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的快乐,苏东坡的痛苦
01
1048年春天,发生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件小事,在二十多年后,影响了整个大宋王朝,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这一年,在浙江鄞县,有一个28岁的年轻县令,在乡村调研时,发现了一个严峻的问题:
春天来了,一些贫民却没有粮食吃了。只好抵押自家的土地,去借高利贷。等到了秋天,收成好还可以还钱;收成不好,就会破产。
——王安石《郊行》
如何帮助这些穷苦百姓呢?
年轻的县令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把官府粮仓的粮食拿出来搞借贷!既帮助贫民度过难关,又给朝廷增加收入。真是一举两得!
他亲自送粮下乡,翻山越岭,参与到放贷事业中。
穷苦的人们有救了!年轻的县令赢得了一片赞美声。
虽然官位很低,工作很累,下乡的时候,甚至只能借宿在寺庙里。但他意气风发。
百姓们脸上的笑容,让年轻人感受到了工作的意义。
他写了很多诗歌,来记录自己的工作:
——王安石《发粟至石陂寺》
这个年轻的县令,就是王安石。当县令的三年,很可能是他一生中最自由、最快乐的时光。
虽然只是官场上一个最卑微的县令,但天高皇帝远,在这个小小的县,他说了算。
可以撸起袖子,一心一意的干实事。没有质疑,没有批评,只有一片点赞。
在大宋帝国的版图上,有不少像他这样的年轻官员。勤政爱民,一心一意地为百姓服务,以天下为己任。
在未来的岁月里,他们将会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然后成为势同水火的敌人。
02
二十多年后,王安石成为帝国的宰相。
他把自己年轻时在鄞县的借贷经验,提炼为“青苗法”,作为变法最重要的政策之一,推向全国,要求所有地方都必须积极实施。
这条政策,遭到了无数官员的反对。
老上级韩琦,公开批评;富弼、欧阳修等提携过他的大佬,拒绝执行,为此贬官获罪也在所不惜;司马光、孙觉、吕公著等老朋友,纷纷上书弹劾,与他视同水火;当初一起变法的苏辙、李常等同仁,也与他激烈争论,从此渐行渐远;就连弟弟王安国和王安礼,都成了“青苗法”等新法的反对者,与他心生间隙。
这些人都是载入史册的名臣,更不要说许许多多的普通官员。
反对派中的许多人,与王安石一样勤政爱民,以天下为己任,他们曾经志同道合。
《苏东坡传》的作者许葆云提醒我们,神宗时代并没有所谓的改革派和保守派之争。政治斗争的根源,在于关于如何改革,大家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许葆云《苏东坡传》
同样是支持改革的正人君子,为什么王安石看到的是百姓借贷时脸上的笑容,司马光、苏东坡看到的却是官府催债时的悲惨景象?
我在写司马光和欧阳修的两篇文章里,从不同的角度分析过青苗法:
今天这一篇,想提供一个新的角度。
03
二十多年前,年轻的王安石,作为县令,把官仓里的粮食,放贷给农民,为什么很成功?并且在这份工作中感受到了为百姓服务的幸福?
二十多年后,许许多多基层官员,又为什么如此反感青苗法?比如王安石的老朋友陈舜瑜是山阴县令,为了不执行青苗法,宁可辞官。
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差异:
王安石搞放贷的时候,完全是自由自愿的。没有任何上级强迫他,也没有业务指标。他的放贷业务,就算不赚一毛钱,也不会有人指责他。
毕竟,一个地方官员,在工作范围之外,额外加班加点,为百姓排忧解难,有错吗?一般来说,只要不亏损朝廷的粮食,就不会有人弹劾他。(更何况,一个小小县令,也没什么人注意。)
他的放贷业务,还具有极大的灵活性。今年还不了钱,明年还就好了,反正也没有上级来监督这项工作的进程。
二十多年后,负责执行青苗法的基层官员们,和年轻时的王安石,做得是同样的事,面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处境:
首先,这个工作任务是强制性的。不管你支持还是反对,喜欢还是讨厌。你讨厌放高利贷,讨厌向老百姓催债,讨厌也得干,不干就滚蛋。要么换思想,要么换人。
其次,朝廷专门派往各地的监察官员,会来检查你完成了多少放贷,赚了多少钱,会给你好评或者差评。这些好评和差评,会直接影响你的前途。业绩好升职加薪,业绩差批评处分。
最后,严格考核之下,基层官员也没有什么自主性:
虽然《青苗法》规定:歉收的年景农民可以暂时不还本息,待明年收成增加再还,可天灾一来就不是一府一县的事,大笔派发的“青苗”贷款收不回来,县令如何面对知府?知府如何面对转运使?各地转运使又如何向京城的户部、盐铁、度支三司衙门交待?
——许葆云《苏东坡传》
个人自由自愿地探索某个项目,和一整套相关政策的构建与执行,完全是两回事。
举个例子:张三拿出一点闲钱借给朋友赚取利息,和张三作为银行经理必须完成借贷指标和催收任务,也是两码事。
来做一个残忍的假设吧:
如果执行青苗法的基层官员里,也有一个年轻地王安石。他能通过绩效考核吗?他会不会因为搞钱太少、执行不力,而受到上级部门的严厉批评甚至处分?
其他县令今年放贷赚了五百两,你只赚了五十两,怎么回事?是不是能力不行,态度不端正?是不是对变法有意见?
如果年轻地王安石也是执行青苗法的众多基层官员之一,他还会快乐吗?以他的火暴脾气,会不会像自己的朋友一样,一怒之下挂冠辞职,老子不干了?
一个人自由自主地进行探索和创新,和一个人被迫完成上级布置的任务,所采取的手段、所产生的心态,是截然不同的。
你喜欢写日记,和老师要求你每天写日记。看起来是一回事,但日记还是那个日记吗?
宰相王安石推行的青苗法,和年轻县令王安石的放贷探索,看起来是一回事,但真的是一回事吗?
04
反对派们批评说,那些积极执行青苗法,不惜强迫百姓借贷、暴力催债的官员,并没有受到处分,而是受到了王安石的青睐,一路升职加薪。
是王安石的初心变了吗?
这种抒情性的问题毫无意义。
关键在于,作为宰相的王安石知道,一个全国性的政策,执行中必须被考核。
考核看什么?看业绩。不然,所有人的工作,都没法做。
那些派到各地去巡视的监察官员,不看业绩,看什么?难道一个个深入田间地头和老百姓聊天?这样的考核工作要搞到何年何月?锐意变法的皇上等得及吗?众多反对派会给自己从容改革的时间吗?
就是王安石本人的工作,也要被考核。你说放贷业务对老百姓很便利,空口白牙,谁知道真的假的。但你给朝廷赚到了大量的钱,充实了国库,这个是真的,是最有说服力的。
钱,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就像银行体系的考核,一切手段,要围绕着“利润”这个核心目标。手段有问题,只是方式方法不当;面对铺天盖地的争议和批评,难道要打击那些用行动支持自己的积极分子?
宰相王安石和县令王安石放贷时的核心目标,并不一样。前者的最高目标是富国,后者的最高目标是利民。
王安石变法以富国强兵为宗旨,所颁行的一系列新法都围绕着增加国家财政收入这一中心,在“国计”与“民生”这两端上,重心明显倾向“国计”而忽视“民生”。新法实行之后,国家收入迅速增加,与此同时,百姓的负担也日益加重。
——王水照、崔铭《欧阳修传》
位置变了,环境变了,价值排序,也变了。
05
让年轻的王安石感到快乐的放贷业务,却让中年人苏轼痛苦不堪:
青苗法的流弊却很严重,起先是执行的官吏强迫推销“贷款”,现在则已到了受贷的老百姓还不出钱来,被官府逮捕、拷打、追保以致入狱。
预言这恶法必将有此恶果的苏轼(杭州通判),却必须每日冠带整齐,高坐堂上,看衙役着力鞭棰这些穷人,在一片号哭声中,签署无情的判词。
一批一批囚首垢面的人犯,觳觫堂下,哭声震瓦,而堂上的这位通判,惭汗满脸,手执判笔,逡巡难下,落笔时几乎没有一次不是热泪盈眶,隐隐作痛的良心,总在汩汩泣血。
——李一冰《苏东坡新传》
苏轼上书批判青苗法,说地方官员们用娼优、美酒和各种娱乐项目,刺激消费欲望,吸引农民借贷。结果就是:
——苏轼《山村五绝》
很多人匆匆借钱,匆匆花完。等待他们的,是官府催债时家破人亡的悲剧。
但换一个角度想一想:
这些地方官员,没有像另一些同行那样,通过暴力方式强迫农民借贷。而是为了完成放贷任务,想方设法、绞尽脑汁,甚至都把自己的工作和娱乐业结合起来了。(这可是古代的官员),他们容易吗?
这里面当然有可能是为了政绩、为了升官,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也是没办法,谁不是为了完成工作混口饭吃呢?
就像当时的杭州,成千上万的百姓因为贩卖私盐被捕。他们只是为了生活,抓捕他们的官员、士兵,审判他们的苏轼,也只是为了生活:
——苏轼《除夜直都厅囚系皆满日暮不得返舍因题一诗于壁》
百姓们为了生活而做“违法”的事,自己为了生活而做违心的事,谁不是活在一张无形的大网之中呢?
官盐制度是一张无形的网,青苗法也是一张无形的网。(苏轼这些批评朝政的诗句,还将让他在未来岁月里坠入文字狱的恢恢大网之中。)
二十多年前,那个步履轻快地走在山路上,去给贫农发放贷款的年轻县令,大概从未想过,最初的一点善意,一旦在拥有巨大权力后进行强制性推广,竟然会演变成一张巨大的网。
会把无数人(也包括自己)的命运,困在其中。
通往地狱的道路,常常是由善意+强制铺就的。
01.崔铭《王安石传》
02.吴钩《宋神宗与王安石:变法时代》
硕博相亲,用理想岛! 截至2024年3月31日,硕博相亲平台理想岛VIP注册用户超13万人!其中,来自985及全球百强高校用户占80%。 理想岛VIP核心功能是搜索,想找什么样就找什么样。 关注公众号后,可直接登陆↓ 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差别不是智商或财富,而是思考问题的层次。扫码关注理想岛,提升认知维度。 ▼长按二维码 关注理想岛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