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怪物》：对世界保留答案

2024-01-27 16:01

日本当地时间2024年1月24日，日本电影学院公布了第47届日本电影学院奖的提名名单，是枝裕和的《怪物》、山崎贵的《哥斯拉-1.0》、山田洋次的《你好，妈妈》以及《福田村事件》《完美的日子》五部电影入围最佳影片奖，《怪物》获得9项提名。

影片《怪物》为是枝裕和导演、坂元裕二编剧、坂本龙一配乐之作，由安藤樱、永山瑛太为主演。该片入围第76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荣获最佳编剧及酷儿金棕榈两大奖项。首先从合作上来看，三者的合作相辅相成。是枝裕和延续他细腻温和的笔触展示生活本质，坂元裕二以犀利的社会洞察书写叙事结构、而坂本龙一以温柔、富有生命力的配乐将影片推向高潮。初看影片，三者对比下，坂元裕二的剧本创作确实略胜一筹，然而若不是是枝裕和温和细腻的外壳，是无法包裹并承接坂元裕二的锋芒，而坂本龙一的音乐就如同一味调和剂，成为他们中间的纽带。其次，是枝裕和并没有放弃他的叙事，恰恰相反，他将剧本最大的使用权让给坂元裕二，依靠外力来颠覆创作，这是一种信任也是一种相互成就。

是枝裕和已然触碰到电影的本性，但仍然在探索电影的边界。影片在整体风格上依旧保持过往作品当中以非戏剧化的叙事方式来展现他对于日本家庭、社会现实议题以及生命真实性的关注。以琐碎的事件呈现出平淡生活的模样，并展现出个体在生活中的情感表达、人生观和价值观。但与此前不同的是，在《怪物》中，是枝裕和更为敏锐地观察后疫情时代下的种种变化。从空间、关系到言语，以温和的方式展现了外在不稳定的怪异感。而坂元裕二以坚实清晰的叙事方式加强了整体叙事风格，正面迎接内在冲突，直击人心。尽管两人以不同的方式创作，却仍然能产出同样的共鸣—以痛苦和喧嚣唤醒观众，用爱与温柔质问生命。

局限的空间感知

电影是一个漫长的生命绵延过程，有时找到原因比关注结果更为重要。《怪物》在叙事结构上利用空间诱发事件，建筑与叙事经由人作为纽带产生关联。开篇之处随着建筑大楼的燃烧倒塌，片名“怪物”二字也渐渐浮现。影片中多处以远景、特写、以及手机直播的跨媒介方式来展示这一建筑。接着镜头从建筑转向三段人物关系，单亲母亲与孩子的关系，教师与女友的关系，校长与丈夫的关系。随后，将观众置于多个空间中，从庞大的建筑转向狭窄的出租房乃至更为私密的空间里，以空间来理解影片中的故事、人物以及行为。

空间作为一种载体，以特殊的方式承载记忆。神龛、相框、水箱、电梯、隧道、火车、浴缸等都是一种记忆的载体，而人物也能够通过这些载体来获取一种属于自身独特的安全感。在影片中，相框意味着将已逝之人的爱转化为轻盈隽永的记忆，以此来获取对逝去之人的永恒悼念。在废弃火车车厢内，凑（黑川想矢饰）和依里(柊木阳太饰)创造了属于两人的秘密基地，被装饰成宇宙样式的车厢带来巨大无比的安全感。老师（永山瑛太饰）在出租房内沉浸于自己的爱好，即使发笑的不合情理，但于他而言，却是一个重要的精神庇护所。

然而，空间作为避难所提供的安全感，总是转瞬即逝。由于影片中人物视角的局限性，每个人物只能从特定的角度看到建筑的一面，所呈现的空间是局部而狭小的。而观众只能在这样的局部中来判定人物的性格以及内心世界，因为局限所以产生巨大的不适感。如影片中建筑大楼的坍塌，局促的警笛声和喧闹声，让紧张、压抑感席卷整个屏幕。凑与母亲在行驶的汽车前排，狭小的空间让凑无法摆脱母亲关切的目光，所以接到依里的电话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是同性恋者因而无法回应母亲的愿望时，只能选择以跳车的方式逃避现实。学校作为知识教育的象征却以隐瞒、敷衍、牺牲教师的方式来逃避问题。教师办公室设有迎接访客的茶桌，本应是教师与家长沟通交流的重要空间，却因校长与老师的集体回避，言语无法抵达彼此，出现的问题也因此悬置。

不安全的空间也能够变得安全。种种不合理的景象伴随着巨大压抑感，观众似乎开始以局限的感知产生质疑和评价，急需想要找到一种出口。而导演仿佛在真诚地询问观众，若是将这种不适感放在影片中，是否还愿意慢下来继续了解人物背后的故事？正如坂元裕二所说：“写作并非是找到答案然后写出来，而是花点时间和人物思考背后的原因动机是什么。”空间的局限和不稳定性导致人物关系也处于脆弱易碎的状态，了解人物背后的原因，也是了解生命的过程。而影片当中又是如何找到这个出口的呢？导演运用了相同的手法，让原本不稳定的空间因人的关系而变得牢固。在校长探访丈夫这一情节中，监狱探访室因玻璃隔板的存在，两人无法进行真正的交流，但两人所交谈的内容并未因孙子的去世和入狱而互相埋怨，相反的是保留美好的回忆。无需过多言语，便让观众知晓了人物背后的原因。脆弱的关系让安全的空间崩塌，牢固的关系则将空间重新建立。

脆弱与永恒的关系

人是最为重要的纽带，由谎言引起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将一切的终点指向人本身，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与世界的联系。是枝裕和的眼光从未放弃过对日本家庭的关注，女性和小孩是他的永恒命题。从早期的影片《幻之光》中，是枝裕和就在江角美纪子所饰演的美子身上展现出了超出时代思维的女性人文关怀，而在他往后作品中的女性角色也不例外。《比海更深》中坚强豁达的母亲形象，《无人知晓》中勇敢推翻时代枷锁的妻子形象。然而《怪物》中略有不同，单亲母亲从隐忍到爆发失智，校长利用亲情来博取家长同情，陪酒女广奈（高畑充希饰）的冷漠与淡然。是枝裕和将女性的困境与脆弱重新展现在观众面前，并重新发出疑问和质疑。但影片重点也并非续写女性困境，而是将焦点转向两个孩子的关系上。

爱这一终极命题，跨越时代与性别。纵观整部影片，以孩子视角出发以及结束，这是观众的解谜过程，同时也是在了解人物的心理过程。影片中，他们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成熟，逾越既定的规则，以藏头诗互相保护对方。以同样贴近地面的方式感受世界，在破旧的车厢里创造出一片属于他们的方舟，以相互提问的方式彼此靠近。然而，凑对依里的感情并非将其简单定义为同性或异性之间的感情，而是双方彼此了解后不带目的的坚定选择。爱这一词汇也应该涵盖更加广泛的含义，是一种能够让人感受到温暖，保护的力量，是经过泥泞后的重新爬起，是在确定心意后的畅快奔跑，是所有人都能够拥有的幸福。如何爱以及如何表达爱，并非是孩童时代所需要面临的问题，而是每个人一生的功课。

不稳定的言语

言语是一种渴望与世界建立连接的方式，也是想要了解他人，并且清晰准确地表达自己意愿的最好途径。人们通过言语，与他人和世界建立联系，只是为了能用最为恰当的措辞，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传给对方。影片当中，教育制度的腐败使老师沦为教育工具而不得不从文字编辑工作中找到一种归属感，他对于词语的使用十分严谨认真，对女友以【精明】一词形容单亲母亲的反驳，再到以辞典为证，讲述言语传达的意思，从作文批注中发现所圈出的三个字分别是【みなと】联起来便是【むぎのみなとほしかわ】（麦野凑星川依里）。他看到了言语所传达的两个孩子更为细腻的真情实感，也再一次踏入两个孩子的内心世界，最终找到更为重要的答案。然而，经过时代和语言的变化，言语的意思在短期之内也会发生巨大改变。一句不经意的言语甚至可能推动和影响真相本身。倘若不谨慎使用言语，就无法进入他人世界，也只能伫立在片浩瀚的世界外。此外，在影片中多次出现【转世】【将来】【重生】一词，而这些词汇最终指向的是宇宙的终极奥秘。人类诞生原因、未来的道路与最终结局。这是影片向观众发出的邀请，也是世界向人们敞开的契机。

人并非本能的适应环境和社会，而是在此基础上去获得打开世界的钥匙。影片的重点不应该只是单纯地局限在我们如何看待“怪物”本体，更为重要的是我们如何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何看待电影以及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只有当观众在真正了解一个个不纯粹的动机后才能恍然大悟意识到原来一切都是合理的。每个人有自己当负的轭，与承担和关系相关。只有经过风暴，跨过黑夜，才能看见黎明的曙光，而每个人都能拥有呐喊的力量和了解世界的勇气。《怪物》是为了活在当下的人们和想要渡过汪洋的人们所拍摄的电影，愿每个观众能放下自以为是的武断，对电影和世界永远保留答案，愿未来与他们、我们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