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388) 余抱一之死
【深秋,新场为水利会战再次做准备。钱副场长带领水利规划小组忙了半年,最后拿出的方案是:放弃上年“贪大求全”的搞法,只整修北边的干渠,做到“拓宽、加深、延长”,这样可以保住半壁江山。至于拦洪坝则不再重建,让南边这块最低的洼地成为泄洪区,以减轻北边的压力,等将来有条件时再“收复失地”。
这个方案到了党委会,引起激烈的争论。龙震山坚持“鱼与熊掌兼得”,要继续修建拦洪坝,理由是实验坝效果良好。钱绍斌表示反对:“实验坝只提供了一个点的初步数据,不能作为几百米大坝的基础。我们还需要更长时间、更多地点的观测才行。现在贸然行事,最多只有50%的把握,相当于碰运气。新场没有资源在两条线上作战,也没有能力再次承受重大失败。本来南边低洼地的开垦就带有冒进成分,现在无非是吃一堑、长一智,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龙震山则认为没有时间再等下去:“关内在遭灾,需要我们提供大量粮食。哪怕只有50%的把握成功,我们也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把它变成100%!”
在党委会最后表决时,刚刚转为正式党员的洪烙,投下了关键一票,导致“钱方案”被否决,“龙方案”被采纳。为了“鱼与熊掌兼得”,龙震山从总场争来了400名支边青年。营地一时住不下这么多人,洪烙就号召共青队去水利工地住地窨子,把马架子、木笼房腾出来给支边青年住。其他各队纷纷响应,但当中也有些思想落后的老兵,不愿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意见很大。
自林樱走后,余抱一失去了在新场的唯一“知音”,情绪变得更加灰暗。钱副场长是少数几个他“瞧得起”的领导,平时关系不错。钱在党委会上受到“排挤”,心中不满,下来冲余倒了一通苦水。余碰到两个“怪话篓子”,就把党委会的内情透露了出去,说新场是外行指挥内行,只要龙、洪二人在,大家除了吃苦就是受罪,什么都换不回来。落后分子们得知消息,愈发不满,准备串联去北京告状。他们找到余抱一,请他帮忙写状子。余本来不想出头,可如今“盛情难却”,加上确实牢骚满腹,就干了这件令他追悔莫及的事。
洪烙了解到有人要搞“兵变”,火速向龙震山报告。龙震山临危不乱,没有采取强制措施,而是召集新老职工开全体大会。在会上他明白地告诉大家:“新场确实到了背水一战的地步,但党委会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我们不仅有人力物力,而且有实验坝的成功经验。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决心和勇气!咬紧牙关,大战一个冬天,建起拦洪坝,新场就能在大北洼立足,我们的胜利果实就能保住!
“水利会战到了后半段,房建队就会开始施工。方场长已经答应给新场调配物资,大家从地窨子出来,就能住上新房子,不用再搞自建公助。总场对新场的支持是无保留的,要人给人,要材料给材料,但我们应该清楚自己肩上的重任!战争年代,我们为了战胜敌人,能够坚持到最后一个人,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和平年代,我们就不能再住一个冬天的地窨子吗?共产党员不会这样,共青团员不会这样,转业官兵和支边青年也不会这样!
“现在国家面临严重的自然灾害,家乡父老需要我们的粮食,全国人民需要我们的粮食。我们在这里并没有饿肚皮,难道就因为怕苦怕累不敢再大干三九吗?不,我不相信!这不是大北洼人!我们靠自己的双手和汗水,已经把荒原变了个样。我们再接再厉,继续前进,就一定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
龙震山的一番讲话,让现场员工群情激昂。支边青年代表跳上台来,宣读了他们的决心书:“我们到北大荒来,就是为了吃苦,为革命吃苦光荣!我们决心向老同志们学习,不住马架子、木笼房,都搬到工地上去住地窨子。这样每天可以少走25里路,省下时间和力气修水利!”会场爆发出热烈掌声。洪烙接着上台,代表共青队发出倡议:把自建公助攒下的木料全部送往前线,给支边青年修地窨子。“老同志们”纷纷叫好,表示响应。
面对强大的群众力量,落后分子们丧失了斗志,不敢再跳出来闹事。在其后的追查中,洪烙了解到余抱一在老兵当中散布失败言论,对他进行了严肃批评。余抱一思想压力很大,加上干活受了风寒,一下子卧床不起。洪烙对他十分关心,交待伙房给他做小灶,下工后亲自把饭菜送到床前、和他谈心,叫他不要有思想顾虑,认识到错误就能进步。但是余抱一感到在新场已经失去了政治前途,再怎么努力也回不到“人民的怀抱”了,洪烙不过在套自己的话,等案情查清楚就要收拾自己,所以他对洪烙的关心只是虚与委蛇。次日,两个“怪话篓子”给他通风报信,说钱副场长在党委会上做了检讨,把他供了出去。现在党委会已经拿到状子,几个落后分子仍在顽抗,拒不交待是谁写的,但估计撑不了多久。
余抱一听更加惊惶,觉得自己要被送往右派队劳改,于是想赶紧逃跑,但他不知道往哪儿跑合适——“到另外一个农场去?不保险,早晚会被人查出来。当社会盲流,到处打零工?朝不保夕,太苦太累。对了,听说虎头那边有人过乌苏里江,到对面的农场去打工。苏联缺劳力,只要会干活就能留下。自己学了四年俄语,也能派上用场,所以希望还是蛮大的。去苏联算不得叛国,只不过换个地方建设社会主义,能有啥大问题?总好过跟着右派分子到完达山里砍大树!”
去意已决,余抱一也不等病好利索,就打起铺盖卷,趁无人之际溜出去。走了一程,远远听见营地那边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心想洪烙已发现自己失踪,不由得加快了脚步。他巴不得天色更暗一些,好让自己在雪地里没那么显眼。不想却有一辆卡车从营地开出,车灯遥遥地照射过来。余抱一害了怕,前面虽已看到桥,他却不敢过去,改从凌河冰面上走,想到对面的灌木丛里躲起来。走到河中央,冰面突然破裂,他一下子掉了进去。
这时卡车已经上桥,余抱一大喊救命,奈何里面的司机唐震没有听到,他正心急火燎地把一名重病号送往总场。余抱一本来会游泳,但是棉衣和铺盖卷浸了水后沉重无比。寒冷让他的四肢变得僵硬,他扑腾得越来越慢,到最后终于停住,像一根柱子插在冰窟窿里。冰水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他的口鼻,他本能地挣扎两下,就此不动。再过一刻,余抱一就静静地躺在了凌河河底。
再说林樱回到上海以后,洪烙给她去过几封信,都石沉大海。直到来年一月份,她才回了一信,说父亲刚刚去世,她现在心力交瘁,不知何去何从。当年违抗父命,来到北大荒,满以为这里有她的爱情和事业,谁想皆成泡影。她的幸福和追求都很具体,没法像洪烙那样为着一个伟大的理想而奋斗——“我想了又想,你是党的人,而不是我的人。我们俩志不同道不合,难以生活在一起。”
洪烙内心痛苦,但仍写信给她,希望她能够摆脱小我束缚,投身到火热的革命事业中:“只有把自己的命运与祖国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才能够站得高看得远,才不会为了眼前利益患得患失。你现在的悲观情绪,在很大程度上与农场的困难有关,但这一困难正在我们面前一点点消失。你如果到水利工地上来,感受到大家的劳动热情,就会相信众志成城、人定胜天!我是已经上阵的战士,不能过于儿女情长,但我真心希望你成为我的同路人。”
十冬腊月,新场的“八百壮士”斗志昂扬地奋战在水利工地上。共青队发明的“夯式劈土器”大大加快了作业进度。大坝顽强地在天地间不断生长,最后有如一条苍龙横亘在荒原上,凌风傲雪,睥睨一切。到了春天,桃花水再起时,新场像摇篮里的孩子一样安然无恙。广袤的土地上麦浪翻滚,预示着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大北洼人终于以铁一般的意志,保卫了自己的家园,向党和国家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2022-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