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出国远行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451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Roman Grac on Unsplash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
根据高考成绩,新加坡教育部从 S 大学的入学新生里选拔出一批学生,然后再对这批进入初选的学生进行面试、笔试等考核,最终要选出约三十名全额奖学金学生,可以赴新留学,就读新加坡国立大学或南洋理工大学。我们后来知道,这是新加坡政府引进海外人才计划的一部分。
我们这批初选出来的学生成了一个特殊的小团体,有时候一起开会,还些仅仅和我们有关的消息会在圈子里流传。因被告知需英语笔试、智力测试和面试,我们的闲暇时间基本都用来读英语了。我印象中有些学生很努力,至少在女生宿舍,我常常看到几个“候选人”在辛勤练习口语。在学习方面,我总是比较消极,在努力的愿望和懈怠的行动之间徘徊。我一方面认为临时抱佛脚不会有多大效果,另一方面感到新加坡人的考核未必和中国的考试一样,那么根据中国的考试习惯去准备又有什么意义呢?
事实证明,我的考虑不全错,至少没有浪费太多无谓的努力。据负责我们事务的院系老师说,最重要的一关是面试。大概因为被按高考成绩初选出来的这批人,笔考和 IQ 测试想必相差不大,那么剩下的就是面试印象分了。不过,个人印象测试比笔试还重要,这对于中国学生来说真算新鲜。在以往求学的任何阶段,我们都是被用考试分数衡量的,这一衡量是绝对而不容质疑的。而面试、个人印象,这该如何准备呢?在我看来,唯一的准备就是穿得整洁漂亮,头一晚睡个好觉。
英语笔试结束后的某天,我们去面试。我们等在一个会议室外面,有的女孩儿还在走来走去地背诵也许是自己事先默写好的“自我介绍”。大家看起来都很紧张。我们要根据抽到的顺序走进那个会议室,据说里面坐着来自新加坡教育部的面试官,还有中国教育部和 S 大学的一些陪同面试者。
我很不幸地抽到了“1”,每个人都看着我,替我感到不幸。我的脸红了,仿佛我的不幸已经转化为现实。我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去,之前被教导的用英语和面试官“温暖地”打招呼的事也全都被抛在脑后。我大约带着傻乎乎的笑在别人指给我的椅子上坐下来,等着被询问。后来,我发现面试官似乎不打算考核我的英语口语,因为我坐下不久,一位带着亲切笑容、仿佛从我过去看的新加坡电视剧里走下来的女士,就用中文问我叫什么名字、来自哪个专业。其他面试的人我都不记得了,只对这位女士有印象。她的面容、表情、打扮都说明她就是那位新加坡教育部来的代表,她衣着和我们 S 大学的女老师不一样,穿着一件杏黄色的羊毛衫,下身是一条格子呢短裙,脖子里戴一条白金的项链。她看上去整洁得体,有股都市气息。而且,她脸上的笑容非常明朗,具有让人放松的功效,我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 professional 的微笑。在这种笑容的鼓励下,我渐渐忘记了我抽到“1”的不幸。
主要的提问者就是这位女士,她问的都是些和学问无关的、很简单的“生活问题”。例如,我的家乡在哪儿,我的爱好是什么,我对新加坡有什么基本的了解……一般来说,如果我感觉别人对我坦诚,我会立即对他或她坦诚相待,这有时是个弱点,有时是个优点,全看对方是什么人。总之,我对最后这个问题的“坦率”回答让在座的面试官们都发笑了。我说,我对新加坡没什么了解,除了从地理书上知道它是花园之国,其他的了解都来自于新加坡电视剧,例如《调色板》、《人在旅途》、《窈窕淑女》,所以,我知道新加坡有李南星、郑惠玉……
事实证明,看这么多这些电视剧并非毫无用处。那位新加坡女士听到我对他们的明星侃侃而谈,显然十分开心。气氛更加放松,我就大胆地反客为主,开始问她一些问题,都是我最关心的问题。例如,当地的大学需不需要体育达标(体育达标是我的一大心病),需不需要参加军训,会不会规定学生的发型等等。那位新加坡女士给我的答案都是“No”,而且从她的笑声中,我知道这些问题被当成是滑稽的问题。难道在那边的大学里,体育达标、军训像是无稽之谈?如果这样,那它倒很合我的心意。我从面试的会议室里走出来时,心情十分愉快,当我看到那群睁大眼睛看着我的学生时,才意识到这并非一次愉快的交谈,而具有决定前途的意义。抽到“2”的学生走进去,我则立即被几个女孩儿和她们的问题包围了,她们问我都被问了什么,问我都是如何回答,问面试官什么样……
▲ Photo by Gabrielle Henderson on Unsplash
如果说这位女面试官是新加坡给予我的最初的真实印象,那么这个印象是很好的。她和我在医院遭遇的那些女医生们,在校务处遭遇的女办公人员,以及劝我剪发的院系负责人,形成了相当鲜明的对比。我觉得她是愿意听我说话、了解我的想法的,或者说,她愿意较为平等而友好地对待我,尽管她很大程度上掌握着我的前途命运。
很快,大约三十名学生接到了确认通知。我们开始办理出国手续。办护照的过程中,我护照上的出生日期弄错了,由于“种种原因”,修改过来是不太可能的,我名字里的“惠”也被写成了“慧”,尽管这不是我的错,但我只能交钱在护照上补一个附页,说明这两个字都可以用。
在这些错乱中,有位热心人给我留下了温暖的印象。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是当时 S 大学里负责帮助我们这批学生办理出国证件的人。因为我护照上出现的错误,他好几次和办理护照的公安部门联系,尽管最后未能更改,但在他这方面,的确已经尽力而为。每一次我去找他,他都没有失去耐心。有一次他对我说,他知道了军训的事情,觉得我做得对,说让女学生都留兔子尾巴一样的头发的确不好看,而且不必要。他最后把护照给我时,鼓励我说,我离开之前事事不顺,这应该意味着我出国后必有后福,他相信在这批学生里,我将来会是最争气的一个。这些话我至今清楚地记得。可惜,我远远不是最争气的一个,在相当一段时间内,我还是最不争气、最消沉的一个。我辜负了这番祝福,但仍心存感激。
在济南办好护照,我就回家了。在我家里,存在着一种喜忧参半的情绪。父母因为让我在这么小的年纪出国而不安,怕我不能照料自己的生活,同时,大家又都相信出国于我的前途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那时已经是深秋,我们家旧宅的废墟早已清理完毕,在它原来所在的地方,正在修建一条新路,也许它的一部分变成了路基,另一部分变成了路边正在挖掘的下水道,总之,它已无迹可寻。我以往喜欢在平台上眺望的那个城郊村庄也变成了一片忙碌、脏乱的工地,不知道村民都迁去了哪里。在我离开的四个月里,这个地方仿佛又变了一种面貌。以后,我的故乡会向我证明,它力争一年换一次面貌,让我最好在返家时认不出它来。
尽管如此,当我日后在某一处看到旧日故乡的一点儿影迹,当一间旧屋、一条小路勾起我对过去那些温暖充实的岁月的回忆,我知道我其实并没有远离过它,只是这个它已成为往昔的一部分,转化为我内在的一部分。它变成了一个非实体。就像祖国在我心中也不是一个实体,它和政府、经济数字、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所谓面貌的发展和变化都没有多大关系,它存在于我如今正用以书写的这种古老文字中,存在于我曾阅读、背诵的那些诗里,也存在于我童年时、少年时曾徜徉于其中而今早已消逝的美好人情与事物之中……从某个时候起,它就和不断变化的这个实际而具体的国家、地方分离了,我甚至感到唯有那已转化我自身之一部分的抽象的“它”,才能勾起我的情感,才具有意义,我离那抽象的它越近,我便离眼前的它越远。
我们租来的那个小院被前面的房子遮蔽,采光不怎么好,在深秋的时节也显得更阴冷。在我们拥挤的临时居所里,我又开始准备另一个旅程,要往更远的地方去。
▲ Photo by Sasin Tipchai on Pixabay
得知新加坡一年四季都是夏天,母亲和姐姐们要为我置办夏装。那时候已经临近冬天,服装店里夏天的衣服都已经下架。姐姐们带我到临近的周口市,那里有条专卖服装的步行街。我们看到哪家店里的衣服比较时髦,就让店主拿出她们夏天的存货给我们看看。女店主们总会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找夏天的衣服,我姐姐告诉她因为我要出国。那还是 1995 年,出国的人并不像今天这么多,尤其在小地方,”出国”两个字足以引起对方的惊讶和羡慕。那一刻,我的虚荣心多多少少得到了满足。
我们买了很多衣服,以至于我的行李箱里基本上装满了衣服。我后来发现,这些衣服简直比新加坡的衣服价格还要昂贵,但父母的想法总是让远行的孩子带上所有需要的东西。以当时我的眼光看,这些买来的衣服算得上“摩登”,但现在想想,它们的样式或者过于隆重或者过于正式,总之基本上都过了头。
一年后,我就不再从国内带衣服到新加坡了,而是把从新加坡买的衣服带回家穿。那时候,除了支付全部的学费,新加坡教育部每个月发给我们 500 新币的零花钱,后来增加到 600 新币。按照 1995 年新币和人民币的汇率,我每个月有了 3000 人民币的收入!除去一些日常花销,剩余的钱足够我每年两个假期买机票回家。让我颇感骄傲的是,我大学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靠奖学金支付,没有给父母增加任何经济上的负担。
那年的十一月,我和一百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赴新奖学金学生在北京集合,那是在我们高中时期如雷贯耳的北京外国语学院。北外的大部分建筑和 S 大学一样,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后产生的平板丑陋的混凝土方块,但那些在深秋时节变黄的树木让我觉得很美。每天早上,当我穿着秋大衣、围着毛线围巾离开留学生招待所,沿着学校里的小路走向上课的教室,从两边高大的树木上凋零的黄叶就一层层飘落在我的身前身后。这种富于诗意的秋天的美悄悄地打动了我的心,仿佛我的心顷刻间意识到了什么深奥的东西,关于自然,关于生命,但我又不清楚那是什么。很奇怪,当时在哪里上课,究竟学了什么,谁教了我们,都已经被我忘记,只有那些树木的样子、叶子的颜色,路边的风景,这些最不重要的细微事物还清清楚楚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 Photo by caozixuan on Pixabay
我们离开前的最后一站是机场。那时的场面相当混杂,在同一个地方,有一百多个和我一样青涩的学生,还有随着他们来到首都机场的送别的家人。在这么个地方,人要忙着和相识的同学说话,要忙着听从领队学生的指令,还要忙着告别。我相信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第一次出国,当时是九十年代,而且,我们都是十七八岁刚刚高中毕业的学生。出国,这毕竟和去另一个城市不一样,因为父母不可能去探望我们,而我们也不可能因为什么烦恼而跑回家……这都让我们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是一次意义完全不同的远行,和以往的离别都不一样。此后,我们在陌生的国度里,远离父母兄弟,将无人可依赖,只能独自面对世界。
几乎每个人带的行李都超重。领队的人和航空公司人员交涉,最后,超重不是过于离谱的全部都放行了。工作人员看到我们这些带着超大行李、独自去国的青涩少年,可能也动了恻隐之心吧。第一次带超量的东西总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当时中国人的习惯就是外出时把用得到的东西都带着。以我自己的行李为例,我母亲总是无法相信新加坡完全没有冷天,她让我带了毛衣、厚夹克,还有一套秋衣秋裤。这些衣服后来搬家时只能扔掉。但我记得到新加坡两三年后,仍听说有中国学生不远万里从国内带牙膏、香皂到新加坡,这是我不能理解的。再后来,我工作之后,听说有新加坡人到中国公干,带着大量新加坡超市买的快食面,这也是我无法理解的习惯。
周围有一些人在哭,大部分是学生们的女性亲属。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我们这些学生都尽量装作不在乎,因为周围有那么多别的同学在,哭鼻子让人很难堪。我相信我也在这些心里苦闷彷徨却故作无情的人之中,几乎不敢看别人的红眼睛。进入海关检查的门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头看,我知道所有的送行家长都在离门口不远的那一块地方站着,我父亲和我姐姐也挤在他们中间,他们势必要等我完全看不见了才肯离去。这在当时不仅让我伤心,还让我有点儿生气,因为我从来不愿意别人看到我难过的样子。我知道如果我回头看一眼,我的眼泪就会流下来,所以我决不能回头看。直到我经过了海关安检、一个人往登机口去的路上,才忍不住哭起来,一路上泪水流个不停。结果我只好躲到洗手间里去。在洗手间里,一个洋空姐问我:“Are you okay?”我也无法回答她。最后,我洗了脸出来,又回到我的同学们中间。
尽管我在以后的多年里经历了那么多次离别,我还是不能习惯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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