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始发疯,精神好多了
《转转》
“精神稳定一分钟已经很了不起了!”“人哪有不疯的,硬撑罢了!”
“发疯文学”早已成为社交网络的硬通货,这些带有强烈情绪甚至一定攻击性的文字以及表情包,让很多人在尽情宣泄中找到了舒缓与共鸣——生活已经够累了,允许我们发发疯吧!
另一个社交网络的硬通货,是MBTI十六型人格,不管是i人e人,或是j人p人,它俨然替代了星座和天气,成为了我们聊天对话的日常。
这两个现象看似关联较少,但其实都指向了一些当下的共同情绪。当现实生活的压力、时代的快节奏、周围环境的焦虑氛围都在对个体进行共同挤压时,娱乐化、情绪宣泄、自我调侃,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
前段时间,北师大心理学部教授、《致独特的你:人格心理学40讲》主讲人王芳,围绕“我们时代的撕裂与治愈”这个主题,对当下普遍存在的不同心理状态进行了深度讨论。通过挖掘心理学对每个平凡人的现实意义,或许你会更有力量去面对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撕裂与拷问。
01.
如何看待最近爆火的MBTI测试?
看理想:最近MBTI人格测试非常流行,大家见面常常会互相问你是i人还是e人。怎么看待这种通过心理测试等比较简单的方法了解自己的状况?
王芳:“自我”应该是心理学中最有趣、也最复杂的一个概念。我们天然会对自己感到好奇,一辈子都在追寻“自我同一性”——也就是“我是谁”这个问题的答案,这种追寻也是特别强烈的。
“我”好像是一根绳子,把生而为人的一切经历整合在一起,经过这样的整合,我们才会理解,原来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与别人有怎样的联系和区别。这个过程是我们获得主体感、价值感、存在感的特别重要的途径。
为什么这种看似天然的好奇,在近些年出现了格外抬升的趋势?现在甚至有专家称之为心理热或者自我热。我想原因可能在于,整个社会正在发生一些变化。
以前我们的自我,是悬挂在一个特别紧密的网络里的,但现在这个网络正在松动。也就是说,原来我们的自我常常是镶嵌在别人的自我里的,现在人与人的关系变得更弱了,自我掉下来,没了着落。所以产生了这样的动机,我们想去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在这个社会中的位置到底在哪?
《鲭鱼罐头》
虽然对自己好奇,但曾经这种对自我的探索并没有那么被鼓励。我自己就感受到,从小到大的我们的主要任务不是去发现自己的独特性,而是不要跟别人不同,至少不要表现出来。
所以长久以来,我们不太会用或者不太敢用“独特”“不同”这样的词来形容自己。我们的骨子里会对独特感到害怕或者不确定,对于自己跟别人不同这件事更是充满了不安。我们接受的教育观念是“好孩子就是要合群,千万别出格”,这种教育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直到近二三十年才开始出现松动。
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是现代化的进程,让原来那种束缚自我发展和表达的力量减弱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现和尊重自己的主体性。我们得以把自己当作一个相对纯粹和独立的存在,去看待自己和理解自己。因为心理学可以提供相关知识,这时,像心理咨询这样的心理学实践和MBTI等测验工具,就逐渐进入到大家的视野中。
这两年围观MBTI测试的热潮,我的视角也发生了变化,原来我可能比较偏向完全从科学性的角度来评判,现在我会添加一些社会学的视角,去看待这个测验和它带来的现象级热潮。
人格标签的确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收纳不同”的作用,也就是说它会把原来被视作所谓另类的“少数他者”,正常化为“只是不同”。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它满足的是一种身份认同的功能,我在这里找到我的同类,我可以不再孤单,我可以被看到、被认可、被支持、被接纳、有归属感。
虽然的确从科学性和心理测量学质量的角度来看,MBTI存在不足之处,但它也有积极的作用,尤其在我们的社会文化里,对于所谓的“好性格”存在着一种标准化的理解,偏离这个标准的人可能会承受很大的压力,他们可能不被别人接纳,也很难接纳自己。
《河畔须臾》
当然我觉得,十六型人格远远还不够,但确实,像“i人”“e人”“j人”“p人”这样的人格标签,一定程度上是对单一标准主流叙事的一种破坏,因为它至少在标示和表达多样性,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一种人。它能帮助我们接纳和认识多样性还是有一些好处的,特别是对于那些曾遭遇过单一标准“暴政”的人来说,也许是一种心理层面的解放。
另外,比理解自己的独特性更重要也更困难的,是接纳自己的独特性。这是一件看似简单但经常被我们忽视的事,往往我们反而去拼命追求那些以为别人身上都有、只有我没有的东西,但其实自己也有别人没有的东西,那就是我之所以为我的独一无二的部分。
在这个时代,认清自己、理解自己、接纳自己、喜欢自己、爱自己,就是一种特别了不起的超能力。今时今日,它最大的价值,就是我们可以不再依赖别人的眼光和外在的评价来定义自己。
02.
如何看待个体之间的价值撕裂?
看理想:但有个问题,接受自己的独特性之后,在面对与自己“三观不合”的人时,我们可能还是会缺乏包容心,您怎么看待个体之间的价值撕裂?学完心理学后会更包容吗?
王芳:不会,单纯学习心理学不会增长在这种情况下心平气和的能力,但它的确有可能会帮助我们看到差异的来源,再去指导我们怎么对待这种不同。
理解别人跟自己不同,和要去包容这种不同是两回事,因为这种不同很可能会让我们觉得很不舒服、被刺痛甚至是愤怒。社会心理学里叫做“意义违反”,也就是说当认同的事物受到挑战,人会出现本能的厌恶。
如果是观点不同,我觉得可以看两个相同。第一是彼此之间有没有相同或接近的底线,比如对生命的尊重、对基本权利的认可,如果在这个底线上大家观点不同,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去沟通。但如果突破了这个底线,甚至根本没有底线,那不可能有交流的空间,江湖不见就好了。
《鲭鱼罐头》
第二,有没有相同的情感连接或者情感经历?这是朋友跟其他人的区别,朋友是自己选择的,所以会有部分共识,底线是比较容易对齐的,并且因为彼此之间存在感情,情感的连接胜过观点的对撞,所以输赢没有那么重要。
如果两个人都这么想,即便我们观点不一样,至少是可交流的,未必谁能说服了谁,但至少我愿意听你讲,会愿意尝试去理解你为什么这么想,我觉得这是选择朋友非常重要的标准之一。
我觉得在处理(朋友之间的撕裂)这样的情况时,可以先建立三个认知。
第一个认知是,我们是朋友,但朋友也可以不尽相同,特别是有些朋友是与从生命早期一路相伴走来的,有许多的共同经历与美好回忆。我们常常误以为彼此可以永远相互理解,但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面向,朋友也一样。
第二个认知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生活的细节、苦衷和不得已,我们没办法去替别人承担代价和后果。对于个人的抉择,我们没必要去评判什么或者苛责什么。如果朋友愿意讲,我们可以去倾听并尝试理解,如果有能力就去帮帮忙,换言之,不要强求朋友跟我们走上一样的路,过上一样的人生。只要给予自己能给的,比如在身边坐着,有陪伴就已经很足够了。
第三个认知是,友谊地久天长这种圆满叙事一定是好事吗?或许有些友情在走散之前早就半死不活了。因为友情没有亲密关系那么强的承诺性,所以开始和结束都比较模糊,不露痕迹,反而让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河畔须臾》
我们好像总会对友谊的破裂或者无疾而终感到遗憾,但事实上,每个人都在不断地发展和变化,走散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相比爱情和亲情,友情更有松散性、低承诺性、弹性和开放性,这也恰恰是它的价值所在。
友情没有规定谁和谁一定要绑在一起,要允许别人走上不同的道路,我们在各自的道路上可以碰上新的朋友,就各自祝福,各自安好。
有时候,不见得非得把不同变成相同,我们看到不同,也看到联系,但是当联系已经没办法再产生作用的时候,就去接纳这种不同以及它所带来的必然结果,这不是一件需要那么遗憾的事。
03.
年轻人害怕试错怎么办?
看理想:现在很多年轻人比较害怕试错,怎么看待这种心态?
王芳:事实上,我们的文化里确实有一个特征,就是目标的高度同质性,很多问题都来自这里。所有人都认同一样的目标,目标一样,手段也一样,比如考公、考研、进体制,所以特别容易发生社会比较(social comparison),许多社会情绪都与之有关。
也就是说,我们的文化里整齐划一的力道太强大了,强大到我经常会问这个问题,我们真的知道那些所谓的惩罚和代价是什么吗?可能我们并不确切地知道,如果我不追求这个目标,或者不这样去追求,面临的具体的惩罚或者代价到底是什么。
我们只是非常本能地去恐惧它和害怕它,好像有一种天生倾向——特别担心只有自己错了,但是对或者错又由谁来定义?这个问题没有被追问过。
这种力道或许源于社会教化,父母接收后把这种畏惧传递给孩子,让孩子不要去承受那个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代价。父母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去控制孩子走上那条标准道路,甚至会用愧疚或是自责的道德情绪去控制孩子。还在幼年时,许多孩子就被父母教育要乖、要懂事、要争气,不然就是“对不起父母,我已经为你付出很多”;甚至有的父母还会恐吓孩子,走错一步万劫不复。
在这样的力量下,如果想追求一个我们认为的重要的、有价值的目标,其实会有很多力量把我们往回拉。被迫走上那条“标准道路”后,我们的内心会特别撕裂,因为那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这种内在的撕裂也许比外在的撕裂更难受。
《河畔须臾》
这种撕裂之后可能有几种反应。
第一种情况,人伪装出一个假的自我,这个假自我好像内化了这套标准,心甘情愿地去接受它、合理化它,一边受这套叙事的折磨,一边为它辩护。很多人会这样,好像已经跟社会标准一致,但其实是伪装出来的。
第二种情况,真正的自我逐渐被消融掉了,为了去取悦他人或者求一份爱的供养。这样得来的积极关注,其实是有条件的,可能伴随着各种价值评判,最后往往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到最后,最能够供养你的,其实是你对自己的肯定和爱。
第三种情况,因为撕裂太痛苦,所以出现了心理疾病。心理疾病其实有着特别强的社会性,当这个社会出现的心理疾病越多,说明这种社会性痛苦就越强烈。心理疾病其实是一种控诉,一种哭嚎,一种表达,一种呐喊。
当内心撕裂演化出这样的状态和结果,怎么办?这确实非常难解决,我的个人有几点建议。
第一,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要根据自己的状况评估自己的承受能力。我们不是要鼓励每个人都去做所谓社会规则的叛逆者,因为大家的经历不一样,拥有的资源不一样,尤其是心理资源也不一样。
如果你自我评估,犯错误带来的可能惩罚会引发的恐惧感,会压倒性胜过去尝试不一样的事物带来收益的渴望感,那完全可以选择求稳,你也没必要因此感到自责。但如果你自我评估可以承受一些风险,那不妨去试试,你可能最后会发现那个代价,那个所谓大家都十分害怕的代价,只不过是别人的几句议论而已。
第二,不管做什么样的选择,我们都要保有自觉和自主决定。也许一番思前想后,你还是选择走跟大家一样的路,没问题,只要是你的自主决定,是你经过各种权衡,对自己有一个比较清楚的认知之后做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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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与其疲于奔命、应接不暇地去适应变化的环境,不如去建设一个可以让自己应对环境变化的自我底盘。比如去探究和理解自己的本性、优势和渴望,去发展或者钻研一些自己感兴趣的技能,这就是心理学可以给大家的帮助。
自我底盘越稳、越充盈、越丰富,就算世界再撕裂,你的自我是完整的,自我的世界是完整的。只要有这种感受在,你的道德坐标就不会不停摇摆,在这个过程中,至少不至于被焦虑完全耍得团团转。
最后一点,不管我们的选择是什么,都要对别人的所谓的“另类选择”表达赞赏,表示尊敬,即便自己做不到。
04.
心理学的现实意义是什么?
看理想:当社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为什么大家都爱看心理学?也许不管是心理学、佛学或是历史学,其实都是我们在自救,这种自救带来的力量感是非常强烈的。
王芳:这些年会有部分心理咨询师持这样的观点——西方心理咨询那套理念不太适合我们。
因为很多来做心理咨询的人没有意愿或者耐心花很长时间进行自我探索,许多人想的是,花了钱就赶紧告诉我答案,我是带着问题来的,你得给我一个锦囊妙计或是灵丹妙药我,这个钱才花得值。
很多人需要的是类似高考志愿填报指南一样的服务,直接的、实用的、权威的、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东西。你讲共情、尊重、无条件的积极关注,人家觉得,不如你给个我一二三四的明确建议,或是可以照做的步骤。
许多心理咨询师的结论是,我们的文化里就没有这些东西。我想,会不会根本原因在于,很多人从来就没有被这么对待过,所以他们才会用所有一切都还原成可不可见、实不实用、有没有用的东西,用这种方式去回避那些不熟悉也不舒适的领域。
《转转》
我希望,心理学普及后或许可以稍稍改善一些这样的状况,我也希望我们的治愈可以发生在更日常的场景里,比如亲子关系、亲密关系和人际关系中,或者我们与自己的关系里。
另外,心理咨询实践有很多技能层面的部分,像情绪管理和控制,它会特别强调个人内在情绪的调节和控制。但当我们学会调节和控制之后,是不是反过来意味着当自己难过、不开心的时候,或者痛苦或愤怒时,就说明我没有调节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不是这样的,其实大家都有发疯的时候,当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在发疯和情绪不稳定,或许不是自己的问题。我觉得要允许大家发疯,应疯尽疯,当环境不舒服的时候,你理当有不舒服的反应,可能没有才有问题。
有些东西,越清醒会越痛苦,我们经常讲的自洽,其实也不见得那么重要,不自洽可能恰恰说明,我们没有不假思索地去接受一些理所当然的东西,我们在跟它对抗。今时今日,我反而觉得这种不舒适感很宝贵。
而且我对以微小的个体力量缓慢地撬动环境改变还是抱有一定期待的,在十分撕裂的当下,达成全民共识几乎不可能,但是不是如果小范围的共识能够达成,就已经足够推动行动和变化了?
最后还想说,虽然现在触目可及的,到处都是戾气,但我还是鼓励大家去表达善意,那些被善待的人是会把善意传递出去的。这个世界的确会因为人和人的不同而撕裂,但它也会因为人与人的相遇和联结而被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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