越来越多的品牌找上门来。于是她集结起身边一群年纪相仿的小姐妹，正式组建起一支专业的穿衣团队。
如今，团队里的成员大多都和刘阿姨一样，年纪在60岁上下。刘阿姨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公开招聘，招人全靠口口相传，一个阿姨做得开心就会把身边玩得好的姐妹都拉进来。组织也相当松散，接到工作了再询问大家的档期，有空的就来，没空的就下次再说。
“×××很早就请过我们的！”刘阿姨不无骄傲地说出一个奢侈品牌的名字。她指的，是该品牌进驻内地后不久的一次活动。当时店铺里甚至还没有引入成衣线的产品，唯一可供选购的是他们家大名鼎鼎的配饰。总部派人过来对刘阿姨的团队进行培训，教她们如何把这一方丝巾做成一只小包，又或是系出一只漂亮标准的蝴蝶结。
《穿普拉达的女王》剧照
一开始，总部派来的讲师对刘阿姨的团队还多少有些将信将疑，但这群阿姨却展现出了超凡的动手能力，再复杂的花样都能立刻学得有模有样。培训结束的时候，讲师已经完全抛却了开场时的傲慢态度。如今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刘阿姨的语气仍然是很自豪的。
还有一次，另一个国际大牌在中国办秀，由品牌创始人老先生亲自坐镇。他对刘阿姨团队的态度同样也是经历了从“怀疑”到“信任”的转变。大秀圆满结束之后，老先生没有立即和圈内的名流们推杯换盏，而是径直走到后台，给每一位阿姨都送上了一份品牌的礼物以表感谢。
和国际大牌的长期合作，不光让阿姨们对后台穿衣这件事愈发专精，还有一个意外好处：她们对“美”的定义变得很宽广。她们对一些古怪设计的接受度，是远远超过同龄人的。秀后我指着龙门架上一件有解构元素的衣服问阿姨们怎么看——衣服上故意保留着明显的面料拼接痕迹，形状也完全不规则，但阿姨们却很欣赏，回了我四个字：“赏心悦目！”
“我们都有经验的，我们知道衣服怎么穿，女同志的沟才露得好看。男同志的内衣秀，怎么样弄得好看。你不要笑，男同志也是要好看的。”见我嬉皮笑脸的，刘阿姨严肃地指正我。
“纽扣掉了，不要你说，阿姨会给你补好。领口走光太厉害了，阿姨会帮你缝两圈。找我们就是会比较放心。香奈儿那种上面都是钉珠的衣服和七浦路批发的衣服拿到我们手里，都是一样仔仔细细对待的，没有区别。”
说话间，前场一阵骚动，原来是下一场看秀的明星开始入场了。有年轻的工作人员跑到后台门口向外张望。刘阿姨顺势指了指那里：“我们不会涌在那里看明星的咯。我们以前给刘嘉玲换衣服，她都跟我们聊天，问我们上海有什么好吃的。”
本想询问刘阿姨对未来的事业有什么野心勃勃的展望，她却对我这种散发成功学臭味的发问很不以为然。她团队里的小姐妹都有退休工资，做这份工作并不是出于经济上的压力，出差权当旅游。相比起聊工作，刘阿姨好像更有兴致和我聊聊她们团队7月份去英国旅游的事儿。
“我们的英语在年纪大的人里，还可以吧，会一点点。”刘阿姨应该是谦虚了。她们一群阿姨在英国待了足足一个月，全程自由行，不靠导游，玩得十分尽兴。
我忽然想起，其实几年前，我也勉强算是干过穿衣工的工作，只不过不是在高压的秀场后台，而是在相对轻松的模特面试环节。当时我的一位男装设计师朋友在伦敦办秀，我就前去支援了一把。肤色各异的漂亮男孩们毫无羞耻感地在我面前把衣服一脱，露出纤细身体。对他们来说，这是工作里再自然不过的一部分，但我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当下羞得面红耳赤，也顾不得帮模特整理细节，把衣服递过去就了事了。到了面试的下半程才开始逐渐对美好肉体脱敏，强装镇定地开始帮着掖个衣角，系个腰带。但说实话，这差事真不如想象中美妙。这些风尘仆仆、在伦敦城流窜面试的美男子们，很多人身上都带着新鲜的汗液。一个下午闻下来，真的有些头脑发晕。就算气味的源头是顶顶好看的男人，也无福消受啊。
（本文刊载自《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第5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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