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黑暗面：电流战争与牺牲的动物们

本文同步刊发于小鸟文学第三十七卷，为免费内容。

科学是世界上一股向善的力量——至少通常是这样。但有时，当痴迷的心魔控制了科学家，他们会把一种崇高的追求扭曲成险恶的东西。在这种魔咒下，知识不是一切，它是唯一的东西——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山姆·基恩的《冰锥外科医生》巧妙地引导读者穿越两千年的历史，将科学发现的戏剧性与真实犯罪故事的非法快感融合在一起：野蛮残忍的冰锥疗法竟获得了诺贝尔奖？成就卓著的博物学家还是个专业海盗？爱迪生团队为了诋毁对手不惜电死大象？科学不只光明与正义，多少欺诈、破坏、谋杀和其他卑鄙行为，也假之以行。而且，科学的罪孽并不都安全地埋葬在过去，其中许多仍然影响着我们得今天。

以下经未读授权，节选自第五章《虐待动物：电流之战》。

观众席上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即将目睹什么，但狗的出现使他们立刻警惕起来。那是 1888 年 7 月，在纽约的哥伦比亚学院，电气工程师哈罗德·布朗（Harold Brown）把一只 76 磅重的纽芬兰混种犬拖上舞台，强迫它进入被铁丝网围起来的木笼。布朗感受到了观众的不安，他向观众保证，这只狗是“危险的恶犬，已经咬了两个人”。在场的一位记者却认为它看起来很温顺——无疑是吓坏了。

狗蜷缩了起来，这时布朗宣读了一篇论文，主题是交流电（AC）相对于直流电（DC）的优势，重点是交流电如何更致命。读完后，他开始做在场所有人都担心的事情，在狗的右前肢和左后肢缠上湿棉花，然后用裸铜线绑住棉花。铜线连接着一台发电机。一切准备就绪后，布朗打开了开关。

300 伏的直流电涌入狗体内。它突然摆出僵硬的姿势，而且一动不动，直到布朗切断电流。接着，布朗用更高的电压重复了这一场景，400 伏、500 伏、700 伏、1000 伏。每次脉冲后，狗都会嚎叫和颤抖，有一次还狠狠地撞向笼子，它的脑袋撞破了铁丝网。“观众离开了房间，无法忍受这令人反感的展示。”记者写道。这只狗的“生命力已经大不如前，观众不知道它是死是活”。

这时，一位观众站起来，要求布朗结束这只动物的痛苦。布朗狡猾地回答，这只狗“试试交流电的话，就不会那么痛苦”。布朗把直流发电机换成了交流发电机，并用 330 多伏的电压进行电击。另一位记者写道，这时狗“发出一连串可怜的呻吟，多次抽搐，然后死了”。一位目击者说，比起这次演示，斗牛的残酷程度如同宠物动物园一般。与此同时，布朗也很高兴。他觉得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主要观点：相比于直流电，交流电的致死电压更低。他知道他的赞助人也会很高兴，这个人赞助了对纽芬兰混种犬和其他一些动物的折磨——托马斯·爱迪生，美国的圣人。

我们都知道，托马斯·阿尔瓦·爱迪生只接受了不到 3 个月的正规学校教育，但他凭借勇气和天才，帮助发明（或至少改进）了几十种创新技术——证券报价机、投票记录器、电影摄像机、火灾报警器等。他发明的录音机器留声机在 19 世纪令人们感到震撼，许多人坚持认为这是魔术。虽然爱迪生没有发明电灯泡，但他和他的技术团队确实把昏暗、脆弱、昂贵的火灾隐患变成了廉价、可靠、能照亮世界的设备。爱迪生绝对配得上美国民间英雄的称号。

话虽如此，爱迪生有时却是个真正的浑蛋。他和他的助手都投入了繁重的工作，经常忙到半夜，睡在实验室的小房间里。但爱迪生一人独占了“他的”发明的荣耀。他也是个背信弃义的商人。19 世纪 70 年代，爱迪生曾接受一家电报公司的 5000 美元（相当于今天的 11 万美元），为他们开发一些新的电气设备。爱迪生完成了这项工作，然后以 30000 美元的价格将专利卖给了他们的竞争对手。即使在电灯泡上，爱迪生也多次撒谎，公开宣布他已经完善了电灯泡，这既是为了刺激对其公司的投资，也是为了破坏天然气公司的股价。许多人同意一位高管的观点，他讥讽爱迪生“良心本该存在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虽然爱迪生冷酷而聪慧，但他的发明有个重大缺陷：赚不到钱。即便是留声机，虽然很奇妙，但大多被用作玩具，因为当时还没有录音音乐的市场。没有稳定的收入，爱迪生就无法供养他真正的激情，即他的研究实验室。此外，爱迪生认为，作为天才，他需要以某种方式改变世界，而零散的小玩意儿并不能实现这一点。

Portrait of Thomas Alva Edison by George R Havelka

最后，19 世纪 80 年代，爱迪生想出了他的“撒手锏”：为城市铺设电力系统。即使在那个时候，大多数大城市的街道上悬挂的也是猫窝般的电线，居民就在下面行走。这些主要是电报和电弧照明的电线，专门用于一个目的，并且仅限于某些企业。爱迪生建议将电线铺进每家企业，甚至人们家里。更重要的是，爱迪生的电线不会局限于一种用途，而是为所有东西供电——电动机、织布机、电灯泡，任何东西。由于爱迪生拥有从发电机到输电线路再到消费设备的每个环节的专利，为城市布线的所有利润最终都会落入他的口袋。他也像同时代的少数人一样，知道电力将多么具有革命性，他想成为为美国供电的人。他计划从曼哈顿开始，完善技术，然后扩展到全国其他地区。

只有一个问题：他的专利依赖于直流电。直流电就像一条河，电子只朝一个方向流动。相反，交流电就像快速的潮汐：电子先朝一个方向流动，然后朝另一个方向流动，每秒交替数十次。直流电和交流电都能提供有用的电力。出于种种原因，直流电一直在消费品中占主导地位：汽车、电话、电视、电器、电脑——内部使用的都是直流电。但爱迪生的计划涉及传输电流——通过电线将其从发电厂传输到家庭和工厂。19 世纪 80 年代，当谈到传输电流时，交流电和直流电都有各自明显的优缺点。

直流电的优点是，像电动机这样的消费品内部就是靠直流电供电的。如果电源是直流电，就不需要在插电前从交流电转换为直流电，从而避免混乱和低效。直流电的缺点是巨大的前期成本，鉴于当时传输直流电的局限性，爱迪生需要每隔几个街区就建一座发电厂，而且是一英里接一英里地建。此外，爱迪生必须用铜线将发电厂与人们的房子连接起来，而铜是一种昂贵的金属。爱迪生还坚持让他的公司把电线埋在地下，这使工作更加艰难。出于种种原因，他不喜欢看到电线被架在空中——太难看，太危险，太容易断裂。他的公司开始拆毁鹅卵石街道，将电线铺设在街道下面。值得称道的是，爱迪生经常和他的工作人员一起下到壕沟里，把石头翻起来，弄得满身泥土。然而，这项工作成本很高，而且工作人员只能在夜间工作，以免影响交通。

相比之下，交流电不需要那么多前期投资。想要知道为什么，你可以把电线传输电力的过程想象成管道传输水的过程。较粗的管道可以承载较高的水流量，但制造成本较高。如果你需要每天输送一定量的水，而且必须使用细管，那么最好的选择是提高水压。换句话说，高压可以弥补细管道的缺陷。电也有类似的情况。粗铜线可以输送更多电力，但更加昂贵。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增加电线中的“压力”——科学家称之为电压。（爱迪生时代的许多人实际上用的是“电压力”一词。）关键在于，传输交流电的时候，只需要提高微不足道的电压。因此，即使电线很细，用的铜很少，也可以通过交流线路传送大量的电力。直流电则不一样。当时，很难增加直流电的电压力，从而提高电压。

总之一句话，直流电系统需要又粗又贵的铜线，交流电系统则不需要。因此，交流电系统有更强的电压力，不需要每隔几个街区就建一座发电厂，一座发电厂可以为整个城市服务。所有这些因素使爱迪生用直流电为城市布线的计划处于很不利的位置。

不过，当时的交流电确实有一个明显的缺点——设备差。不同于直流电，没有爱迪生那样的天才投入时间制造优良可靠的交流电电动机、发电机和传动齿轮。因此，爱迪生相信，他卓越的机械才能——加上他的显赫声望——能够克服建造和铜线的高成本，使他在市场上获得决定性优势。如果没有那个名叫尼古拉·特斯拉（Nikola Tesla）的年轻塞尔维亚移民，最终的结果可能就是这样。

Nikola Tesla’s Blue Portrait by Princess Vilma Lwoff-Parlaghy

如果你喜欢科学家的古怪，那么没有人能打败特斯拉。他声称自己有时能与火星人对话，吃饭时还会强迫性地计算放在他面前的碗或杯子的容积。他曾经说过：“我不会碰别人的头发，除非是被左轮手枪指着。”他看到桃子或珍珠就会感觉不舒服，没有人知道原因。但历史上很少有人能在纯粹的智力方面与特斯拉相提并论。很多时候，他甚至不需要测试自己的发明——它们在他的脑海中已经完全成形，齿轮已经在轰隆作响。有一次，他和一个朋友在城市公园散步，朋友看到特斯拉在半路上僵住了。然后他的脸又松弛下来，这位朋友甚至以为特斯拉突然癫痫发作。实际上，一种新型的电动机突然出现在他脑海中，非常完整和清晰。特斯拉一清醒过来，就马上用一根棍子在泥土中勾勒出这个想法，为它的优雅感到高兴。这时，实际制造机器对他来说是多余的。特斯拉知道它会成功，而且的确如此。

在欧洲学习电气工程之后，1884 年，28 岁的特斯拉前往美国。他带着 4 美分、一本诗集和一封给爱迪生的推荐信。（信中说：“我认识两个伟大的人，一个是您，另一个是这个年轻人。”）37 岁的爱迪生被打动了，聘请特斯拉为工程师，但两个人立即发生了冲突。这种紧张关系有些是源自科学上的不同立场。爱迪生偏爱直流电，而特斯拉认为未来属于交流电。此外，特斯拉是精英主义者，他蔑视爱迪生最大的天赋——对努力工作的偏好。为了找到更好的灯丝，爱迪生和他的助手辛苦地尝试了数千种不同的材料，包括马鬃、软木、草、玉米丝、肉桂皮、红萝卜、生姜、蜘蛛丝和通心粉。特斯拉不喜欢这种散漫的方法。他曾抱怨说：“如果爱迪生要在干草堆里找一根针，他会立即以蜜蜂的勤奋检查一根又一根稻草，直到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我对这种行为感到遗憾，因为我知道，只要稍加推理和计算，就可以节省 90% 的劳动。”为什么其他人不能像他一样产生绝妙的新想法呢？

但真正激化矛盾的是他们性格上的摩擦。特斯拉有神经质般的洁癖，穿着优雅的西装。而爱迪生邋遢而粗鲁，衬衫上有污渍，指甲也很脏，让特斯拉感到厌恶。（一位记者曾说，爱迪生“看起来就像一个忙着装好一份西梅干的乡村商店老板”。）我们很难想象特斯拉曾经笑过，而爱迪生喜欢愚蠢的恶作剧。爱迪生最喜欢的恶作剧是把电池连接到金属水槽上，然后转动曲柄，使其产生大量的电。当一些人受骗碰到水槽并痛苦地后退时，他就会开心地大笑起来。

事实上，这种恶作剧的癖好最终破坏了他与特斯拉的关系。1885 年春天，爱迪生在重新设计一些直流发电机时一筹莫展。它们效率低下，容易发生故障，但爱迪生找不到解决问题的方法。爱迪生告诉特斯拉，如果他能解决这些问题，就给他 5 万美元——相当于今天的 150 万美元。特斯拉拼命工作，极大地提高了发电机的性能。但当他去领奖金时，爱迪生笑弯了腰。他说：“特斯拉，你不懂我们美国人的幽默感。”爱迪生随后声称——也许是假的——他一直是在开玩笑，并不打算支付如此荒谬的金额。特斯拉怒不可遏，当场辞职。为了生存，他被迫挖了一段时间的沟渠，但他拒绝为一个骗子工作。

然而，辞职最终使特斯拉受益。他很快就在匹兹堡找到了企业家乔治·威斯汀豪斯（George Westinghouse），后者正在大力投资交流电技术。雇用特斯拉这样的无名小卒是一场赌博，但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此举得到了丰厚的回报。特斯拉最终为西屋公司（Westinghouse company）赢得了 40 项关于交流电设备的专利，解决了困扰该技术的许多问题。的确，就像爱迪生和电灯泡一样，特斯拉并不是独自完成这一切的。其他人发明了关键的设备，而特斯拉非常势利地不屑于实际实施自己的想法，把它们留给自己的下级。但是，在特斯拉的天赋和西屋公司的商业智慧结合之下，交流电突然显得势如破竹。

商品市场上的一个小插曲很快使交流电有了更多的机会。1887 年，一些贪婪的法国投机者垄断了铜的全球供应，使其价格上升至每磅 20 美分（相当于今天的 3 美元），比以前高出 1 倍。这并没有对威斯汀豪斯造成多少伤害，因为他的公司仍然可以使用细电线，只需要提高电压。与此同时，爱迪生却面临灭顶之灾。因为他的直流电系统不能轻易提高电压，他需要用粗电线来供电，而铜价的突然上涨威胁着他的整个愿景。

对爱迪生来说更糟糕的是威斯汀豪斯的咄咄逼人。1886 年 11 月，威斯汀豪斯在布法罗开设了他的第一家交流电厂。不到一年后，又有 68 家电厂开业或在建。事实证明，在当时绝大多数美国人居住的小镇和城郊，交流电非常受欢迎。这些地方人口密度低，每隔几个街区建一座发电厂是毫无意义的，而实际上，西屋公司的方案总体上要便宜得多。

西屋公司的生产工厂

很快，爱迪生就面临败局。绝望中，他使出了最后一招。如果不能在品质上击败交流电，那就在公关上击败它。他宣布交流电是公共威胁，并利用建立在自己名声之上的舆论高地，在人们心中诋毁它。简言之，他要宣战——历史学家称之为“电流之战”。

对爱迪生而言，这场战争并不完全是为了钱。是的，他想为自己心爱的实验室提供资金，但他也是为了“电气奇才”的声誉，一想到会在这个领域被击败，他就感到愤怒，他的科学自尊受到了威胁。爱迪生也梦想着通过电力革新美国，但前提是美国要遵循他的方法。事实上，他在几年前就解散了公司的董事会，因为他们质疑了他的看法，关于美国电力企业应该是什么样子。他用自己的亲信取代他们，而这种趋同思维会产生道德盲点——或者更糟。总之，爱迪生发现自己处在赢家通吃的竞争中，失败者不仅会银行账户受损，而且会自我意识受损。这种危险是个人的。心理学家已经指出，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都愿意践踏道德规范，并使出下流手段。当他开始在公众面前抹黑交流电时，周围没有人制止他。

关于交流电的危险，爱迪生的说法确实有一定的事实依据。毫无疑问，高电压下的直流电是致命的：毕竟，闪电是直流电。但交流电的推拉、往返，对身体组织的损害更大。对于给定的电压，交流电更有可能致命（通常是通过损害心脏或烧毁神经）。再加上交流电以更高的电压传输，看起来确实很可怕。

至少不知情的人会这样认为。虽然交流电在电线内以高电压传输，但是电压在人们的房子里会“降”到更安全的水平。然而，在妖魔化交流电的过程中，爱迪生总是忽略了这个不方便提及的事实。他声称的其他事情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在报纸上说，在用交流电布线的房子里，任何金属物体都可能杀死居民——门把手、栏杆、灯具。因此，住在交流电房子里的人突然开始害怕按响蜂鸣器或使用房屋钥匙。另一个谎言是关于埋电线的。爱迪生的工作人员把输电线路埋在鹅卵石街道下面，而威斯汀豪斯的工作人员把电线挂在头顶，它们可能断裂并电击人们。但爱迪生宣称，即便西屋公司也埋电线，交流电仍然会“从沙井中钻出来”，

像下水道怪物一样攻击人。爱迪生说，交流电没有安全可言。公平地说，19 世纪末的美国资本主义相当混乱，爱迪生所声称的观点，无论多么虚假，如果只到这个程度，也许都是可以原谅的。但爱迪生很快就意识到，单单诬蔑是不够的。他需要向人们展示交流电的危险，让他们感到害怕。简而言之，在一个狗咬狗的世界里，他认为胜出的最好办法就是杀死一些真正的狗。

用电杀死动物的先河并不是爱迪生开的。这一殊荣属于另一个人，他参与了一场关于死刑未来的战役。

19 世纪 80 年代，纽约州正在寻找一种更人道的处决罪犯的方法。绞刑作为标准方法会引起太多不好的联想——不仅让人想到南方的私刑，也让人想到欧洲公开处决的狂欢：醉酒的狂欢者围在一起盯着受害者，解剖学家随后为尸体争吵。刽子手经常失手，他们给犯人的绳索太短，使犯人在呜咽的痛苦中摇摆；或者绳索太长，使犯人在下沉和折断脖子的过程中脑袋被斩断。更不必说犯人经常呕吐，弄脏自己，这都不健康。

1886 年，纽约任命了一个三人委员会来设计更好的方法。首先，三个人翻阅了历史资料，挑选出 40 种可能的死刑方法，包括钉死在十字架上、暴露在毒蛇面前、在油中煮沸、“铁处女”、抛射、炮决，以及夹笞刑。这些方法都很残忍，最后，支持的声音集中在两种很现代的方法上：注射死刑和电刑，这两种方法似乎都能温和地杀死人。例如，1881 年 8 月，一个名叫莱缪尔·史密斯（Lemuel Smith）的人和他的朋友一起闯入布法罗的一家发电厂，碰到了一些接地不良的设备，这让他们产生了愉快的刺痛感。当天晚上，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史密斯偷偷溜回电厂继续玩耍，不小心触电身亡。尸检显示没有什么内部损伤。根据这起事故和类似的事故，医生得出结论，电可以立即杀死人，而且没有痛苦。尽管如此，两名委员会成员还是支持注射死刑。这时，第三名成员，支持电刑的布法罗牙医阿尔弗雷德·索思威克（Alfred Southwick）决定自己动手。布法罗当时开始为每只被送到收容所的流浪狗支付 25 美分。当地的顽童充分利用了这一点，收容所的笼子很快就塞满了杂种狗——多到连服务员都照顾不了。索思威克插手进来，提出帮他们宰杀。他建了一个木头笼子，笼子底下的锌板与电线相连。然后在箱子里装了 1 英寸深的水，把一只小猎犬放在里面。狗戴着金属口套，口套也连接着电源线。当一切准备就绪时，索思威克拉下操作杆，合上电路。小猎犬倒在地上死了。进一步的试验又送走了 27 只狗，没有一只狗发出叫声或反抗，也没有一只表现出痛苦的迹象。

医生得出结论，电可以立即杀死人，而且没有痛苦。

这些试验使索思威克相信，电刑是最完美的死刑方式。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他在 1887 年 11 月给世界上最著名的电气工程师写了封信，他希望托马斯·爱迪生能够支持这种快速、简便的处决方法。

爱迪生回绝了他。他告诉索思威克，死刑是野蛮的，出于人道主义的考虑，他反对死刑。（爱迪生曾说过，“每个人的灵魂都有美好的可能性，我不赞同任何破坏最后有用机会的惩罚方法”。）简言之，他绝不会支持索思威克的想法。

无论多么失望，索思威克还是在 12 月给爱迪生回了信。他认为，自古以来各国都在处决罪犯。鉴于这一现实，难道不应该努力将痛苦降到最低，以便找到更人道的处决方式？

毫无疑问，索思威克期待着另一场辩论。但爱迪生的回答让他感到惊讶。索思威克不知道，这次通信发生在西屋公司大规模扩建交流电厂的时候。当时，直流电技术命悬一线，爱迪生的天赋正在遭受重创。虽然爱迪生的回信并没有提到这些事情，但从这些事情来看，他的回复是可疑的。他写道，如果可以，他肯定会废除死刑。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各国应努力采用“目前最人道的方法”，而电刑符合这一要求。他还热心地补充说，虽然有几种不同的发电机可以杀人，但“其中最有效的是所谓的‘交流电’机器，主要由乔治·威斯汀豪斯先生在本国制造”。

激动之余，索思威克将爱迪生的信交给了那些倾向于注射吗啡的委员会成员。这改变了他们的想法。如果托马斯·爱迪生都支持电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1888 年 6 月初，他们公开建议在纽约州实施电刑。

尽管爱迪生给出了并不隐晦的暗示，但委员会并没有具体说明是使用直流电还是交流电来执行死刑，而是把这个选择留给了未来。然而第二天，爱迪生的支持者在报纸上发表了一封煽动性的信，目的是影响他们的决定。他谴责交流电是一种“可恶的”技术，并补充说，悬在纽约街头之上的交流电线“就像在火药厂燃烧蜡烛一样危险”。

乔治·威斯汀豪斯看到了这封信，感觉很麻烦，他在几天后给爱迪生写信，提出了一个和平建议，“我相信有些人一直在有计划地尝试很多恶作剧”，他认为这些恶作剧加剧了他们之间的冲突。让我们搁置争端吧。他还给出了一个提议，几年前，在爱迪生把他视为威胁之前，威斯汀豪斯参观过爱迪生在新泽西州门洛帕克的实验室。威斯汀豪斯希望投桃报李，提议让爱迪生参观他在匹兹堡的总部，以建立“和谐的关系”。

爱迪生拒绝了这个提议。他说自己太忙了，没有时间旅行。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爱迪生确实抽出时间策划另一个针对威斯汀豪斯的计划。报纸上的信在工程师中间激起了关于交流电和直流电优劣的争端，一位记者在 6 月中旬打电话给爱迪生征求意见。爱迪生邀请他到自己的实验室看一场演示。记者来到这里，发现一只脖子上挂着绳子的狗。它站在一块锡板上，锡板与发电机相连。附近的一个水盘也连接在发电机上。爱迪生解释说，当狗俯下身子喝水时，它就会连接电路并杀死自己。

但这只狗不肯合作。它似乎感到有什么不对劲，所以不会自己喝水。当爱迪生的助手用绳子把它的头往下拉时，狗咬断绳子逃跑了。助手把绳子和狗都放回原处，继续角力。在最后一次的用力拉扯中，狗滑倒了。它的爪子踩在水盘里，1500 伏的电流穿过心脏和大脑。一声大叫之后，它就死了。记者印象深刻，写了一篇报道。报道中，他忠实地指出了爱迪生的主要观点——他们使用的是交流电。

情况很快就变得更糟了。最初发表在报纸上的信件，其作者是一个名叫哈罗德·布朗的电气工程师，他或多或少崇拜爱迪生。但他的抨击遭到了一些工程师的质疑，他们认为他没有证据支持交流电危险的说法。因此，尽管从未见过爱迪生，布朗还是写信给这个“门洛帕克的奇才”，询问他是否可以使用那里的实验室，通过电击更多的狗来获得更多证据。

布朗没有想到，爱迪生竟然同意了。事实上，爱迪生经常会很慷慨地向陌生人开放他的实验室。而这一次，爱迪生甚至把他的顶级助手借给布朗。不同寻常的是爱迪生为这项工作设定的条件。通常，爱迪生鼓励同事间的合作以及思想上的公开交流——这是科学的理想。但爱迪生让布朗对这些实验保持沉默。他还限制布朗在夜间工作，以防人们听到嚎叫声。

和在布法罗一样，有人在爱迪生的实验室附近贴出告示，为每只流浪狗提供 25 美分报酬，当地的流氓们再次出现。布朗计划系统性地电死这些杂种狗，但实际上，这项工作是杂乱无章的。这些狗的体形有很大的差别——赛特犬、梗类犬、圣伯纳德犬、斗牛犬，他用直流电和交流电先后电击它们，电压从 300 伏到 1400 伏不等。但结果都一样——不间断的痛苦。他指出，这些狗在痛苦中跳跃、叫喊和呜咽，那些没有被电击击晕的狗“拼命逃跑”。有一只狗的眼睛开始出血。

一个月后，布朗觉得有足够的信心安排前文提到的演示，在哥伦比亚折磨一只纽芬兰混种犬。报纸的报道义愤填膺，任何正常人都会羞愧得无地自容。布朗却在几天后又进行了一次演示，用交流电杀死了另外三只狗，并允许医生在事后解剖它们。总而言之，他向爱迪生的助手报告，这些实验是关于交流电危害的“精彩展览”。

其他人却不同意。他们认为，布朗不仅残忍，而且并没有证明什么。在先前用直流电电击狗的过程中，布朗已经伤害和削弱了它们，所以无法确定每种电流对它们的死有多大影响。此外，狗是小型动物，如果人类被交流电击中，不能保证他们会有同样的反应。

布朗用马进行实验

为了回应这些批评，1888 年 12 月，布朗在爱迪生的实验室做了另一次演示。这一次他电击的是大型动物，而且只用了交流电。他从一头 124 磅的小牛开始，在它的两眼之间安装了一个电极，770 伏的电压击垮了它。第二只 145 磅重的小牛在 750 伏的电压下被击垮。然后，为了打消所有疑虑，布朗和爱迪生的助手给一匹 15 美元买来的 1200 磅重的马连上电线，将电极连接在两只不同的蹄子上，这样电流就会通过它的心脏。爱迪生曾向记者承诺，交流电可以在万分之一秒内杀死牲畜。但实际上，这匹马在 600 伏的电压下存活了 5 秒，然后又在同样的电压下存活了 15 秒，

最后，在 700 伏的电压下，一个 25 秒的脉冲处决了它。爱迪生花了 5 美元把尸体运走了。通过这些实验，布朗实现了他的主要目标：让人们害怕交流电。然而，爱迪生的团队意识到，折磨狗和马并不能让他们获得公众的喜爱。在私人笔记中，爱迪生的首席电工对这些动物所遭受的折磨感到痛心。然而，在之后出版的一本杂志上，他坚持认为它们的死亡是“瞬间的、无痛的”。

并非所有人都相信这种宣传。一位批评家认为布朗是个“冷血的科学谋杀推广者”。爱迪生也受到了批判：威斯汀豪斯或多或少地公开指责他雇用布朗做肮脏的工作。可笑的是，爱迪生否认了这一点，声称布朗完全是独立工作，尽管爱迪生曾借给他实验室、设备和助手。

为了回应对他的指控，布朗选择挑战威斯汀豪斯的男子气概，并在报纸上刊登广告，提议进行一场决斗——电力决斗。布朗说，如果威斯汀豪斯如此确信交流电是安全的，那双方就把自己都接到发电机上，布朗用直流电，威斯汀豪斯用交流电。他们会从 100 伏的电压开始电击，以 50 伏的额度递增，直到有人哭着喊“叔叔”，或者死掉。一位历史学家指出：“令很多人感到遗憾的是，这场决斗从未发生过。”

为了破坏交流电的声誉，爱迪生的团队总共杀死了 44 只狗、 6 头小牛和 2 匹马。爱迪生甚至去找马戏团的大象，计划落空时，他很挫败。但这些死亡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威斯汀豪斯继续在市场上压制着爱迪生。到 1888 年年底，爱迪生的公司生产和销售了每年足以为 44000 个电灯泡供电的设备，而西屋公司仅在 1888 年 10 月就售出了能为 48000 个电灯泡供电的设备。

可能有人很想为爱迪生和布朗的行为开脱，理由是他们处在一个不同的时代，一个根本不善待动物的时代。但是，当时许多人确实在抗议残酷的科学研究，而且早在爱迪生时代以前就已经这样做了。

伏尔泰（Voltaire）非常鄙视“把狗钉在桌子上活活解剖的……野蛮人”。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同意伏尔泰的观点，并补充说：“他肯定是以牺牲自己的人性为代价来学习这些珍贵的知识的。”解剖学家约翰·亨特经常成为这种攻击的目标，因为他经常在尖叫的狗和猪身上练习新的外科技术。他还做过一些事情，比如向怀孕的狗的静脉注射醋，看它是否会流产。（的确会。）一些昆虫学家甚至抗议把活的昆虫钉在大头针上，因为它们会痛苦地蠕动，有时会持续几天。这些抗议也不是孤立的声音。强大的赫斯特报业强烈地谴责虐待动物的“活体解剖学家”。后来为爱迪生辩护的人，无法辩称他是因为无知。

自爱迪生时代以来，条件明显有所改善，但涉及动物的实验至今仍有争议，甚至在一些科学家中也是如此。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死亡的动物太多。医学研究在 20 世纪下半叶呈爆炸式增长，到 2000 年，仅美国科学家每年就要用掉 5 亿只小鼠、大鼠和鸟，此外还有狗、猫和猴子。规模十分惊人。

而且早在爱迪生时代以前就已经这样做了。

显而易见的反驳是，动物研究通过开发药物等治疗手段拯救了人类的生命。这当然是事实，但也有一些注意事项。无论动物研究在过去多么有用，如今它往往达不到预期。一项对 26 种已知人类致癌物的调查发现，只有不到一半的致癌物也会作用在啮齿动物身上，就预测价值而言，还不如抛硬币。新药的情况甚至更糟。2007 年，美国卫生与公众服务部部长——并非模糊的消息来源——承认：“十分之九的实验性药物在临床研究中失败，因为无法根据实验室和动物研究，准确地预测它们在人体中的表现。”事实上，这种失败非常普遍，几乎算是老生常谈。我们已经无数次听说，神奇的疗法奇迹般地治愈了小鼠的癌症、心脏病或老年痴呆，却在人类身上失败了。

也许我们不该对此感到惊讶。在进化上，啮齿动物和人类在 7000 万年前就已经分道扬镳了，那时恐龙还在统治地球。我们的生理结构明显不同。小白鼠是众所周知的实验动物，而青霉素对小白鼠实际上是致命的，如果科学家最初在小白鼠身上测试这种药物，它就永远不会进入市场。即使是人类进化上的近亲，也有不同的生物特性。艾滋病病毒会破坏人类的免疫系统，在黑猩猩身上却是一种无害的、缓慢生长的病毒。鉴于这些事实，动物实验的一些批评者一直很严厉。有人称动物研究是“一个内部自洽的宇宙，与医学现实几乎没有联系”。

的确，动物研究仍然有助于治疗。即使没有其他效果，它至少有助于在人体试验之前筛选出有毒药物，这不是小事。但过去的几十年里有一项运动，即减少实验室中使用的动物数量，并寻找替代方案。可能的替代方案包括，在培养皿中的人类器官（类器官）上进行试验，或使用计算机程序通过与已知化合物进行比较来评估新化学品的功效。一些动物已经获得了低级别的法律权利。美国政府不再支持对黑猩猩的生物医学研究，而且对使用猴子的要求也很严格。同样，美国环保局（EPA）最近宣布，在 2035 年前逐步取消对哺乳动物的毒性试验，并严格限制对鸟类的试验。（对两栖动物和鱼类的试验将继续进行。）也许最令人惊讶的是，章鱼的聪明才智已经说服了一些国际组织，要求科学家在对它们进行试验时获得特别许可。这一点尤其重要，因为章鱼是无脊椎动物，人类通常将其排除在道德规范之外。

总而言之，相比于 19 世纪 80 年代，今天的动物研究已经大为改善。但在世界各地的实验室里，虐待动物的报告仍然不时出现，离谱的试验（如猴子头部移植）也没有停止。爱迪生的狗的嚎叫声至今仍在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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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为电影《电力之战》（2017）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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