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年后,切尔诺贝利的教训依然值得反思
1986年4月26日凌晨,时任苏联能源与电气化部副部长阿列克谢·马库欣向克里姆林宫发去了一份紧急报告。内容如下:
1986年4月26日凌晨1点23分,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四号反应堆在进行例行维护时,反应堆顶部发生爆炸。据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站长报告,爆炸导致反应堆厂房的屋顶和墙壁镶板部分倒塌,屋顶的几个面板和反应堆的辅助系统单元受损并造成了屋顶起火。
凌晨3点30分,火被扑灭了。
工作人员正在采取措施冷却反应堆的活跃区。苏联卫生部的3名主要负责人认为,没有必要采取特别措施,包括将人口从城市疏散。
9名工作人员和25名消防人员住院治疗。
正在采取措施消除事故所造成的后果并调查事故原因。
依照这份紧急报告的内容,尽管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在半夜突发意外并导致火灾,但一切似乎都还在掌控之中。在26日下午,当部长会议副主席谢尔比纳带领一众官员、专家从莫斯科搭机赶往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所在地普里皮亚季时,能源与电气化部部长马约列茨甚至乐观地觉得,几天后当地的生产生活秩序就能恢复如常。
而来自苏共中央委员会的核能专家弗拉基米尔·马林在出发前则庆幸地表示:“很神奇,这次事故居然没造成污染!那是个很大的反应堆。”
《切尔诺贝利:一部悲剧史》(增订版)
[美]沙希利·浦洛基 著 宋虹、崔瑞 译
广东人民出版社 2023-11
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然而,实际情况却截然相反。
4月26日凌晨1点23分46秒,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在进行夜间测试作业时,四号核反应堆功率在短时间内激增至最大设计负荷的约10倍,导致蒸汽爆炸,将厂房屋顶彻底炸开,反应堆堆芯立即直接暴露于大气中,释放出大量的放射性微粒和气态残骸。尽管爆炸引发的外部明火在26日早晨就被扑灭,但四号核反应堆内部的火势和链式反应依旧处于失控状态,厂房屋顶的辐射照射强度为2万伦琴,反应堆内则高达3万伦琴。
当谢尔比纳在晚上8点左右抵达时,他看到了一幅骇人的景象。随行的首席专家、库尔恰托夫原子研究所副所长勒加索夫记得:“在距普里皮亚季城还有8—10公里的地方,我们注意到核电站上方笼罩着一片深红色,准确说是猩红色的光芒,这样的景象着实让我们大吃一惊。”
(图/《切尔诺贝利:深渊》)
这是裸露在外的核反应堆向空中喷射辐射元素的场面。之后的数日、数月乃至数年里,为了封堵这个猩红色的“伤疤”,有超过30万名附近居民被迫撤离。而仅在乌克兰,就有约5%的国土面积、近3.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在这次事故中被污染。
事故究竟造成了多大的人员伤亡,很难准确估算,4000—90000人之间的各种统计数字都存在。至于对乌克兰、白俄罗斯当地民众造成的健康隐患,更是一个庞大到难以直视的“黑数”。用戈尔巴乔夫在1986年6月5日苏共中央政治局上的发言来说,就是“再来一两起这样的事故,我们就会面对比全面核战争更糟糕的情况”。
无论如何,在切尔诺贝利所发生的一切,无疑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
(图/《切尔诺贝利:深渊》)
哈佛大学乌克兰史、东欧思想史、国际关系史权威专家沙希利·浦洛基在他屡获殊荣的著作《切尔诺贝利:一部悲剧史》中,通过近年来陆续公开的档案、当事人回忆等大量一手资料,用极为鲜活生动的语言,为读者详细描述这场空前事故的来龙去脉、时代背景,对国家、社会以及对每一位当事人所造成的巨大影响。
上至克里姆林宫最高决策层的讨论,下至普通市民、消防员、军人面临危险时的生死抉择,浦洛基都给予了同样的关注。在书中,他希望通过对各类当事者行为的描述及其动机的探究,来洞悉这场悲剧之所以会发生的历史逻辑。
历史学家不是法官
从技术角度来看,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四号反应堆的爆炸,一方面是现场工作人员违规操作导致了失误,另一方面则是RBMK型反应堆存在设计缺陷。浦洛基认为,切尔诺贝利悲剧的发生有这两方面的情况同时存在。
在之后进行的事故调查中,这场悲剧的全部责任先是被推给了事发时的核电站工作人员,以免苏联核工业本身乃至国家的声誉受损。之后,随着相关事故调查报告及其他资料的解密、披露,反应堆存在设计缺陷的事实才被公开。对此,浦洛基教授并无意在自己书中来判断,这两方面谁才是真正的肇事者、谁又是无辜的。真正的历史学家从不扮演法官的角色,而只是抽丝剥茧地去推测、重建事件的成因与过程。
毋庸讳言,任何重大事故,除了自然灾害带来的不可抗力、人员的技术失误与设计缺陷外,都可以挖掘其背后更具广泛意义的政治、社会及文化因素。在切尔诺贝利的个案中,浦洛基教授对这类水面下“冰山主体”的探究,并非只是为了强调或放大苏联时代意识形态所带来的影响。相反,在他看来,冷战时期各国政府处理核事故时往往都有着相近的本能反应。
(图/《切尔诺贝利》)
例如1957年英国温茨凯尔反应堆发生火灾并引发核泄漏后,时任英国首相哈罗德·麦克米伦便选择掩盖事故起因及其造成的严重后果,甚至对美国方面都三缄其口,理由是担心引发恐慌。而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多年后,时任苏联部长会议主席的雷日科夫也曾讲过类似的话:“(当时)我能对人们说些什么呢?难道跟他们说‘大伙儿,反应堆爆炸了,辐射值已经爆表了,赶紧自救吧’?”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任何发生在核工业领域的重大事故都会是全球性灾难,而非仅仅一国一地之事。而事故本身也是各类复杂因素交织的结果,这与意识形态、国家模式、社会制度等方面有联系,却并非想当然的简单因果关系。
实际上,除去4月26日当天或出于官僚系统之间的信息不通畅,或出于侥幸心理,以至于对事故现场的严重程度有错误估计外,苏联当局在最短的时间内为事故处理投入了难以计数的资源,为遏制反应堆火势、疏散公民和消除污染而做出了巨大努力和牺牲。
(图/《切尔诺贝利:深渊》)
根据苏军总参谋长谢尔盖·阿赫罗梅耶夫在1986年12月的报告,在半年内就有超过22.5万名军人和6.5万台设备参与了清理工作;苏联空军则飞行了18818个架次,运送了25500万人次和超过5.5万吨货物前往事故现场。而在之后数年间,前后共有超过60万人投入这场事故的善后与清理工作之中。数以万计的“事故清理人”冒着剧烈的辐射,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灾难不再扩大蔓延的结局。
全程参与事故调查和处理的勒加索夫就将“事故清理人”与为苏联伟大“卫国战争”牺牲的红军战士相提并论,他本人在事故现场也总是第一个冲上去。正如浦洛基教授对勒加索夫评价的那样,这是“一场全球性灾难,少说也有上百万人将受到影响,而他丝毫没有犹豫,便决定宁可让自己的生命承受危险,也要拯救他人”。
勒加索夫。(图/Wikimedia Commons)
“可控秩序”的幻觉
从形而上的角度来观察世界,就不得不承认熵增才是世间的常态。人类看似现代化的生活方式与工业文明,都建立在一种小范围的可控秩序之上,而这种所谓“可控秩序”本质上是一种非自然的状态,却又往往让人生出一种习以为常的错误幻觉。
在人类的生产、生活中,每时每刻都会发生事故,核工业同样不例外。想当然地认为切尔诺贝利的悲剧在未来不会重演,就如同百年前坚信“泰坦尼克号”不会沉没的人一样愚蠢和狂妄。2011年日本福岛核电站的事故就再次清楚地表明:即便在切尔诺贝利后,尽管各国核工业安全标准都在不断提高,但仍无法彻底杜绝事故的出现,而后果同样会是致命且遗祸无穷的。
(图/《切尔诺贝利》)
正是基于这种理念,浦洛基教授在完成《切尔诺贝利:一部悲剧史》后,还以全球核灾难为主题,撰写了另一部专著《原子与灰烬:核灾难的历史》,尖锐地指出:尽管核工业不仅在运行上存在风险,也无法成为应对某些难题(诸如气候变暖)时的终极解决方案,但绝对不能弃核工业的技术发展、国际合作于不顾,因为这只会加速下一次核事故的到来。浦洛基教授的论著,便是在提醒世界各地的读者们理应充分认识到核能的危险性,并在此基础上才能长期谨慎而有节制地利用核能。
现在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四号反应堆埋于厚重的石棺之下,似乎为这场悲剧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但在极端气候频发、民粹主义与大国对抗日趋激烈的当代世界,切尔诺贝利的故事仍值得我们带着敬畏之心去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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