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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张颂文遇见樊锦诗

当张颂文遇见樊锦诗

历史

一天一天地过,一碗饭一碗饭地吃,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拍。多年之后回看,这些影像陈列在时光里,一定会像莫高窟的壁画那样,珍贵,动人,并时刻向世人证明着、讲述着:普通人的一瞬间,值得被珍藏一千年。





文|王唯

编辑|李栗




在敦煌,一次重逢,一次相遇


再次来到敦煌是26年之后了。


早在1997年,21岁的张颂文是一名导游,他带着几十个游客,来到了这座地处西北的小镇。那是他第一次到访千年佛国莫高窟。


26年之后,张颂文从导游变成演员,也从青年人变成中年人,以不同的社会身份、带着不同的人生阅历,再一次站在了敦煌的土地上。


参观「人间三万秒」敦煌影展是他此行的一站。茫茫沙漠里,巨大的胶卷徐徐展开,11幅来自不同洞窟、不同朝代的敦煌壁画置于装置的中心,描绘着婚礼吃席、农耕割麦、煮茶洗衣……古人的生活日常。



走出室内,张颂文眼前是一条长达400米的「人文影像丝绸之路」,120张普通人拍摄的照片,在沙漠里绵延而去。


人间百态在这里徐徐展开。有人拍下了父母一起修剪院子里苹果树,有人用镜头定格了坐在海边看晚霞的孩子,有人捕捉到了菜市场的吉光片羽,还有人留住了小狗扒着主人膝盖讨食吃的画面……


张颂文在一张照片前驻足了很久。画面里有两位老人,一个远远地坐在路边,另一个背对着镜头,头发花白。



他看得百感交集。「从这两年开始,我有时候照镜子,发现有白头发从鬓角里长出来了。」


他回想起第一次留意父辈白发的时刻。那是2000年左右,张颂文陪父亲在老家河边的公园里散步,天色尚未全黑,光线从父亲的侧面洒下来,他突然发现,父亲已经有了很多白发。这勾起他对「光阴」与「衰老」的真实慨叹,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父亲老了。


看到这张照片,看到老人花白的头发,张颂文想象着这个背对着自己的老人,会有一张怎样的脸?是沧桑的、幸福的、惆怅的,还是对未来有憧憬的?小米人文影像「超越人眼,感知人心」,记录我们的生活、讲出心里的故事。


这一天中的很多个时刻,影像和现实、历史和现代,都在默默地重合与交叠。张颂文穿梭在壁画和照片之间,隔着上千年的时空,他看到了很多「神同步」,恍然发现:时髦的露营车遛娃,古人早就玩过了,带娃活动千百年来无师自通;无论何时,人们都能在和朋友喝茶下棋的时候获得些许自在和闲逸……绘画和影像,记录的是普通人的生活。



这些珍贵的日常,让张颂文备受触动。他想,倘若如今穿越回自己的导游时代,一定要做个「不一样」的导游,「别的导游带你看飞天,看反弹琵琶,我带你看壁画中的刷牙、卖肉、游泳、吃面。」



冷板凳上,一生的坚守


这次旅程中很让张颂文期待的一个环节,是拜访樊锦诗,这位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前院长)已经在这片土地上工作了整整60年,作为「敦煌的女儿」,她把自己的青春都安放在了这里。


张颂文早就知晓樊锦诗,樊锦诗也听院里的年轻人说起过张颂文。但这一次,他希望带着和普通游客一样的心情,找樊院长请教一些大家关心的关于敦煌的事情。



在很多人的眼中,樊锦诗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敦煌,敦煌可以说是她一生中爱得最浓烈的对象。这也是张颂文对樊锦诗最好奇的部分,无关那些「神话」和「事迹」,而是想去追寻最质朴的答案:她为何能一直坚守在这里,还有哪些事情想做?以及,如何找到工作的乐趣,并将自己一生安放于此?


在敦煌研究院,张颂文见到了这位不怕坐冷板凳的老人。


早在1943年,画家张大千临摹完壁画,准备离开敦煌,临走时对时任院长常书鸿说:「我回去了。你待在这里,是一个长期的甚至无期的徒刑。」但常书鸿留了下来。那是莫高窟的第一批年轻人,如今很多已经辞世,按照遗愿,他们的骨灰被安放在莫高窟对面的三危山上,正对着九层楼,永远守护着莫高窟。


这份坚守也一代一代地传了下来。沿着常书鸿们的足迹,樊锦诗也留了下来。


板凳不仅冷,还是土的。早些年,莫高窟的生活非常清苦,住土房、睡土炕、吃杂粮;蔬菜最多的是「老三片」:土豆片、萝卜片、白菜片。不仅如此,因为缺水不能洗澡,所有人只能「擦澡」,擦脸、擦身、洗脚,用完还要把水留着另作他用;西北气温低,冬天睡觉前,把石头放到灶里烧热,然后用毛巾包起来,抱着取暖……


樊锦诗在上海长大,在北大念书,这样的清苦,几乎是此前二十几年从未经历过的。刚到敦煌时,甚至因为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晕倒过,有时想起学校食堂的饭菜,「想着想着都要流口水」。


尽管如此,这个南方姑娘还是留在了这片荒芜的北方土地上。她被莫高窟斑斓的壁画吸引了,同时也被它们的损毁程度震撼了,意识到「保护」的迫切,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怀念城市的生活了,「一走进石窟,就觉得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



前几年,张颂文接受《人物》采访时,他谈起了早年的经历。他是25岁决定学表演的。辞掉做了五年的导游工作,卖掉全部家当,然后飞去了北京。当演员的路并不顺畅,他经历过一次次跑组与一次次被拒绝,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里要以担任表演指导为生。那时,他一直接不到角色,每月入不敷出,日子过得非常紧巴。


2009年11月,因为市区的房租太贵,张颂文正式搬到北京郊外的院子。搬进去的那天,暴雪来临,到了晚上,郊区的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几度,因为没有暖气,室内只比室外高了3度,倒出来的水瞬间结冰。此后很长时间,他都要和寒冷对抗。


但和樊锦诗守在莫高窟一样,张颂文也在演员这个行业里「守」了下来,没别的,无非是因为「热爱」。


日后,当外界对他的过往投去「同情」目光时,他特意发文解释过:「被大众认可之前,要经历漫长的煎熬,我的情况没什么好讨论的。因为这个行业绝大多数人都这样,幸运的人会等到阳春白雪的那天,不幸运的话,就只是一份杯水车薪的工作而已。但没人逼你做这个,自己选的,所以一定是乐在其中吧,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抵过热爱两字,是不是?」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曾经吃过的苦也慢慢淡了。一晃60年,当初的「小樊」如今已经到了调侃自己「老太婆」的年纪,曾经的「小张」现在也开始有点老花眼的苗头了。两个在自己的领域里各自坚守的人,如今跨界相遇,出现了一个很有趣的时刻。


樊锦诗回忆起,大概三十年前,她在北京或者上海的街道上偶遇了剧组拍戏,当时是一个抽烟的动作,演员做了一遍,导演喊停,再来一次。就这么来来回回三四次,一个镜头都没有拍完。「噢,电影是这么拍出来的。」樊锦诗说,她中途就跑了,「这个东西太没意思,要把这个演员累死了。」



张颂文笑了:「樊院长,有没有这样的一种可能,在我没有来敦煌之前也觉得你们平时的工作是很有趣的,有一天真的来了,可能您带着学生说去第492窟拍壁画,然后数字化。我会不会也跟您的感受一样,说:原来他们的工作这么无聊的。有没有这种可能?」


职业里辛苦和枯燥的部分是有目共睹的,但收获和成就感常常是不足为外人道的。于是,两个人都乐在其中地,在对方觉得「没意思」、「枯燥」的地方,找到了自己的热爱所在,然后一天一天坚守了下来。所以,他们之间有一种惺惺相惜。


「我看过对你的介绍,说你做过导游,跑过龙套,我说这个演员好,耐得住寂寞。」她说,「我们这个工作也要耐得住寂寞,又没商店,又没电影院,天天就干这个事。所以我一看,这个演员能坐得住冷板凳,好呀。」




普通人的一瞬间,值得被珍藏一千年


在交谈中,张颂文讲起自己二十几年前来过敦煌的经历,他把当时的照片拿给樊锦诗看,并回忆起拍摄当天因为怕晒站在了树荫下,没想到拍出的照片「脸是黑的,身体是有光线的」。


26年前,张颂文在莫高窟


他喜欢翻看老照片,也看过很多樊锦诗的旧照,年轻时和莫高窟前辈一起工作的照片,中年带着年轻人做研究的照片,还有四处考察的照片。穿越时空,影像让人立刻回到了过去。


「那个时候年轻,我走路快着呢,一下就走到了。现在你看,刚才过来磨磨唧唧,所以这个没办法,老了。」樊锦诗感慨。


对所有人、所有事物来说,时间都是残酷的,而影像则成为了一种对抗,将记忆保留了下来。


樊锦诗说,她到莫高窟后,曾拿着1978年拍摄的壁画照片和1908年法国人拍摄的照片做对比,当时就被巨大的变化震惊到了,仅仅七十年过去,同一幅壁画表面起甲严重,画像形象也不再完整。


这些守护者们慢慢发现,在时间的侵蚀下,壁画遭遇的病害有空鼓、起甲和酥碱等等,让霓裳的色彩渐渐褪去,神佛的眉眼变得模糊,宫殿的墙壁有了裂痕,古老的乐器也结了白霜……


于是,他们开始和时间赛跑。保护的方式以「修复」和「数字化」两种为主,前者由修复师们拿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工具,除尘、填垫、脱盐、粘结、按压、支顶,帮助壁画减少脱落的风险,后者依靠高精确度的摄影机将壁画拍摄下来,然后进行拼接、处理、定位纠正、信息存档,留下千年前的痕迹,「永久保存,永续利用」。


「莫高窟的最终结局是不断损毁,怀抱琵琶的飞天和斑斓的佛国世界迟早会消失,我们这些人用毕生的生命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与毁灭抗争,让莫高窟保存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樊锦诗曾在很多场合说起。



用影像留住记忆,张颂文其实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1992年,张颂文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台相机,因为胶卷昂贵,所以他很珍惜每一次按下快门的机会,二十多张相纸,拍了整整半年。


最不「节俭」的一次是在三峡。当时是1995年左右,张颂文带团从广东出发一路到了涪陵。地陪告诉大家,很快三峡工程就会落成,如今沿途看到的很多城市都将不复存在。张颂文听了,一路都在拼命拍照,想要留下这些即将消失的记忆——很多年后,他在家中一张一张翻看老照片,发现「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了,这个地方已经在水下了」。而影像,为它们留下了标本。


2005年左右,那台傻瓜相机被数码相机取代,一张记忆卡可以拍五六百张照片,他终于拥有了「拍照自由」,每次出门旅行或者朋友聚会,都会把相机带在身边,记录下每一个珍贵的时刻。


智能手机的出现,让拍照这件事变得更自由了。


数量不再受限制。「小米告诉我说,张老师你大胆拍,这里有一个T的内存,过万张都可以。我就肆无忌惮了。」最近张颂文看了看,手机里一共存有4万6千多张照片,都是这三四年拍的。「因为科技的发展,人类对于影像的捕捉已经变得非常日常了;因为容量和手机的灵敏度,我们也变得不再像以前那样惜张如命了。这是手机影像对我们(生活的)很大一个革命。」



技术的局限甚至眼睛的局限也在被打破。前不久,张颂文正在拍的戏里有一堆燃烧着的火,他掏出手机拍了三四十张,发现可以看到火苗的运动轨迹,「可能某一天我会把它发到网上,想告诉大家,火是会跳舞的。」除此之外,他拍过远处的广告牌,「现在老花了,有时候看东西不是很清晰,它取代了望远镜的功能」;拍过一朵花的花蕊,「微观到可以看到花粉」;甚至拍过正在采蜜的蜜蜂,照片放大,能看到它扇动的翅膀,「肉眼解决不了的事情,手机替我解决了。」


摄影师布列松曾说:「当我买了第一架相机时,它变成了我眼睛的延伸。」张颂文渐渐发现,它甚至可以比眼睛更细微,同时,还可以将记忆定格、保存下来,潜移默化地,成为人生的一部分。


2023年,因为一部《狂飙》「爆火」之后,越来越多人记住了「强哥」,也记住了这个名叫张颂文的演员。姚晨曾评价他有「行云流水般的表演」,网友说他是拥有「教科书般演技」的演员,他的经典表演片段被上传到互联网,许多人围着它们,反复回味。但他本人总说:「我不知道别人演戏用什么办法,我的方法就是用真实的生命体验。」


图源电视剧《狂飙》


确实,人们按图索骥地探索着他的来时路,也随时关注着他在当下的一举一动,很快发现,那些充沛的感知力一直都在。在他的微博上,很多生活中的细枝末节,都被他用影像记录下来。拍戏休息日在冬天湿冷的空气里散步,然后烧一壶热茶,放几颗栗子在炉子上烤熟;周庄的木芙蓉开了,听人说,它一般早上是白色,中午暴晒后变成粉色和红色;南方的春天烂漫,青菜长势很好,张颂文站在菜地里和菜农攀谈;横店化妆间的外面有两只松鼠每天过来敲窗户,大家在窗台上放了零食,吃完后,它俩就继续敲窗户……这些是他感受生活的方式,也是他作为一位演员的底气。


图源新浪微博@张颂文


有人描述张颂文:「我觉得他是好好地吃每一粒米,最后能够让自己不会挨饿、不会腹中空空的那种人。广东人爱说一个词,叫一碗安乐茶饭,我觉得颂文不管怎么大红大紫,他还是他要的那种安乐茶饭。」


一天一天地过,一碗饭一碗饭地吃,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拍。多年之后回看,这些影像陈列在时光里,一定会像莫高窟的壁画那样,珍贵,动人,并时刻向世人证明着、讲述着:普通人的一瞬间,值得被珍藏一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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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三万秒」敦煌影展


参观「人间三万秒」影展的这天,张颂文收获了许多感动。他发现小米没有强调高超的技术和拍摄技巧,而是注重影像的内容,家、爱、面孔、希望、值得……全是大时代背景下小人物的英雄梦想,是人间百态,是市井烟火。就像影展序言所说的:以影像为语言,我们记录生活的真实模样,也将这个时代最珍贵的记忆存档。


「以前我们可能会悲观地认为,自己的故事不会再有人记起,但你知道吗?今天被点起了另外一种希望。」站在广袤无垠的沙漠里,看着那些画面,他感慨,「只要影像不消失,故事就会一直讲下去。」


参考资料:
《和演员张颂文一起郊游》 刊于《人物》 2019.5.8
《张颂文 一个名为表演的残酷游戏》 刊于《人物》 2021.6.22
「人间三万秒」敦煌影展跨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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