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小姐闹剧背后的隐秘生意：奖项归属可私下约定

▲  慕兰荟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所在地已更名。 （蒋敏玉 / 图）

文｜南方周末记者 蒋敏玉

责任编辑｜谢艳霞

原冠军被取消资格之后，正当“突降”选手被宣布将代表中国区出战第71届世界小姐全球总决赛时，一场闹剧突然上演。

2022年8月14日，距离中国区总决赛结束近9个月之后，“第71届世界小姐大赛”公众号发布通告称，因第71届世界小姐中国区大赛总冠军阮玥存在违反世界小姐“促进世界和平、树立杰出妇女榜样”宗旨的不当行为，已取消其所获荣誉。9天之后，公众号再次发文宣布，经过层层选拔和赛后培训考核，前证券分析师秦泽文将作为中国区代表参加世界小姐全球总决赛。

但新选手旋即被媒体质疑学历造假、“空降”参赛资格违规。在舆情鼎沸之际，8月24日，世界小姐官网发布声明称，对收到的有关世界小姐中国区候选人的投诉表示关注，并将调查此事，如果违反规定，将采取适当行动。

两天后，剧情再度令公众瞠目结舌：8月26日，新丝路海南文化产业集团（下称“新丝路”）发布声明，按照新丝路与世界小姐赛事组织签订的投权协议，新丝路目前拥有至第73届世界小姐中国大陆赛区、中国澳门赛区的独家举办授权。新丝路于2020年6月授予深圳慕兰荟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下称“慕兰荟”）第71届世界小姐中国区大赛的独家承办权，该授权已于2021年12月结束。慕兰荟正是上述公众号运营主体背后母公司。

舆论顿时一片哗然。这是世界小姐赛事被引入中国20年后首度遭遇公众质疑。

选美闹剧背后是怎样的利益链？参与各方盘算着怎样的生意？

身为2014年世界小姐中国区冠军，杜暘亲身参与也见证过多届中国区世界小姐大赛。她对南方周末记者称，“机构都把赛事看得太窄了，还在用十几年前，甚至二十几年前的方式做现在的中国小姐比赛，这也影响着他们所有的行动和招商体系。”

秦泽文被宣布成为中国区代表消息发布当天，2019世界小姐中国区冠军李珮珊就收到了金融业内朋友们转来的链接。宣传介绍中，秦泽文身高173cm，擅长舞蹈、钢琴、京剧等多种才艺，曾跨学科攻读金融硕士学位，还在知名券商做过助理分析师。

从才艺、学历，再到工作经历，朋友们只觉得这位新代表与李珮珊很像。好奇之下，李珮珊将这篇文章转发给了新丝路一位业务负责人，后者所在的公司从2017年开始就是世界小姐中国区大赛主办方。据该负责人了解，这位新代表并没有参加过比赛，新丝路方面对此并不知情。

李珮珊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作为中国规模最大、品牌美誉度最高的第一选美大赛，世界小姐大赛有着一套固定的选拔流程，既往只有经过层层选拔，夺得中国区总决赛冠军的人才有资格代表中国参加全球比赛，与近百位来自世界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佳丽同台竞争。

在2014年世界小姐中国区冠军杜暘的了解中，当冠军因任何原因无法履行赛事职责时，按照规范，由亚军或季军依次候补。其中一次，李珮珊还是当事人。

2018年9月，第68届中国小姐大赛落下帷幕，李珮珊获得了亚军，按照规则，她本无缘参加全球总决赛。但在当年，新丝路对赛程设置进行了调整。

“世界小姐广西赛区”企鹅号发布的一篇文章中曾写道，为了“让我们的冠军早一点诞生，使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做准备，更好地代表中国参加全球总决赛、更好在舞台上发挥全力”，“世界小姐中国赛区组委会决定，国内提前举行比赛”。也就是从2019年开始，当年国内比赛选出的代表均要延后一年参加全球比赛。

按照改动后的制度，2018年，第68届中国小姐冠军仍参加同年同届世界小姐全球总决赛，而2020年选出的第69届中国小姐冠军则要作为代表，为第70届全球总决赛做准备。在第69届全球比赛参赛资格落空的情况下，李珮珊作为前一届亚军被委任为第69届中国区冠军，于2019年底代表中国前往伦敦参赛。

“不知道为什么秦泽文的简历和我确实很相似。2019年为了在伦敦总决赛中展示有中国特色的才艺，我特意花了近一年时间去上各种课，包括找京剧老师学唱戏，从吊嗓子、练身段开始学起，后来又去成都拜师学了川剧变脸，但这些都不是很大众化的爱好。”李珮珊提出了自己的困惑。

据“第71届世界小姐大赛”公众号发布的官方宣传文章显示，慕兰荟声称能够为选手提供获得“百万巨额奖金、个人形象打造、签约影视公司、知名品牌代言、进军娱乐行业”的机会，甚至更明确表示，“分赛区前三名直接成为总冠名商、总代理的IP，前十名直接签约进行商演和影视拍摄，并获得丰厚奖金奖品”。

“我们那年一分钱奖金都没有。”李珮珊记得，第68届比赛中，只有一个丝袜品牌赞助商找到她们进行宣传拍摄，但是无偿的。比赛之后，包括总冠亚季军、东西南北中赛区冠亚季军在内的所有获奖者都没有收到过奖金和奖品，也没有知名品牌的代言主动送上来。

获得第68届中国小姐大赛亚军后，李珮珊签约新丝路，做了一年模特，除了参加新丝路提供的台步课程，也被安排参加了一些其他国家组织的模特比赛，但这类比赛都没有奖金提供，参赛选手只能获得一个荣誉称号。

“我们2014年那一届确实有奖金，赛事规则里也会写得很清楚，那一年是广汽缤智赞助的汽车一年使用权，后来给我折成了奖金，但也不会在宣传里提到给你什么样的工作机会，或者行业进入的机会。”杜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除了这个，她没有获得其它奖金或奖品。

“其实公司也有规划，希望作为中国代表能先上小舞台，再上大舞台，在总决赛能有更好的表现，但在商业价值提升上，他们可能也帮不太到。”离开比赛后，李珮珊发现，除了自己，大多数中国区小姐获胜者还是在耕耘自己所在的领域，比赛给她们的帮助并不大。

在李珮珊的认识中，大赛主办方也有类似的困境。“用他们的话说，像世界小姐这种大赛现在不赚钱了，一个是花销大，二是赞助商不好找，再者这种比赛不乱来。”从新丝路授权的品牌日招商公司处，南方周末记者获得了一份“第71届世界小姐中国区大赛品牌日招商书”，其中写道，世界小姐中国区大赛主要分为分赛区和中国区总决赛两部分。选手报名后，经过分赛区初赛、复赛、决赛多轮淘汰确定晋级选手，汇总参加总决赛。

其中，晋级决赛的佳丽还会被安排参加集中的直播和短视频培训，在抖音上进行全程推广和比拼，助力打造网红点和直播基地。最终，经过才艺、运动、T台走秀等单项比赛的比拼后，主办方会在总决赛当天给出各奖项的最终归属。

但李珮珊不知道的是，世界小姐中国赛区赛事的举办远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南方周末记者搜索发现，2003年被引入中国后，世界小姐中国赛区最初由香港美丽世界有限公司主办。两年后，即自第55届开始，北京商报社、首都文明工程基金会、中国演艺家协会等先后参与其中，成为赛事主办方。

但从2015年开始，主办权再次交由企业。起初，大赛交由万国嘉年华国际文化交流有限公司主办，直到2017年新丝路获得世界小姐中国区主办权，并将第71届授权给慕兰荟承办。

据红星资本局报道，自2016年起，世界小姐中国大赛就出现了层层转包、对赛事授权明码标价的情况。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在这种层层转包中，每一个链条环节都能够为相关方带来收益。

据上述品牌日招商书介绍，总决赛前一日，主办方将邀请30名国内外品牌方成立展示活动，开出的打包价格是5.6万元。作为回报，合作品牌方可以获得身份授权、现场活动推广和宣传资源等12项权益。

在一家名为“更好传媒”的微信公众号中，南方周末记者看到，2016年5月11日，该公众号发布了一则“第66届世界小姐广东赛区合作方案”，其中将广东赛区组委会和各地级赛区的合作模式分为三个档次，A级合作价值80万元，B级合作价值60万元，C级合作20万元。

随着标价的不同，授权方所获得的权益也存在差异。同C级授权相比，B级授权还能额外获得“赛事选手15名、地级新闻发布会一场、广东著名主持人加盟决赛”等六项服务。

此外，对于想要冠名或赞助的商家，合作方案也对各种情景进行了标价，其中决赛单一冠名的赞助费用高达200万元。

根据该公众号发布的其他内容显示，其运营主体深圳更好文化传媒有限公司为世界小姐中国广东赛区的主办方之一。这也意味着，至少在区域分赛区主办方一级，层层获利已然实现。

事实上，在总主办方和区域分赛区主办方之间，商业链条也能够联通无阻。

8月29日，南方周末记者以第72届世界小姐中国广东分赛区意向承办方的名义咨询北京凯睿博纳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负责人，后者经营的公司曾是2015年世界小姐中国区东北赛区的独家承办方，并连续五年作为环球小姐、世界旅游小姐等选美赛事东北区域的承办方。

该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承办价格属于行业内部不轻易言说的秘密，但不同的渠道能够拿到的价格是不一样的，正常情况下，区域一级的承办权要低于两三百万。

“你可能都想象不到的，但因为这里面有一些背书和条件，是否包冠军，能够让多少人进入总决赛，价格都是不一样的。”该负责人同时透露，剔除最佳上镜奖、最佳人气奖等不做排名的单项奖，其他如冠亚季军、赛区十五强等，根据含金量和约定情况的不同，承办价位都不一样，只是这些都不会写到合同当中，而会作为承办方和主办方的私下约定存在。同时，假如承办方通过内部中间人的渠道获得承办权，费用会比走官方渠道更低。

承办方在获得区域比赛的举办授权后如何盈利？除了前述公众号中展示的招商和再分级的合作模式，该负责人介绍，线上直播的效果，以及参赛选手背后是否有“金主”愿意花钱以获得更好的成绩，都是比赛中重要的营收渠道，至于比赛结束后选手增加的商业价值则是更长远的效益。

“像这种项目直接的收益能达到五六倍，但是要是加上后续的选手代言、展会站台、品牌推介会出席的收益，利润能达到十倍二十倍的也有。”该负责人也表示，由于每个承办方的资源和能力不同，具体收益也存在差异，“我们无外乎就是给大伙创造一个挣钱的机会，毕竟大部分钱都被新丝路拿走了，选手拿不到多少。”

詹金宝名下禾盛文化传媒有限公司地址所在的新丝路文创园内景。（蒋敏玉 / 图）

与承办方的想法不同，李珮珊和其他代表眼中的世界小姐比赛有着极高的美誉度，能够获奖并参加全球总决赛是一种终身难忘的荣誉。

时至今日，李佩珊依然记得自己站在伦敦总决赛的舞台上，戴着写有“MISS CHINA PR”的绶带时，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就是国家的代表。杜暘也有着同样的感受。在全球总决赛比赛过程中，她曾见过评委伪装成打扫卫生的阿姨，观察各国选手的亲和力、整洁度和代表性。在她看来，现代选美的评选标准应该不仅局限于对美丽的向往，而是需要那些有力量、内核强大，敢于站在舞台上表达自己的观点，并努力成为优秀代表的女性参加。

“中国的世界小姐代表，比赛结束后大多进入了不同的行业，有的做演员，有的在教育培训机构，还有的是卫视当家花旦，她们作为当代的优秀女性，商业价值是巨大的，但是否有能力将这些价值体现出来并成功运作，是需要时间的积淀以及运作本身的战略眼光的。”杜暘认为。

那么，承办机构需要怎样的实力和资质呢？天眼查信息显示，此次世界小姐中国区大赛承办方慕兰荟成立于2020年2月，法定代表人为吴小平，注册资本500万元，实缴资本0元，参加社保人数为0。2022年2月9日，因通过登记的住所或经营场所无法联系，该公司曾被深圳市市场和质量监督管理委员会南山局列入经营异常名录，8月27日，该公司办理了经营场所变更登记。

此外，天眼查信息还显示，慕兰荟隶属于深圳市慕兰荟数字营销集团，其疑似实际控制人为詹金宝，也是集团下属六家在营企业的法定代表人。而这六家企业中，有四家和上述传媒公司为同一地址。

8月30日，南方周末记者找到天眼查上显示的慕兰荟地址，此时该办公地点内正有另外一家医疗机构在装修。这家医疗机构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上一家入驻企业经营的业务与传媒相关，但早在6月份看房时，办公室已空无一人。南方周末记者从这栋写字楼物业人员处了解到，2021年4、5月份，写字楼刚开始招商时，这家名叫慕兰荟的企业就已入驻，但2022年4月已经搬走。

对附近地段有所了解的一位出租车司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幢写字楼位于深圳市南山区北区，能够在这里工作的人收入普遍不低。

南方周末记者试图寻找詹金宝名下不同地址的另外两家公司，但均未找到。邻近公司的工作人员也从未听说过有这样一家公司的存在。然而巧合的是，其中一家名为深圳市禾盛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显示的地址正位于新丝路时尚文创园内，楼内电梯处还贴有“MISS CHINA ”的贴纸。

“我还是相信世界小姐是一个全球性的国际级的选美比赛，这次在中国区发生的事情，从全球及长远的眼光来看，只是赛事很小的一部分，也是很短时间段的一个事情。而且就像世界小姐官网后来发出的回应那样，大赛方面也存在着纠偏机制。”杜暘说。

但对于这件事情最终要如何解决，新丝路为何将承办权授权给“消失”的慕兰荟，南方周末记者通过多种渠道联系新丝路方，截至发稿时尚未获得回应。

在接到南方周末记者电话后，吴小平强调慕兰荟做这场赛事是合法合规，付出了真金白银。至于公司到底为拿到授权付出了多少，吴小平表示自己不方便透露公司机密，其他问题可以等待公司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