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春雷:我为什么写出《永安镇故事集》?
康春雷与导演魏书钧在片场
一、
18岁以前我生活的那个地方叫求贤村,在北京最南端,生活图景既像小镇又像农村,后来我去区图书馆查过县志,据说那是清朝秀才进京赶考落脚的地方。取名求贤,有求贤得贤的意思。我曾经幻想过这样一个故事,一名秀才跋山涉水,谋取功名,那年代交通不便,也算不出路途的时间,那秀才提前几个月就在此地落脚,苦心读书。他在那里遇到了一个姑娘,两人互生情愫,很快定了终身,俩人拜堂成亲,男耕女织,就在那里生活下去了。
这个故事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在秀才遇到那个姑娘以后,考取功名这一“主线任务”便隐匿了。对于电影叙事来说,这是对结构的一种破坏。
二、
2012年底,那时候到处都在传播玛雅人的预言,世界末日要来了,人类将要毁灭。年轻人调侃生活的不如意,号称要辞掉工作,在末日前夕浪荡一下,把曾经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都做了。对我来说,那是一个新的开始:我认识了几位在中戏读书的朋友,第一次接触电影编剧这个行业。
2013年,我决定成为一名电影编剧,在求贤村的家中读了一年书。朋友向我推荐罗伯特·麦基的《故事》,我又在网络上查到北电、中戏的编剧教材,如悉德菲尔德的《电影编剧创作指南》《电影剧本写作基础》等等。那是一段进取的时光,读书和看电影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全部。这几本书啃下来,每天都觉得醍醐灌顶。我第一次知道,书写一个故事,不仅仅要建立人物、情节,更需要建立一种结构。
“结构是对人物生活故事中一系列事件的选择,这种选择将事件组合成一个具有战略意义的序列,以激发特定而具体的情感,并表达一种特定而具体的人生观。”
我照猫画虎,选取了我最感兴趣的一种结构方式——反讽结构——写出了我人生中第一个电影故事大纲。将大纲拿给其中一位在中戏读书的朋友看,她说,这是个完整的故事。我对“完整”这两个字记忆犹新,因为当时听到这两个字,我觉得自己掌握了电影叙事的全部秘密。
2014年,我入职一家影视公司,岗位是责任编辑,工作内容是阅读大量编剧来稿,在其中筛选出具有开发价值的稿件,并附上审读意见。一个尚且没有独立创作能力的人,要给已经具备创作能力的编剧提出剧本的优点、缺点及剧本的修改方向,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岗位何其荒唐。我不知道我当时写了多少自以为是的蠢话,只记得我的每篇审读意见几乎都有一个定式的开头:根据罗伯特·麦基的剧作法,您的剧本有如下问题……
三、
我当时的两个领导对我宽容厚爱,默认我在工作之余写自己的电影剧本。我正在写一个小镇故事,讲述一个女孩无条件地帮助周围的人,体谅他们的苦楚,解开他们的心结,最后这些人又反过来帮助她。这是我当时最渴望完成的一个故事,可能已经有读者意识到,这个故事的结构方式参考了法国电影《天使爱美丽》。但如果我不说,你们一定不知道,这就是《永安镇故事集》最初的雏形。
电影《永安镇故事集》中,编剧春雷悲苦地告诉导演,这个剧本他写了六年。这是真的,从2014年6月份第一次动笔,到2020年《永安镇故事集》开机,前后确实经历了六年的创作时间。但这是自我美化后的说法,矫情且虚伪。
现在回到最初版本的《永安镇故事集》,那是我20多年的乡愁,我渴望把我童年在求贤村生活的经历,遭遇的人和事,一股脑地塞进那个故事里,并赋予每个人物一个光明温暖的结局。我用了近两个月的时间,完成了最初的电影大纲和人物小传。但如何把大纲扩展成剧本,我全无头绪,我当时根本不具备完成一个电影剧本的能力。于是我把这个故事放在了一边,开始着手写别的故事。
大概有三年的时间,我写了七八个故事大纲,同时学习剧本写作。期间,我断断续续改写《永安镇故事集》的初版大纲,样子越来越完整。这三年的时间里,我完成了另一个故事的完整剧本,这一次的成功经验使我确信,也许我可以回过头去,书写《永安镇故事集》了。大概是在2017年,我重新翻开《永安镇故事集》的初版大纲,却没办法投入到那个故事中了。
四、
从2014年到2017年,我的生活如同无风时的湖面,平静得让人乏味,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可我认识生活的方式,却在这乏味中发生了巨变。这三年间,我看查理·考夫曼编剧的电影,欣赏杨德昌和侯孝贤的电影,反复观摩贾樟柯导演的“故乡三部曲”。从2008年到2012年,我做过许多底层工作,保安、服务员、保险销售……却在2017年的时候才开始在思维中反刍这种底层生活。我开始倾向于去辨识那些没有行动能力的人,体认在结构性困局中无能为力的人,辨认那些混乱的癔症式的话语,倾听那些没有声音的哭喊。
有些人浑浑噩噩没有目标,有些人还没开始行动就已经失去,有些人沉溺于幻想却从不行动。这些人的故事该怎么书写?还能用罗伯特·麦基的结构方式去呈现吗?
我想要回答自己这个问题,转身投向文学。从当下的眼光看向文学史,从古典主义到现代主义再到后现代主义,这项更为古老的艺术形式有着泾渭分明的书写方式的变化。我读契科夫的剧作,发现契科夫站在莎士比亚的反面却达到了与莎士比亚同样的高度,生活本身被搬上舞台,矛盾冲突隐藏在人物的心灵深处;我读理查德·耶茨,体味平淡生活的错综复杂,情感的幽微深邃;我读乔伊斯的《都柏林人》、读奈保尔的《米格尔街》、读马尔克斯的马孔多,读苏童的香椿树街……我渴望在这些具有现代写作意识的作家中,重新塑造属于我的那个小镇。
我意识到,我的故事不必像古典主义叙事那样,有完整的起承转合,叙事闭环;人物不必采取行动,人物的叙事动力可以内化到“无形”;结局可以没有任何改变;时间线也可以跳跃重构……我意识到,结构不仅仅是麦基强调的“对事件的选择”,也是对生活认知的选择。更可以定论:结构本身就是对生活的认知。我私底下认为,西方现代性写作的发展,源于在“上帝已死”之后,人们对生活的认知发生了变化:那个因果有序的、结构分明的、必然圆满的世界不复重现了——这是未经调查取证,不负责任的说法。好在这不是一篇学术性文章,我只是谈我的感受。
我终于完成新版的《永安镇故事集》大纲。新版故事大纲分别讲述了无力的童年、青年、中年和仿佛从未生活过的老年。这版大纲,就是后来电影《永安镇故事集》里,编剧和导演争论的潜在文本。
五、
2019年,经由联合制片人陈宏先生的介绍,我在常营的一家酒吧认识了魏书钧导演。我们喝了两杯啤酒,分享了各自的人生经验和观影经验,用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就确认了对方是可以合作的对象。年底,我们去南方勘景。2020年,经历过不断修改,我们一起完成了《永安镇故事集》的剧本。2020年11月,我们去湖南资兴筹备拍摄。
距离预订开机的日子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这段时间里,我和导演憋在屋子里改剧本。他倾向于写实,我倾向于寓言。他强调故事的真实性,总是问我类似于“这个小镇有多少人口”、“当时的年代里,镇子上有多少人开汽车,其他人的出行工具又是什么”等问题。而我更在意影像的形式感如何确立,在叙事上如何体现这种形式感。这当然是简单的二元论的说法,但确实是我们当时在写作上的根本分歧。剧本修修补补,我们偶尔玩玩象棋,最后就像导演在采访中提到的,剧本变成了一条打满补丁的裤子。楚河汉界,我们俩谁都没赢过谁。老魏说,他不想拍一部明知道结果是烂片的电影。我对老魏说,我也不想写一部明知道结果会被拍烂的电影。我们没有争吵,多少有些置气,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在筹备工作的第二个月,老魏决定不拍了。看起来决定是老魏做的,但这个结果其实是必然的。
康春雷片场照
(他自述:定妆后就一直是鸡窝头这个形象。)
六、
在我们入驻酒店的第二天,我注意到酒店后院有一个餐馆,餐馆里有一个老板娘,年纪轻轻,带着一个一岁多的孩子。我没看见过她干活,对其他客人也不热情,总是穿着根本不适合工作的衣服。她只对我们电影剧组人员表现出热情。我开始想象她的日常生活,她总是穿着最鲜艳惹眼的衣服来面对我们,却不会说出她心底的欲望,这种欲望经由她心底无数面镜子的折射,甚至已经没有一个清晰的轮廓,她自己也看不清:想当一名演员?想离开老公的管束?想摆脱生活的桎梏?也许都不是,也许只是一次心弦的颤动,一次从窗内向窗外的探望。就像文章开头的那个秀才,我对原来的故事兴味索然,反而开始关注另一种可能。我渴望为她写下一个短片故事,经常和当时的纪录片导演聊起她。
老魏决定放弃原来的永安镇,我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这个故事讲给了他。三言两语,老魏便兴奋起来。他立刻向我讲述了第二个故事:一位女明星回乡的遭遇。尽管在叙述中,这位女明星也从未说出自己的欲望,她的心底也有很多面镜子:她渴望心灵的净化?渴望纾解乡愁?渴望在旧日的时光中重新发现自己的内心?在成片中,只有编剧和导演这两个男人在高谈阔论,而这两位女性从来没有表达自己的机会。
之后我跟老魏提议,将我们两个人改头换面,化身故事里的编剧和导演,一起完成第三个故事。相对于前两个故事,第三个故事更为“静止”,也就是说,它并不依靠情节推动来构建故事。我要为这个故事找到一个“抓手”,想到也许可以依靠人物关系的变化来结构这个故事。两个出身、经历、性格截然相反的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面临巨大的分歧,又因为他们共同的“敌人(制片人、影评人)”而暂时性地讲和,最终又因彼此的创作观念而产生无可调和的矛盾。人物关系从分到合,再从合到分,最后共同面临一个无可奈何的局面。这种结构方式,也许可以让这种相对静止的故事,产生一些感受上的变化,更容易被观众接受。
就这样,我们确立了三个故事的基本形状。
七、
那段时间,老魏要去一个电影节,我留在拍摄地资兴,用两天时间梳理了分场框架。我记得最初的分场框架只有五十五场戏。在处理分场的时候,我意识到整个故事有一种天然的结构:第一个和第二故事,是彼此的互文和补充,形成潜在的对立(未能出走的女性-出走成功的女性)。而第三个故事,则站在另一对立立场(男性-女性、闯入者-小镇本土、被观察者-观察者),将前两个故事统一(同为小镇女性)。在后来的剧本修改过程中,这一结构一直默默地牵引着我们。
我把完成的分场大纲发给老魏。尽管当时的分场如此粗糙,老魏却看到了可能性。有一次老魏对我讲,我们共同完成的新版《永安镇故事集》,在主题上和原来的《永安镇故事集》是不谋而合的,我们只是换了一种表达方式。如果说我们原来的故事是一种现实主义写作,那么新版的《永安镇故事集》就是在原版的基础之上进行了后现代式的处理。
《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八、
待老魏从电影节回来,我们开始一起着手创作剧本。那段时间,用制片人黄旭峰先生的话讲,我们处于一种“兴奋性的疲惫”中。
我曾经在底层工作的经验,帮助我去理解《独自等待》里小顾这个人物。我认为,对于小顾这样的一个小镇女性来说,她只有欲望,却没有实现欲望的路径。她能做的只有染一染指甲、穿一穿漂亮衣服,在电影剧组人员面前打转。她在心里为自己开了一扇窗,看到了窗外的风景,可她没办法迈出去,只能独自坐在屋子中央的那把椅子上,等待着有谁能伸手把她拉出去。从屋内走到窗外的物理距离也许只有几步,可对于困在原地的人来说,却是一条无尽的道路。
《看上去很美》这个故事,离我的生活经验比较远,我更多要依靠阅读、观影等间接经验。我想起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故事结尾女主人公和一条狗隐居田园,一位评论家将这个结尾称之为“小写的牧歌”,用以区别于宏大叙事那一类“大写的牧歌”。可是在当下,田园生活或乡愁,诸如李子柒的短视频,综艺节目《向往的生活》等等,本身已经形成另一种宏大叙事。我对这种叙事毫无信任感。怀旧、乡愁、回望自身的来处,在我看来,只是一种“看上去很美”的愿景。当然,从另外一方面看,家乡的人也不会理解陈晨这一阶层身份的处境,他们对陈晨的想象,也只是“看上去很美”。这两种“看上去”,以及这两种“美”,形成第二个故事的对位——不仅故乡变了,离开故乡的人也变了。“回望”只是一种姿态,真的转身向来处走去,会发现那依然是一条无尽的道路。
《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第三个故事《冥王星时刻》里的两位主人公,是编剧和导演,他们是两位创作者。我们常说,性格即命运,命运即性格。但如果书写对象是创作者,也许还可以加上一句:性格即作品,作品即性格。导演和编剧无法进入彼方,不仅源于他们的创作理念,更因为他们是不同的人。在第三个故事中,编剧和导演总是不停地谈论:我们要从人物出发——这几乎是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可是,他们眼里没有人物,陈晨和小顾就生活在他们身边,但他们看不到。也许这就是他们没办法创作出一个完美剧本的原因——他们只能看到自身,他们和他们的人物之间,横亘着一条无尽的道路。
完善剧本的过程中,我和老魏发挥了各自的优势,我始终关注结构式的思辨,老魏则为每个故事注入丰富而生动的生活细节:小顾的涨奶、车窗上的眼泪,以及编剧导演二人静与动的对比等等。我们在两周之内,完成了这三个故事。接下来,我们要处理整个故事的结尾。
九、
我的家里有三只猫,其中一只几个月大,还没有做绝育,一发情就会到处撒尿。有一天,一位朋友来家里做客,书包里有一本《哲学的故事》,我家那只猫就把尿撒在了这本书上。我当时跟朋友玩笑,说这是形而下的生物性本能对形而上的嘲讽。
在处理《永安镇故事集》的结尾时,我想到了这段生活插曲。故事里编剧和导演一直在用一种形而上的方式探讨着电影和生活,探讨着女性出走的议题,可他们的剧本最终被一条狗的生物性本能彻底否定,这对两位创作者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嘲讽。我希望以此作为整个故事的结尾,完成最后一组对位关系(生活-创作)。
但作为导演,老魏更希望电影的结尾更有回味,更有收拢性。因此在此基础之上,我们又创作了成片中的那个结尾——马拉多纳去世的消息传到小镇,让一切显得平静而虚无,在《阿根廷别为我哭泣》的旋律中,所有人仍然忙碌地生活着,就像无论导演和编剧争论多久,无论多么无法达成共识,电影该开机还是要开机——永安镇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人人都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向前。这是人和生活的关系。
《永安镇故事集》剧照
十、
《永安镇故事集》拍摄于湖南资兴市,取景地原本是一个粮站。粮站废除后,人们依然生活在那里,慢慢形成了小镇的生活图景。在电影开拍前,我们在资兴市待了一个多月。我们观察到,日新月异的变化让小镇越发割裂。那里确实有一片巨大的湖泊,湖的彼岸,也确实正在兴建旅游项目,那边有游乐园,有旅游景点,有全市最好的酒店。而在此岸,小镇依然呈现出九十年代的样貌。可以想象,此岸与彼岸的生活是截然不同的。这几乎是一种隐喻,我们的现实已经被分割成无数个孤岛,通往彼此的道路无尽漫长。就像《永安镇故事集》中,这些人物谁也无法理解谁,谁也无法抵达谁。
可电影就是一种抵达,它可以连接彼此,让我们看到他者的生活,让我们对他者的想象更为具体,而非流于空泛和概念。我们是如此需要电影,因为“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约翰·多恩)
康春雷片场照
十一、
《永安镇故事集》上映以后,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是如此在意故事的结构。我想再次强调,我们对于生活新的认知,需要新的结构方式去呈现。对我来说,《永安镇故事集》是一种尝试。我希望以后仍有继续尝试的勇气,也许某一天我可以继续书写那个赶考秀才的故事。
原文载于《电影评论》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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