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灯:向命运投掷包袱综艺2022-09-14 00:09黑灯在个人专场演出中。 实习生 王子伊/摄作者 | 实习生 王子伊编辑 | 秦珍子命运不打算给黑灯一个痛快。它早早预告了一个坏结果,然后让痛苦缓缓到来。12岁,黑灯的眼睛确诊青少年黄斑变性。这是一种罕见的遗传病,随着时间推移,患者的视力会逐渐变差,运气不好可能变成全盲,人类医学拿它还没办法。但黑灯想活痛快点。他开发过App,在工厂当过监工,搞过游戏运营、品牌策划,还跟朋友开过店,做过公益,最新的身份是脱口秀演员。在舞台上,他把眼睛的缺陷塞进“包袱”,比如“人盲目了就会特别自信”,比如“演出后拉个群发水滴筹链接”。要是“包袱”没响,那么“不知道是今天观众没来,还是聋人来团建了”。黑灯演一场脱口秀就记一笔,入行两年,他演过1200多场,在行业里勤奋指数很靠前。和他同演开放麦的马军说,目前为止,上海和杭州的“赶场”记录,都是黑灯保持的。在上海,黑灯一天最多赶过12场,杭州是一天7场。马军觉得“很神奇”:“我们这帮人都看得见,居然赶不过个盲人。”如果黑灯不提,旁人很难把他跟“盲人”联系到一起。同行知道他的眼睛情况,有时恶作剧,在他必经的路上放个包,或者使个绊子,都能被他精准地跳过去。同行乱侃的微信群,有人曾发两三百字的“小作文”,黑灯瞧见了,指出“第二行第三个字是个错别字”。不久前,他在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第五季登台,收获了全部4位嘉宾的“爆灯”,晋级下一阶段的比赛。网友评价他的表达,“有梗有料,也能引人深思”。也有人反思:如何让无障碍设施更加无障碍,减少文明盲区。在脱口秀圈子里,黑灯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他想做的,比“抖包袱”更多。脱口秀演员黑灯 受访者供图今年34岁的黑灯是江苏无锡宜兴人,本名高翔,行走江湖惯用艺名。原本他艺名叫阿丁,为了排在无锡籍盲人二胡演奏家阿炳之后,后来改成了“黑灯”——因为眼病是“慢慢熄灭的过程”。他回忆,上5年级时,写作业趴得太低,阿姨带表妹去配眼镜,顺便带他去了。到了医院,他惊动了所有眼科大夫。阿姨站在旁边,吓得不敢出声。他当时12岁,只觉得,“我太牛了”,一个人把整个眼科“干翻了”。七八个大夫看完黑灯的眼睛,都说得去上海找专家。回家路上,阿姨给表妹买了根老冰棍,给黑灯买了价格昂贵的梦龙雪糕,他心里才敲响警钟:坏事了。到了上海,医院出具的报告显示,他有“青少年黄斑变性”,1.2万人里,只有一个人得。患病的人,眼球黄斑区会出现退行性的病变,色素紊乱,中心视力急剧下降,进而造成不同程度的视功能损害,甚至失明。这个病治不好,黑灯只能等它坏。每天坏一点点,他分不清今天和昨天视力的区别,但生活中到处都是“视力表”。比如他出差乘高铁,发现座位号看不清了,想起半年前还能清晰辨认。“整个人站在那儿,不知道怎么办。”黑灯拿着票想,算了,就在车厢连接处站到终点。列车开动,“那一刻,一下掉入万丈深渊”。黄斑变性患者的眼睛无法耐受强光,需要正确佩戴防护眼镜(墨镜、偏光镜、抗紫外线镜等)。黑灯戴浅色遮光镜一年,扛不住了,“还是刺眼”,换了副深色的。这意味着,他的眼睛情况又恶化了。每次遇到这种情况,黑灯就得“消化”一段时间,走出来,接受它。接着碰到另一件事,再缓冲几个月。他形容那种状态,是“反复被击倒,再慢慢爬起来。爬起来之后,又挨一大嘴巴。越往后,被击倒的次数越多,但站起来的时间也越快”。2019年9月,黑灯和一名病友、一名患者家属,创办了“青少年黄斑变性关爱中心”公众号,发布了第一篇推送文章。三个人起初是在眼科病患者群里认识的,群里什么眼病都有。他们参加过群组织的一些专家“会诊”,收获不大,决定自己干。青少年黄斑变性(Stargardt)属于罕见病,在当前医学界尚无有效治疗、控制手段。黑灯估计,全中国可能只有10万个人患有这个病。由于个体病例人数较少,分布较广,医疗机构及药企在相关研究方面缺乏动力。“青少年黄斑变性关爱中心”公众号主要用来“汇聚患者,共同交流,跟踪医学研究”。黑灯还有更大的雄心——与各地各类医疗机构建立联系渠道,推动针对这种疾病的科学研究。公众号的介绍词这样写道:我们不能坐以待“盲”,我们渴望被治愈!“药企一般不会给罕见病研发药物,患者太少,风险太大,市场很小。”黑灯说,“我们不去做的话,没有人会来替我们做的。”他希望能参考一些国外的成功案例,“一些人弄个基金会,筹点钱给研究者,在小白鼠身上做出来一点数据,感觉有希望,再去融下一轮钱,去猴子身上做实验,最后再到人身上。”黑灯表示,这项工作早期的投入并不大。人多一些,能筹到钱。但他们第一步就卡住了。历时两年,他们找到了1000多个人。为了做宣传、扩大影响,他们在2020年参加了腾讯的“99公益日”活动。黑灯记得,活动中“什么病都有”,但没有人愿意长期看“这些东西”,一两天,最多一个星期,大家关注一下,捐10元,热度就过了。“都是一次性的,不会再有什么别的。你讲得好苦,好励志,都没有用。”黑灯反思,“因为大家都挺累,上班、挣钱,没人下班了还想看这些,只想看‘哈哈哈’的东西。”他要用“哈哈哈”的方式,来讲述自己的疾病。2020年,黑灯去广州参加“中国罕见病患者组织能力培训会”,第一次登台展示才艺,想说段子逗笑大家,结果没人笑。过了半年,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第三季热播,黑灯看得很动心,恰逢他所在的公司要进行人事调整,他盘算手里的钱还能活一阵子,于是主动离职,一边上心理咨询的培训课,一边尝试去讲开放麦。“先让大家觉得你这个人好玩、有趣,愿意看你,才愿意去了解你身后更多的东西,才更有一种传播的可能性。”黑灯说。写脱口秀段子,他需要不断回顾人生经历,反复咀嚼痛苦,找出可以解构的部分,形成“包袱”,再抛给观众。从苏州科技大学心理学系毕业前,黑灯几乎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读书、考试,只是“写得比别人慢”。2009年,他开始找工作,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刚一年,他所在的苏州有很多做外贸的企业,大部分公司都在裁员,根本就不招人。第一份算是正式的工作,是在一家游戏公司做海外游戏运营。干了差不多一个月,黑灯就“跑路”了。因为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看不清电脑屏幕上的字。第二天早上,一起合租的同学问他,你怎么不去上班。黑灯说,你们先去,不用管我。公司怎么给他打电话,他都不接,没有办离职手续,“人间蒸发”。毕业后的三四年,黑灯一直处在这样一种状态,“寻找新工作,干3个月,发现做不了,然后逃跑,躲避”。他反思,那会儿有一种“病耻感”。每次找工作面试时,他都不会说视力不好,都“装”,除非对方自己看出来。这种躲藏一直持续到2013年。黑灯学会用一些软件来辅助办公,用电脑、填表格,觉得自己又“还行”了。他也会在面试时,坦言视力问题,纸质的文件看不了,电脑屏幕的显示器要大一些,分辨率稍微高一点。2015年,黑灯在一家创业公司做项目,来到北京。他发现,“其实大家不太在乎你视力,你能工作就行。”另一家公司还把显示器最大的一台电脑给他用。“你觉得自己可以的时候,其实就没有那么自卑了。自信一上来,什么都慢慢接受了。”在“青少年黄斑变性关爱中心”,黑灯偶尔也会针对病友,拍摄电脑使用、上班、日常的一天怎么过之类的视频。他希望通过分享经验,让更多人直面生活。黑灯清楚刚确诊时患者的心理,“根本不知道怎么办,像晴天霹雳”。据他观察,稍微理智一些、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家庭,很快能适应过来,知道要干什么,要给孩子准备什么。但大部分家长通常就蒙了,非常焦虑。到网上去搜信息,又会被算法推送各种各样的广告,很多患儿家长都被骗过钱。黑灯很无奈。“我们还要跟这种骗子对抗。有的家长还深信不疑,说治疗后视力有提升。花那么多钱,就提升个0.0001,其实不是在治孩子的病,是花钱治自己的焦虑。”黑灯也焦虑,他更希望做点事情。黄斑变性患者需要的遮光眼镜,从海外官网购买,价格更优惠。患者群里的家长,很多人文化程度大多不高,面对全英文网站,根本读不懂。注册账号、采购、转运、报关,“任何一步都可能卡住”。黑灯帮大家找代理商“拼单”,不忙的时候还帮着清点货物、查验型号、发货、收款、核对,算是义务劳动。“一收钱就说不清楚了。但凡挣一角钱,性质就变了。”黑灯说,“那会儿,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视力不好,这些工作经常一做就是一下午。登上脱口秀舞台后,他把任务交出去了,“还想干点别的”。他在台上科普眼病的知识,吐槽不够人性化的无障碍设施,他想用“好笑”吸引公众对这个群体、这些问题的关注。裸眼视力0.05以下,就被称为“盲人”。黑灯的视力是0.02。然而,在黑灯面前,世界并非一片纯粹黑暗。他可以辨别模糊轮廓、对比明显的大块颜色以及交通灯。他不用依靠盲杖,可以坐地铁,过马路,甚至骑自行车,或者对太想帮忙的人说“不”。脱口秀演员黑灯 受访者供图他的眼前,时常有很多雪花一样的东西在闪,他形容“像电脑系统的屏保画面一样,彩条形状,窜来窜去。还有特别热的时候,比如洗澡对着脸冲水,或者环境亮度忽然改变的时候,他的整个视野范围就全是“星星”。这些年来,“雪花”的面积越来越大,满眼“星星”的黑灯需要适应的时间也更长了。他知道,视力还在下降。他逆着视力的降幅去生活,赶场赶得比谁都频繁,交通路线比谁摸得都清,玩“剧本杀”都能第一个“读”完剧本。身边熟悉他的人,说他不像个盲人。只有黑灯清楚自己生活中具体的困境。上海淮海中路有一家好几层楼高的优衣库商店,4楼的洗手间特别亮,全是白色瓷砖,天花板是白的,墙是白的,地面是白的。一到这种地方,黑灯“整个人就不好了”。因为一眼看过去,一片白,什么都没有,不知道在哪拐弯,也完全不敢往前走。遇到男女标识在门上、不在墙上的洗手间,他也辨认不清,有时就在门口踮脚看,还被人说过“变态”。再比如,出门在外,黑灯几乎不走盲道。根据他的经验,有些盲道,半路会出现消防栓、隔离墩,或者走着走着突然就走“没”了。他最怕的是盲道走一半,突然拐个弯。他用“包袱”来批评:“铺成这样的,可能是我们盲人自己铺的。不然眼睛不瞎,也说不过去了,是吧?”他依赖读屏软件获取信息,能适应6-8倍速的声音,这声音在普通人听来,像一道电流。但他也经常遭遇“软件找不到可读内容”的故障。读新闻,明眼人能瞬间跳过评论区“哈哈哈”之类的内容,他只能耐心听下去。黑灯把这些经历,转化成一个个搞笑的包袱,他看不见观众的表情,但能清楚地听到一波又一波大笑。9月4日,一个北京周末的夜晚,天降的冰雹将商场的玻璃打得噼啪作响。剧场里的灯光暗了下来,观众攥着明黄色的演出票入场,等着黑灯登台。他向观众熟练抛出包袱,里面装着生活不那么公平的一面,还有帮这个群体改善生活的野心。有观众纠结,听到那些悲惨故事,究竟该不该笑。黑灯自认没有拿道德绑架人:“谁的生活不苦呢。至少我还不用像你们普通人一样,面对生活的这些苦难,毫无办法,眼睁睁地看着,就只能这样。我就不一样了,我可以视而不见。”黑灯觉得,判断观众该不该笑的唯一标准,就是好不好笑。如果想笑又不敢笑,“可以给我转账”。所幸,在那一天,观众笑了。- END -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出品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