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为何怀念戈壁?
最近想谈一期《十三邀》,许知远对谈李景亮,在不少人都觉得“很难再有所收获”的今天,尤其能体现出那场谈话的价值。
上一季的《十三邀》里,李景亮篇的标题有两个,一个叫《“完全是另一种人生”》,另一个叫《戈壁滩里游出一条蓝鲸》。这两个标题都在描述同一件事:主人公通过进入有形的八角笼,跳脱出了无形的人生牢笼。
在很多人的观感中,这是非常没有存在感的一期内容,虽然片中展现的综合格斗极富视觉冲击力,但从对话信息和思想密度上,似乎完全偏离了一个文化访谈节目的舒适区。
拳缠绷带的武士和笔走龙蛇的文人,能聊些什么,又能聊出些什么,似乎答案一开始就是不容乐观的。和朋友讨论时,他的反馈非常直观,也很具代表性:
而我对朋友的答复则是:
认识一个人,首先要看他的性格,李景亮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专注、质朴、不苟言笑、责任感强。在《十三邀》里,李景亮在队友失利后,安慰对方,而在他和范志毅参加的另一档真人秀里,身为队长的他在比赛失利后掉眼泪,则是被后者安慰,这个画面还短暂地上过热搜。
就像达伦·阿伦诺夫斯基那部《摔角王》,这是一个典型的硬汉,不仅是因为他在场上的作风,更多是他在场外的性格。在李景亮身上,你几乎看不到抱怨,只能看到始终如一的执着。他有愿赌服输的豁达,也有失败了再爬起来的倔强,但更多的,还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沉默。
用《繁花》的词总结,就是“不响”。在不响的人身上听见响,非得有地藏菩萨谛听般的觉悟,不是听话,而要听心。
《十三邀》对这期主人公的介绍是这样的:
而对于他的生长环境又是这样描述的:
整期内容看下来,你会觉得它的主题就是:比起成为万众瞩目的格斗明星,李景亮更怀念他的农民身份。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会选择留在新疆种地。
在李景亮的故事中,呈现的是非常典型的反类型叙事。常规的编排逻辑,它要么是一个极具励志属性的个人奋斗史,要么是展示主人公一路上的辛酸历程,引发普通人的共鸣。
比如受访者讲述自己从边远地区的大山里出来,如何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这个八角笼,一拳一脚地打出天地,就像王宝强拍的那部电影。
但这期《十三邀》是完全相反的,你问李景亮想干什么,最后他觉得,我还要回去当农民,我觉得那个才是我需要的。这个拳台生涯只是理性上的,但是如今我更愿意屈从于我的感性。
反类型的落脚点在于,主人公不是很留恋现在得来的一切,比起已经拼出的天空海阔,他还是更想回到起点的一亩三分地。
有人可能会把李景亮的发言归于一种深度的矫情,但他的讲述方式如此纯朴而自然,完全不像训练的结果,而更像是内心情感的无意流露。
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在这期节目中,你不难发现,比如讲到MMA的相关事宜,拳台上的技巧,职业格斗手的饮食、作息、训练,从平日里养精蓄锐,到拳台中肾上腺素的飙升。当李景亮在阐述以上内容时,他的语言娴熟而专业,侃侃而谈的姿态中,看不见丝毫顿挫,这与话事农耕时的状态大相径庭。
换句话说,以上这些可能会令节目“更好看”的部分,李景亮没有多讲,或者他也讲了很多,剪辑师没有剪出来。最终呈现的结果,就是明明这些东西他可以讲,但是他没有讲,他没有讲的原因是他不愿讲,他不愿讲的原因不是有阻力,而是他认为这个东西不重要。
但如果他想要去盘这些东西的话,他仍然可以给你非常完整地盘一期,如片中旁人回忆的,以前训练的时候,那些教练一锤一锤地往他肚子上去打,说一般人受不了,但是李景亮就能吃苦,他就忍着不说。类似的细节深挖,肯定能制造一些流量时代的看点。
以李景亮这样的性格,就决定了那些在外界看来很重要的、非常戏剧性的部分,在他这里是可以一直隐匿的,不是要故意隐藏,要卖关子,而是当事人真的认为这些事情不值一提。
因为那归根结底只是属于他自己的一个经历,即便说出来别人也没办法感同身受。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一个有着大心脏的独立个体,对于这样的人,你不可能从他嘴里勾出来任何你想听、但他不想讲的东西。他知道你想听什么,也知道你爱听什么,但他永远不会刻意迎合你。
与此同时,我们也应当明白,凡是这类人愿意讲的,无论其语言有多么未经修饰,必然是有一句便可以信一句。
在正片中,许知远找到了一张李景亮体校时期的老照片,几个年轻人光着膀子站在一起。李景亮捏着照片,缓缓回忆往事。
李景亮说,他年轻的时候非常不理解母亲的想法,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留在家里帮她多干点活,左邻右舍都有拖拉机,就他们家没有,只能用牛车,自己多干一点,家人就少干一点——“男孩有的就是力气,别的没有,那就干呗。”
在我看来,李景亮的内心情感很复杂,他只是表达得很简单。要理解李景亮的复杂情感,我们首先要考虑一个问题: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才会有所谓的故土情结?如果一个人一直待在老家的话,他是不会产生故土情结的,故土情结专属于那些已经出来的人。
但是为什么在李景亮身上,他的故土情结这么严重呢?是因为他在外面没有成功吗?显然不是,他在外面非常成功。比绝大多数一开始就“活在外面”的人更成功。
这种情结的诱因,一言蔽之,在于他原来的宿命跟他的奋斗结果之间,形成了难以调和的落差。如果他留在起点,他后来的人生根本没法想象,他不可能去美国、去全世界打比赛,成为一个本地乃至中国的格斗偶像。
这样一种脱胎换骨的人生,是一个新疆农家小伙的宿命里没有的,对于李景亮来说,后来的功成名就,即便是他拼出来的,仍然会像拿错剧本一样恍然。在一种非常残酷又不公的既定安排里,是个体用拳脚偶然打破了阶层固化的叙事。即便这个结果是幸运的,但由于落差如此之大,他自己多年之后都很难做到坦然接受。
我联想到赵本山、赵丽蓉、范伟演出的那个小品《心病》,一个心脏脆弱的人,突然中了几百万的大奖,一不小心就会嘎过去。而为了保持稳定,当事者就要学会麻痹自己,需要不断得到外界的确认,得不停地问旁人:哎,这个东西它是真的吗,你要打我一巴掌,要狠狠地掐我一下,告诉我这一切不是一场梦。
不配得感是一种感觉,它是在早年经历中形成的习惯,很难在短期内根除,由于深刻的不配得感,当事人即便已经确凿无疑地拥有了一些成功,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所获得的一切。不敢相信的背后,是他仍然觉得这些东西仍会失去,如果注定会失去,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得到。
在访谈中,李景亮不断提及的“要有饥饿感”和“生活太舒服了,等不舒服到来时,你会适应不了”,都是这种不配得感的显著表征。
客观来看,不配得感不完全是坏事。在职业领域,正是它激励着李景亮成为一个优秀的拳手,因为他永远会对自己不满,他不允许自己松懈。
可在生活中,正是同样的心理,令他不习惯让自己过得舒服,如果他过得舒服,就会滋生出强烈的不安。仿佛耳边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告诫他:你这样不行,你不该享受这些,你沉溺于此很快就要倒霉了。
这种心理仍然是源于曾经对于幸福感的缺失,由于从前得到的太少,他便很难相信自己会得到很多,在悲观情绪的内化之下,他的头脑会不断自我重复:某些东西我不需要,它不会真的出现在我的生命中,即便一夕持有,也会迅速流走。
但至少什么东西是我永远不会失去的呢,那就是一早就属于我的那种宿命,它永远不会失去,那个是别人拿不走的——因为不会有人来抢。在李景亮的内心投射中,他原来的那种人生,只要他回到农田,他就会立刻拥有。至少还有一种日子可以过,虽然辛苦疲劳,但是能给他安定感。
其实话说回来,李景亮并没有否定他现在的人生,更感念于他母亲当年的选择,也时常在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他很清楚,是他自己脚踏实地地改变了命运。但由于他没有从根本上扭转潜意识的投射,他才不断地在言辞中留恋故土,幻想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一个人不可能失去他未曾得到的东西。而当一个人无法扭转类似的潜意识,他会觉得阻止失去的唯一办法,就是不去得到。这背后其实是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你必须共情他的遭遇,才能明白他的矛盾完全不是矫情。
与此同时,显而易见的是,保持这种错误的投射并不会产生真正的利好,想要对此纠偏,必须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这一切源自于我们时常会做习惯的奴隶。而我们所习惯的事物,以及我们的习惯本身,从来未必是正确的,也未必要一直如此。
人的自我迭代,便是用新习惯来覆盖旧习惯,用好习惯来淘汰坏习惯。每一个不堪回首的过去,每一段静默无言的时光,都在冥冥之中积蓄能量,等待日后的破土而出和化茧成蝶。
同样的翻盘,李景亮在拳台上已经做到了,只是在内心深处需要再做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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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5625 原创首发文章|作者 臧否
开白名单 duanyu_H|图片 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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