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性里的黑暗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我在哥伦比亚太平洋沿岸的丛林中生活了九年;当我到达那里时,我看见了一只狗的尸体,一只母狗。三天后,尸体不见了,只剩下骨头和毛发。唯一的生命痕迹是停在树上的和在四周飞翔的秃鹫。我想,这就是关于那里最重要的故事。”每当哥伦比亚作家皮拉尔·金塔纳谈起她的小说《雌犬》,都难以绕开脑海中那幅曾经让她感到恐惧的丛林画面。
在她的笔下,丛林是残酷的,随时准备吞噬一切,它拥有长满海草的悬崖,能卷走小孩子的海浪,在暴风雨中被连根拔起或被闪电劈成两半的参天大树,崩塌的山坡,有毒的或是可以吞下一头鹿的蛇,把其他动物吸干的吸血蝙蝠,会割破双脚的尖刺植物,下大雨时水位暴涨、席卷一切的河流……而她的主人公达玛丽斯就生活在那儿。她在自然中成长,也似乎随时要被自然置于死地。她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但身体永远无法满足她的愿望。这让她无法摆脱那种强烈的被生活抛弃的感觉。后来,她收养了一只小母狗,她看顾它,保护它,他们的关系变得很像一对母女,但最终,她抛弃并杀死了它。
皮拉尔·金塔纳说,当她开始写《雌犬》这本书时,那些不想要孩子的女性正通过女权运动表达出自己的要求——太棒了!因为她曾经也是其中一员。但如果一个女性想要成为母亲,却无法实现呢?她要如何谈论自己的渴望,又将怎样面对生活?成为母亲后,皮拉尔又总是在想:当一个女性成为一个母亲,她可以将“女人”和“母亲”的身份区分开吗?真实的母性里容纳着作为人类都共有的黑暗、恐惧和痛苦吗?她将这些一一写进了书里。
《雌犬》出版后,获得了哥伦比亚小说最高奖——叙事图书奖,入围了美国国家图书奖和都柏林国际文学奖等诸多重要的文学奖项,被全球20多个国家译介。这本书的中译本出版后,皮拉尔·金塔纳来到中国,并接受了本刊的专访。
三联生活周刊:首先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在丛林里生活9年?
皮拉尔·金塔纳:我想寻找一个地方,让我可以过上简单的生活,尽可能地减少开支,以此支撑我专心写作。2000年的时候,我去了亚马孙丛林,在那里待了15天,那里的生活非常简单,我很喜欢。尽管居住条件不是很好,我还在那儿得了严重腹泻,但是每天早晨看到窗外的景色,都会觉得非常值得。那一整年我都在南美洲做长途旅行,之后又去了美国、印度、澳大利亚,在这样的环游之后,我最终决定回到丛林。从2003年到2012年,我都待在丛林里,感受大自然带给我的震动。
三联生活周刊:和其他地方相比,你所在的那片丛林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是什么吸引你回到那里并留了下来?
皮拉尔·金塔纳:那片丛林背靠着海,这是它比较特别的地方之一。海给了它无限的空间和可能,让它的环境看起来更加敞开。但同时,海的环绕会让人觉得自己好像是在一个岛上,被丛林和海包围,通向哥伦比亚其他地方的唯一出路是河流而不是公路,这又带来了一种封闭性。和其他地方不同,那片丛林在赤道上,所以感觉不到任何季节性的气候变化,但每天却又都能体会不同的天气,看到不同颜色的日落。哥伦比亚总是下雨,如果早上起床时你看到了太阳,那么意味着过段时间会突然出现暴风雨,如果早起时没看见太阳,那就说明外面正在下雨。
纪录片《从前有一座森林》剧照
现在很多人喜欢看气象学天文,对占星感兴趣,住进丛林之后我才深刻地感受到生活和星象之间紧密的联系,比如月亮的盈亏,满月的时候我的头发和指甲就会长得更快,写作的状态也会变得更好。我的生活变得很依赖潮汐的节奏,就像书里的主人公那样,从我住的地方到附近邻村要穿过一片海湾,涨潮的时候,海水有5米深,只能划船过去。退潮的时候海水非常浅,那么就可以直接走过去。
我觉得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城市里的生活方式总让人类假装自己不是动物,但住进丛林以后,我更深刻地感受到自己就是动物,我也想通过写作发现藏在内心的猛兽。
三联生活周刊:在你的书里,丛林时刻吞噬着一切,身在其中你会时常感到恐惧吗?你所说的藏在内心的猛兽指的是什么?
皮拉尔·金塔纳:有一天我去散步,遇到了一条我从未见过的母狗。我很害怕,就跑到另一条路上,狗好像也很害怕。第二天,我又去散步,看见那条狗躺在地上,逐渐靠近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它已经死了,但是它却在移动,因为有大量的虫子在吃它的身体,周围的树上落着几只秃鹫,那个画面让我感到恐惧,于是我就赶紧回家了。但两天以后,好奇心又驱使我去看看那具尸体,结果到了那里我什么也没看到。尸体去哪儿了?只剩下些骨头和毛发,它竟被分解得如此之快,对我来说,这定义了丛林。
纪录片《神话的森林》剧照
进入丛林之后,我发现生存变成了一种挣扎,必须努力抵抗才能不被它吞噬。在那里,我在城市中学习到的一切都毫无用处,必须学会的是与自然相处。我不得不砍掉一些树和植物以获得空间,或者用杀虫剂把虫子消灭得一干二净,这让我觉得我仿佛也变成了野兽。我们常常会觉得邪恶的是别人,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彼此杀戮,而我们过着平静甚至有些无聊的生活。但其实邪恶的人也可能是我们自己,我们也同样拥有暴力。
我曾经做过老师,当时有一个学生的父亲正关在监狱里,因为他用一把砍刀杀死了自己的兄弟。我觉得这太可怕了。出狱之后,他很感谢我教他的孩子,再后来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发现他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父亲、丈夫,也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还会尽可能地帮助社区里面的其他人。不过我始终都记得他是个杀手,有时也会因此感到害怕。但最让我害怕的是,我发现自己有时也会很像一个杀手,在我和丈夫争吵的时候,我也会想拿起一把砍刀杀了他,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不会那样做,但他却真的杀了自己的兄弟呢?我和他之间有什么区别?在什么条件之下我也会成为一个杀手?如果我出生在贫困之中没钱就医,如果我努力工作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报,如果我做梦都想成为一位母亲却始终无法做到……我会成为一个杀手吗?《雌犬》讨论了这样一个问题,我们离实际上去杀掉一个人到底有多远?
三联生活周刊:你找到答案了吗?
皮拉尔·金塔纳:我的国家哥伦比亚经历过漫长的战争,因此,对我们来说暴力通常是可见的、血腥的。但人们很难将那些并不外显的、难以察觉的、在家庭里发生的某些事情视为暴力。关于是什么驱使我们使用暴力,我不知道我是否有了明确的答案。但我认为,有些时候暴力也是必要的,否则在大自然中生存的我们会非常无助,就比如在丛林里生活时我不得不杀掉蛇。即便我不是自己动手,我也一定会叫我的丈夫或者邻居去杀。如果你对隐藏在体内的暴力视而不见,或者假装它并不存在,我想也许最终它可能会以恶意的形式爆发出来。我们需要面对,并且驯服它。我摆脱内心的暴力的方式就是将它写下来。
三联生活周刊:你所说的不易被察觉和判定的暴力具体指什么?你认为它们和那些血腥的暴力之间有什么区别吗?
皮拉尔·金塔纳:我不认为它们之间有什么不同。隐性的社会性的暴力,其实正是那些可见的、充满血腥的暴力和战争的源头。比如说,一个女性不能上大学,没办法实现她的梦想,过她想要的生活,这算不算一种暴力?一个女性不能表达她作为母亲的痛苦,不能表达真实的感觉和欲望,这是不是一种暴力?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剧照
我编辑过一本哥伦比亚经典女性作家的短篇小说合集,其中有一篇我很喜欢,它关于上世纪50年代哥伦比亚波哥大发生的暴乱。故事设定在暴乱的第二天,一名士兵被指派去杀掉待在教堂顶上的狙击手,他开枪、完成任务,明明已经杀死了对方,但他却还一直在射击,完全无法停下来。这个细节之后,小说跳到了士兵童年的场景,他在家里被他的父亲殴打,但对他来说最残酷的暴力来自他的母亲——她站在一旁看着他被打,却无动于衷。因此我说所有的暴力都是一样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会去关注那些很小的、不易察觉的暴力,因为我觉得它们是一切暴力的起源。
三联生活周刊:谈起母性的时候,人们通常会使用“无私”“伟大”来形容,但在你笔下,母性也和暴力捆绑在了一起,母狗吃掉它刚刚生下的小狗,女主人公杀死了她收养的母狗。能不能谈谈你对母性的理解以及你这样写是想在小说里表达什么?
皮拉尔·金塔纳:安伯托·艾柯曾经说文学是懦夫的避难所。对我来说,这个论断甚至可以再往前走一步:文学是那些想要冒险而不受惩罚之人的避难所。我可以在文学中做任何事:杀人、成为一名妓女,或者做一个坏母亲,可以谈论我一切的厌恶、痛苦和恐惧。写作是对我的一种疗愈。《雌犬》这本书里就有我作为一个母亲最大的恐惧——失去孩子,以及成为一个使用暴力的母亲,伤害自己的孩子。
我在丛林中发现了我写作的最重要的主题,那就是母性。我们有时候会说,我们之所以没有杀自己的孩子,只是因为我们是人。不得不承认,孩子有能力把我们内心的野兽激发出来。虽然我的孩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但同时,我也没有对别人像对他那样生气过。我最好和最坏的情绪都来自我的孩子——他让我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变得懂得爱惜身体、少喝酒,因为我不想死掉,我要对他负责。与此同时,他让我看到了自己最糟糕的一面,有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打他。我不喜欢这种内心充满暴力的感觉,但身为一个作家,这对我又很重要,让我看清了真实的自己。这本书让我原谅了自己身为一个母亲所做的错事。母亲也会犯错,因为母亲同样也只是人类,并不完美,也不应该完美,更不应该被要求完美。
《亲爱的朋友》剧照
三联生活周刊:故事的结尾,主人公达玛丽斯在杀死了母狗之后,她觉得自己应该赤着脚,穿着紧身短裤和无袖衬衫到山里去,消失在丛林最恐怖的深处,为什么?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应该接受罪责但村里的所有人都不能给她应有的惩罚?
皮拉尔·金塔纳:这本书另一个重要的主题是罪恶感,有时候我们会为不是自己犯下的错而感到自责,就像父母离婚时,年幼的孩子很可能会认为是自己的错,直到他们长大,有足够的能力去应对这件事,或是去咨询心理医生的时候,他们才会意识到,这一切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在这个社会中,我们通常都是带着一种罪恶感长大的,尤其是女人,我们非常努力地想要去证明自己,因为我们总觉得自己没有那么值得。
达玛丽斯也有同样的问题,小说中她始终在责怪自己,她为小尼古拉斯的死感到内疚,她希望用自己的一生证明自己是个善良的好人,没有做出邪恶的事情。但狗的出现把这一切都打破了,当她杀了狗之后,她意识到自己做了一生中最糟糕的事情,她再也不可能做一个好人了。所以她最后选择了走向丛林,因为如果被大海吞噬,只是一次性的惩罚,但如果进入到丛林当中,她对自己的惩罚就会延续得更久,这是她在用自己能想出的最狠毒的方式来惩罚自己。她的选择说明,女人往往是最严格的审判者,对自己的惩罚也是最严重的。
《坡道上的家》剧照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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