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奶奶”离世,乡小旁再无27年不涨价的糯米粿
随着物价上涨,她的早餐小生意成了稳赔不赚的亏本买卖。27年间,很多人劝毛师花适当涨点价,她说自己不忍心,担心一些经济窘迫的学生吃不饱,吃不好。
凌晨一点多,泥墙垒起的平房就亮起了灯。泡发好的黄豆倒入石磨碾碎,白色的浆汁缓缓流出,再煮熟装锅;数个鸭蛋敲进面浆,再加入南瓜丝、蒜或葱调制,搅拌均匀,等待烙成蛋饼;糯米粿是现制的,肉粽子则是提前包好当天现蒸的。
备好所有食材已是三四点,毛师花通常会再小憩一会儿,喘口气。五点半出摊,三轮车至少拉两趟,第一批拉桌子、凳子和煤炉,第二批拉碗筷和锅子。六点的光景,黄坛口乡中心小学的学生陆续抵达学校,毛师花位于桥头自由市场的早餐摊位亦开始呼呼冒着热气。
自上世纪90年代初,浙江省衢州市衢江区黄坛口村村民毛师花在黄坛口乡中心小学附近的桥头支起了早餐摊,山区的学生成为她的主要客源。
豆浆、糯米粿、肉粽子、鸭蛋饼,每样5角钱,毛师花坚持27年不涨价。起初几年,盈利的部分用于补贴家用,后来,随着物价上涨,她的早餐小生意成了稳赔不赚的亏本买卖。越来越多的当地人唤她“早餐奶奶”。
她跟女儿叶仙提过,实在不忍心涨价,担心一些经济窘迫的学生吃不饱,吃不好。毛师花曾获评“最美衢州人”“浙江省道德模范”等荣誉。2018年,毛师花被中宣部、国家发展改革委授予“诚信之星”。
2023年12月18日13时30分许,“早餐奶奶”毛师花在家中去世,终年91岁。她走后,黄坛口乡中心小学的师生自发为她举办了悼念仪式。
几步之遥,这是黄坛口乡中心小学到毛师花家的距离。两三分钟,这是桥头的早餐摊步行至小学门口的时间。
按照毛师花女儿叶仙的说法,黄坛口村本就不大,去哪里都可以说是“几步路远”。虽然母亲一遍遍走过的早餐路很短,但她走了27年,直至身体已拖不动。
诸多个刮风下雨的清晨,毛师花也不肯听儿女的劝,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扶着三轮车,执意要去桥头摆摊。在叶仙看来,这是母亲要强、任性、勇敢的一面。毛师花行走在雨中的身影,时不时也会浮现在叶仙的心间,“小时候,母亲给我的印象一直是高大结实的,老了之后她患上了骨质疏松,后背也拱得高高的。”
在叶仙的记忆里,母亲开始出摊是在1991年,快60岁的年纪,毛师花感觉眼花了,做事情也不像以前那样有精力,但忙碌了大半辈子的她闲不下来,干脆在桥头的市场支起个小小的早餐摊子,还可以补贴家用。桥头是许多学生上下学的必经之路,而家隔壁就是学校,学生朗读、做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年代,物价低,粽子、糯米粿、豆浆、蛋饼等,每样5角钱,每样限量三四十份,卖完就收摊。周围还有其他卖早餐的,毛师花不想影响别人的生意,她曾跟叶仙讲过,“学生买过吃过我的就好了。”
天寒地冻的时日,毛师花还会准备两个炭炉,为的是给吃早餐的孩子们烘烘手。毛师花叫孩子“梅呐(谐音)”,叶仙说,在当地方言里,是宝宝的意思。孩子们唤她“奶奶”。
碰见忘带钱或十分贫苦的学生,毛师花经常爽快免单,“拿去吃就好。”
在衢州电视台公共频道播出的一档节目中,黄坛口乡中心小学六年级学生徐愉阳回忆了与“早餐奶奶”的互动。徐愉阳家住距学校15公里的黄泥岭村,每天早晨5点多她就会起床,从家里赶去学校,然后再到“早餐奶奶”那里买上一份早餐。“非常实惠,又很好吃,还很健康、干净,我父母、外婆他们都挺放心的。听到 ‘早餐奶奶’去世的消息,我感到非常痛心。”
在节目中,黄坛口乡中心小学六年级学生魏辰回忆,有时没带钱,她还会送给自己吃,“她是一个很和蔼可亲的人,我会一直怀念她的。”
叶仙记得很清楚,曾有山里的学生在毛师花家过年,母亲给了她100元的压岁钱红包。有意思的是,一些回头客吃着毛师花的早餐长大,后来带着自己的孩子又去光顾毛师花的早餐摊。
除了学生,学生家长、环卫工人、村民亦是早餐摊的回头客。还有拎着保温壶晨跑而来灌豆浆的,出一元钱灌得满满当当。许多人都说毛师花磨的豆浆好,白白浓浓,味道醇正。
坚持手工磨制豆浆的人越来越少,毛师花用的石磨和石臼曾是她的嫁妆,叶仙的外公是石匠,由他亲手打制。母亲走后,叶仙将母亲生前使用过的早餐工具都妥善保存起来,想留个念想。“虽然陈旧、简陋,这也算是爱的延续。”
清晨5点半出摊,8点半左右收摊,毛师花会仔仔细细打扫好摊位,尽力维护得清清爽爽。回去后,会准备一下翌日要用的食材。因起得早,毛师花睡得也早,一般下午6点一过就要上床睡觉。
自2010年叶仙的父亲离世后,每个周末,叶仙都会回老屋陪母亲睡觉,遇上毛师花腰腿疼、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叶仙就会劝她别去了,但毛师花总提,“劳动是良药,劳动就是医生,出出汗就好了。”
后来,叶仙想通了,只要母亲开心就好,顺着她就好。
2018年以后,桥头的房子陆续拆除,毛师花挪到家门口断断续续卖了一些时日的早餐。再后来,因身体原因,毛师花的早餐摊子彻底歇息了。卖早餐27年,她用破了四五十个煤炉,踩烂了五辆小三轮车。
1932年,毛师花出生在浙江江山市江郎山下。叶仙说,母亲曾对她讲过,自己少女时期曾报名参军,最终因父亲阻挠,没去成,她绝食几天以示抗议。这算是她此生的一个遗憾。
1966年,时年3岁的叶仙跟随家人迁至黄坛口村定居。父亲在水电建设单位工作,长期在外出差,母亲为撑起这个家倾注了更多的心血。毛师花共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叶仙排行老三。
来到黄坛口村后,养猪、种菜、干家务,烧饭成为毛师花的日常。心灵手巧的毛师花得空还做些裁缝活儿补贴家用。许多时候,叶仙迷迷糊糊入睡了,还能听到母亲的缝纫机“哒哒哒”的响声。
“她一个人能干三四个人的活儿,勤劳,很能吃苦。”长大以后,叶仙意识到,虽然长在农村,但她和哥哥妹妹并没吃多少苦,其实都是母亲在承担。放学回来,母亲也不让他们帮忙烧饭或洗碗。
四个孩子的衣服基本都是毛师花做的。叶仙10岁时,父亲带回了曾经风靡全国的“的确良”粉色布料,母亲顺手给她做了一件衬衫,她喜欢得不行,觉得自己将父母的爱意都穿在身上了。
毛师花烧饭也是一绝。叶仙最喜欢吃母亲做的梅干菜蒸肉,“梅干菜是她自己腌的,特别香。”
1990年,叶仙刚到浙工大浙西分校(现为衢州学院)工作,一天,毛师花突然到访,找到叶仙的办公室,一下子站在她面前,“你怎么会来?”叶仙很诧异。毛师花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递给女儿。叶仙双手捧过时,还能感受到母亲身上的体温。鸡蛋陪伴着母亲,走了十里路。
毛师花环顾着叶仙的办公室,东瞅瞅西看看,不肯喝水,也不肯坐下来休息,生怕影响女儿工作。叶仙懂得,毛师花的“闪现”,是想来看看女儿的办公环境,好安心。那一晚,叶仙在单位宿舍没睡好,合上眼睛,母亲的背影沉甸甸的。
时隔26年,2016年,毛师花再度到访女儿的单位。这一次是在衢州学院的大礼堂参加“最美衢州人”的颁奖。叶仙领她到食堂吃饭,毛师花看着四周的大学生,异常开心。叶仙觉得,尽管母亲没有说出心中所想,但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母亲似乎是觉得当年吃过她早餐的一些小孩长大后来到这里当大学生了。
颁奖前,叶仙带母亲去学校的理发店洗了个头,之后在学校超市看到一件粉色的西装,“要不我把这件衣服买来,穿到颁奖台上去?”毛师花问。“好,很好。”叶仙感觉,母亲穿上后,年轻了10岁。
她蓦然想起10岁那年,母亲为自己做的那件的确良衬衫了。都是粉的。
多年前,曾有记者跟访过毛师花几天,专门帮她算过一笔账,每个月卖早餐她要倒贴300元左右。这还没有折算她投入的时间和人力。
起初几年,盈利的部分用于补贴家用,后来,随着物价上涨,她的早餐小生意成了稳赔不赚的亏本买卖。27年间,很多人劝毛师花适当涨点价,她说自己不忍心,担心一些经济窘迫的学生吃不饱,吃不好。
“她是没有退休工资的,之前有些人没搞清楚,以为她是靠退休工资,其实后面是靠父亲的抚恤金贴进去的。”叶仙解释。
子女们给她买的营养品毛师花不吃,她乐意收下早餐摊需要的东西,如一次性筷子、锅、面粉、煤炉等。
衢州某小吃店老板张玉飞于2017年听说“早餐奶奶”的故事,颇为触动,专程上门拜访。彼时,早已有不少媒体前去采访。但在张玉飞看来,毛师花的生活没有受到“光环”带来的影响,老人低调,从来不喜欢聊自己做了哪些好事,依然凌晨起床,该干嘛干嘛。
每几个月,张玉飞会让员工去毛师花家里搞搞卫生,做做饭,“送点米面油等原材料。将‘团建’放在她家里,这种爱心精神是值得我们去学习的。”
张玉飞说,毛师花很怕给别人添麻烦,总觉得“无功不受禄”。他喜欢和毛师花唠唠家常,陪她吃饭,“年纪大的人需要陪伴。”
自2016年毛师花成为“最美衢州人”之后,来来往往的记者多了很多,每一次记者来家里,毛师花总要叫叶仙回来接待,一来是一些记者选择晚上来拍视频,但毛师花要准备出摊食材,担心接待不过来;二来是毛师花的普通话带有浓重的江山口音,她怕和记者沟通不好,需要叶仙帮忙转述。
叶仙说,母亲是个很节约的人,除了去外地领奖,没有走出过浙江。叶仙曾提过,想带她出去旅游一下,看看外面的世界,毛师花说,电视上看得更清楚。
2018年初冬,叶仙陪同毛师花去北京领“诚信之星”奖,母女二人抽出时间去了天安门广场了了心愿。毛师花见到冰糖葫芦很稀奇,让叶仙给她买一串尝尝,咬完一口说,“外面甜里面还有点酸。”
吃北京烤鸭的时候,毛师花特别喜欢喝鸭架汤,她跟女儿讲,“烤鸭汤真好喝。”
而今回忆起来,叶仙也会禁不住笑,母亲开心,她更开心。
衰老是循序渐进的过程,毛师花长年累月受骨质疏松折磨。叶仙相信,人都是有定数的。2023年12月18日午后,即是母亲一生之中的定数,临走前,毛师花喝了一点叶仙炖的莲子百合汤和藕粉米汤。
12月20日,毛师花同丈夫合葬在黄坛口村的一处公墓里。
“钱财会散尽,名利如浮云,人品第一条。”这是叶仙很喜欢的一句话。
她觉得,母亲毛师花想必很早就参透了其中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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