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女士,生日快乐。
Sayings:
今天是作家张爱玲的生日,应该很少有人知道。
我们熟悉的,是一个“金句张爱玲”。她出现在 QQ 空间的心情语录,微博晚安语录和抖音短视频的高赞回答里。
比如爱情,“我爱你,关你什么事”。
比如成功,“出名要趁早”。
比如前任,“得到七千美元版税与胡兰成的死讯,难免觉得是生日礼物。”
张爱玲这些话到底在回答什么?不知道。
我和同事聊起对张爱玲的认知,都是零星的片段。有人说,第一次读张爱玲,是本地《新安晚报》上登的一篇《色戒》,不显眼的位置。她记得张爱玲写,王佳芝每次从易先生那回来(发生性关系后),“如同洗了个热水澡”。建立了她对性最直接的认知。
有人说,读张爱玲能读出她是个“社恐”。放到今天,她不用抖音、不发朋友圈,旗袍穿搭再好看,也不会发小红书,给你分享购买链接。不是她老派,就是不想。直觉上,她不是个很好打交道的人。
我们想,今天怎么阅读、评价张爱玲,会让她最生气?
应该是拿她的话肢解,变成各种爱情和人生金句。她估计会气到用英文骂人。
她也许会说:
我对任何人都没有给答案的义务。我没兴趣。
01
旗袍 icon
人群里辨识张爱玲,就看她的旗袍。她是一个旗袍 Icon。
认知度最高的,是那张广为流传的照片,她微微昂着下巴,缎面旗袍,裁剪有致。
她太爱穿旗袍。在她看来,衣服不仅是衣服,是“一种言语”,“是随身携带的一种袖珍戏剧”。
很少有人知道张爱玲旗袍的颜色。现在流传着她的旧照,都是黑白。
但幸好,张爱玲很会写颜色。小时候新做的外国衣服,是葱绿织锦的,还没上身就长高了,终身遗憾。
再大点,穿继母剩下的薄棉袄,暗红色,张爱玲管它叫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生了冻疮。
张爱玲也很敢穿颜色。各种鲜艳颜色在身上撞,上身是晚清大袄,下身是西洋短裙。值得一提,张爱玲审美非常棒,第一本书《传奇》,封面自己设计的,蓝绿色。
一个趣事,出书时她亲自去印刷厂校稿,衣服太显眼,整个印刷厂一时停了工,都来看她。
她说自己,“嗜衣如命”。去港大念书,拿奖学金做衣服。去美国后,和朋友写信,拜托选布料,款式自己手绘。
她嫌弃过男人穿衣服单调无趣:
“男子的生活比女子自由得多,然而单凭这一件不自由,我就不愿意做一个男子。”
02
“拜金主义者”
张爱玲爱钱。她直言:“从知道拜金主义这个词开始,我就知道我就是拜金主义者。”
她周岁抓周,抓的是一个小金镑。
她吃过没钱的苦。去念西式学校,和爸爸伸手要钱,很难,“我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
和妈妈伸手要钱,很羞辱,“(母亲)一直在怀疑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
她说,“能够爱一个人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那是严格的实验。”她也说,我只知道钱的好处,不知道钱的坏处。
她把钱看得重。拿第一笔稿费,母亲说,留作纪念吧。她不。和姑姑一起生活,AA 制,锱铢必较。她也爱花钱的快乐。在香港念书逢战乱,“每天想着法子寻冰淇淋和嘴唇膏”。
她干了很多事挣钱,小说投稿、研究所里谋工作、写论文、当翻译、改剧本……
张爱玲 74 岁时,得了个“特别成就奖”。写一篇获奖感言,就能拿 30 万台币奖金。
她满心不愿意,“我最不会写这一类的文章,再短也非常吃力。”
但颁奖团队,还是收到了张爱玲的一篇获奖感言。非常迅速。
朋友说,“她从来没有回信这么快过。”
张爱玲说,“对于我,钱就是钱,可以买到各种我所要的东西。”
03
喜欢女人有勇气
张爱玲家的女性,可以说,都是同时代的先锋女性。
母亲是,姑姑也是,接受过西式教育。母亲离婚,出国。姑姑出国,70 多岁才结婚。
张爱玲的眼睛,喜欢看这种女性。她写相识的作家苏青,结婚十年后离婚,带着 4 个孩子。张爱玲写,“她,谋生之外也谋爱”。
张爱玲的眼睛,也看不得一些女性。
“对于大多数女人而言,‘爱’的意思,就是’被爱’。”
“电车上的女人使我悲怆。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张爱玲曾经尤其喜欢一位女同学,是她在香港念书的同窗,炎樱。
她专门写文章,称赞炎樱说了什么智慧话,称赞炎樱穿了什么漂亮衣。
尤其是这件事,发生在香港战乱时。大家都怕得不敢出门,唯独炎樱,去看了场卡通电影,回来后还在盆里从容地泼水洗澡。
张爱玲认为,炎樱有勇气。这份勇气,是嘲讽,对其他人恐惧的嘲讽。
04
不明智的婚姻
却充满热情
张爱玲一生都不太安定。
她写,“脚踩在地上,每一步都是一个响亮的吻。”是年少时,和父亲继母住在上海,被关在房间半年。
夜里,她用望远镜看路上无人,跳窗逃离。“响亮的吻”,是她逃跑的心情。
她写,“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是写她和胡兰成的感情。这中间多年纠葛,张爱玲一直接济胡兰成的逃难生活。
直到最后一次,她把自己写剧本赚来的 30 万一口气寄了过去,并附上一封断交信,“你就算再来信,我也是不看的。”
她写,“这婚姻说不上明智,却充满热情。”是她在美国与作家赖雅的婚姻。赖雅经济状况不佳,身体也差,还离过婚。但我却在她当时的信件中,读到了久违的快乐。
直到,1967 年,她给朋友去信,提到一句,
“Fred(赖雅)廿四突然去世,详情下次再讲。”
晚年,她独居。避不见客,不接受采访,只和必要的几位朋友和工作伙伴保持着书信来往。
她说,“世事千变万化,唯一可信任的是极少数的几个人。”
她委托建筑师林式同操办自己的后事,“要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遗体。”
张爱玲的骨灰撒在大海里,加州附近的一片公海海域。
05
忘掉她的金句吧
她不想给你答案
张爱玲的名字,是突然被人从旧纸堆里打捞出来。80 年代,她被大陆读者熟知,一时,洛阳纸贵,大家争相去寻她的旧作。
报纸刊登了她年轻时的一篇旧文,附上了同学录上的《爱憎表》,上面写,“平生最恨,一个有才华的女人突然结了婚。”
她气死了,这是她念书时的习作,现在看根本不喜欢。但这句话,现在再看,被很多人当作人生指引的金句。
要是她知道大家拆解她的各种话,当作各种爱情金句、人生金句,她应该要气得拍桌子了。
人们说她孤苦。她晚年又走红,拒绝许多采访。记者寻她,给她门缝里塞纸条,说明来意,写下了再拜访的时间。等再去,只剩空房子,人没了,张爱玲悄悄搬家。
人们找种种证据印证她孤苦。记者住进她隔壁的公寓,翻张爱玲的垃圾,牙线,沾带牙龈血迹的棉球,药品外包装,冷冻食品的罐头……哦,这样看来,张爱玲确实挺惨。
张爱玲不辩解。直到她的去世后,她的文学遗产继承人宋以朗出来出来辩驳。
宋以朗直接亮存款,张爱玲去世时账上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钱,“简朴只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我也喜欢一个人。”
张爱玲不多说,但很敏锐,对各种情绪。比如和胡适,俩人曾交情不错,后来美国相见,她感受到胡适不喜欢自己的新作,便不再来往。
这是她少有的解释。给朋友去信:
“你知道我 too self-centered to be anyone’s fan。”
(太过自我中心,无法与他人交好。)
生命最后,张爱玲一直在和“虱子”作斗争。
晚年她患了一种奇怪的皮肤病,据她说,有一种产自南美的虱子在追自己。爬上她的衣服、眼球,还有伤口。
后人猜测,这是一种长期精神压力造成的免疫功能紊乱。
“乱世”,附着在张爱玲的文章里。她生在战乱时,年少时夜间入睡,头顶有日本飞机的轰鸣声。再大点,去读书,申请了伦敦的学校,却因战争去了香港。在香港,书也没念完。
“虱子”,附着在张爱玲的生活里。为了躲避“虱子”,她晚年一直在搬家,在洛杉矶近郊的汽车旅馆间搬来搬去。她行李很少,搬家很快。十几个纸盒子,装着她钟爱的旗袍,和手稿,还有其他少量家当。她怕被虱子啃食。
卧室里,电视机一直开着,一盏日光灯一直亮着。后来只要有作家写老年人的生活,就会提到,和张爱玲一样,“电视机一直开着”。
她穿着便宜的拖鞋,没有家具,纸盒子就是她的写字台。她越来越老,常常生病,写东西越来越难,越来越慢,但她还在写。
她写下的,你都知晓了。她晚年写的小说,《小团圆》,结局并不是团圆。亲近的人,读她书的人,都觉得她心狠手辣。她拿自己的生活开刀,写痛的,爬满着虱子的,残酷生活。
她从没想过要留给世界什么安慰,可恰恰这件事,却给了我最大的安慰。
最后,
爱玲女士,祝你生日快乐。我要拿着你手绘的旗袍版型,去做一身旗袍。真的很美。
张爱玲自己设计和手绘的旗袍,出自《纸短情长:张爱玲往来书信集1》
撰稿:图拉拉
设计:葵子
责编:丁丁
素材来源:
《流言》、《华丽缘》、《倾城之恋》、《红玫瑰与白玫瑰》、《小团圆》、《张爱玲往来书信集》、《性别与战争》
GQ报道:《张爱玲的礼物》
南方人物周刊:《误解张爱玲》
南方周末:《出名要趁早,但她晚点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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