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色棒球帽,搭配浅蓝牛仔外套,刚忙完手里拍摄的尔冬强,抬手和我打起招呼。
这位穿着一身休闲装的“上海记录者”,用40年的时间拍摄这座城市。他镜头里的许多上海故事,随着时代变化和城市发展,甚至都成了绝版。连王家卫也被触动,特别邀请他担任《繁花》的历史影像顾问。“爷叔”窗外的陆家嘴景色,正是用他的作品还原。
尔冬强是国内最早意识到上海Art Deco艺术的摄影师,媒体因此称他为“学者型摄影家”。他的作品,还曾多次被美国《时代周刊》等杂志报道。金宇澄评价他:好似一部20世纪30年代的实物史诗。
春日午后的兴国宾馆,阳光正好。从塔司干柱到爱奥尼克柱,这座开放式的上海花园,充满着尔冬强最欣赏的古典主义风格。现在很多人觉得,像这样的衡复风貌区已经成了上海的灵魂所在,但记录上海40多年的他看到了更多。在他眼里,这座城市的核心一直在变,最近20多年间变得尤其快。担任《繁花》顾问
拍下浦东天际生长
自从80年代以记者的身份拿起相机开始,尔冬强对上海这座城市的观察经历了几度的变迁。在他眼里,现在的外滩,已经不能算是真正的上海灵魂所在。和平饭店、海关邮电局、四大银行……这些充满了Art Deco气息的建筑,更像是一个个美丽的外壳。
“这些大楼永远都很热闹的,不会空置,但是换手率太高,保存情况也不一致。”早年,这里是大家生活的中心,如今却变成了游客来上海旅游打卡时才会造访的处所。“所以很多人觉得,上海的核心,已经到了衡复,”他说。“比如兴国宾馆的这个花园,它充满了上海的古典主义美感。一层的塔司干柱,二层的爱奥尼克柱,三段式的设计、开放的构图……我们坐在这里聊天,就能身临其境地感受到原汁原味的上海。”
事实上,上海的城市核心一直在变,最近二三十年尤其之快。在尔冬强看来,这座城市七八十年代的时候,还没太多变化。那时候他站在肇嘉浜路远望,沿路的厂房、商店,依旧是几十年前的那个样子。
然后就是巨变的开始,老楼拆除,河浜填平,高架、隧道纷纷出现。这座城市的灵魂就这样不断流动。于是,哪里才是真正的上海,变成了一个需要反复记录、找寻的过程。
“记录”两个字,说起来简单,可尔冬强觉得自己一个人根本做不到尽善尽美。“因为(记录)一个城市、一个地方,需要的是好几代人,”他说,“所以我要去两次,去三次,这是一段系统性的拍摄。”
90年代,他开始拍浦东,这里还很年轻。“那一块最高的楼也只有12层,至于其他地方,就是大片的油菜花和农田。”后来的故事大家都清楚,陆家嘴成了上海乃至中国最具代表性的天际线之一。对于“记录流动”的这份执著,也让他后来成为了《繁花》的历史影像顾问。剧中当“爷叔”走到窗边,远景里形单影只的东方明珠,以及还没完全“长成”的浦东建筑群,就是尔冬强当年拍下的上海。
他一直觉得自己得先把现场拍到:“很多东西其实我也不知道答案,但是拍下来以后,我可以慢慢研究。”从号码簿的黄页里
找到绝版的上海
这些年,尔冬强在城市里走走停停,有时候觉得,很多东西哪怕真的身处街巷之内,也不能完全看得清楚。
于是他开始翻黄页——那些最传统的号码簿、行名簿,一页一页找。这些泛黄的书页上印着的不过是商店名、联系电话,却是其他地方难得一见的珍贵城市实录。
譬如他发现,虹口的五金店铺尤其之多,密度在全上海也首屈一指。老上海有不少江浙移民。他们中有些自宁波出发,从三江口、老外滩坐上汽船,驶出杭州湾进入东海,然后又经过长江、吴淞口,最终到达上海。虹口往往是迎接他们的第一站。“后来我才发现,这里卖的螺丝、螺母,都是在给航运业服务。”
尔冬强也开始收集许多虹口制造的产品,他说自己特别震撼,好像看到了一部上个世纪30年代的上海史诗。然后,他再一个个探访这些航运地标:俞泾浦、沙泾港、虹口港……咔咔咔按下快门,以至于后来有些水道被填平,但在尔冬强的相片里,还能看到它们的影子。“上海的很多地方,就像塞纳河,我不止要去一次,而是每次去,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比如他拍下的、坐落在海宁路乍浦路口的虹口大戏院,它是中国第一家电影院,后来在1998年被拆除。尽管这两年,它又以新的姿态重新亮相上海,但那座充满历史感的老楼,却已经成为绝响。观景台与村屋水泥
他镜头里的消失与新生
最近的尔冬强,跑去了苏州、嘉兴、枫泾,去看村庄和庙宇。
“我觉得这些地方就是金矿,无论是气候还是民风,甚至小动物都是如此。”
人类学家费孝通对他的影响很大,他说自己对于社会观察的想法,大部分来源于费先生。尔冬强在江南地区的记录,也是受到了《乡土中国》的启发。西方的很多人类学者,从后殖民的视角展开研究,比如马林诺夫斯基,跑到太平洋的土著部落里,一住就是几年,观察当地的生活。但尔冬强看来,这种心态,多少还是会带着些俯视的色彩,就像是在欣赏一场全景表演。而他希望自己能“更平等地”观察我们的社会变化。“我现在在摄影上关注两个方面,一个是即将消失的东西”他说。
所以丰富的民间说唱、曲艺,还有乡村盖屋的速干水泥,都被他一一拍下。
就在前段时间,他才刚从青浦的金泽古镇归来,整理的江南故事,堆满了整整24个展柜。这一份记录,对他来说,更像是一种无可逃避的责任感。因为有些东西,如果没人记下,好像就会立刻消失。
而尔冬强另一个关注的点,是那些刚发生的、新萌芽的事物。三、五年前,他去到苏州吴江的一个电梯厂参观,登上了一个测试电梯的观景台顶端,无尽的太湖平原尽收眼底。
他的脚下,是农田、圩田、沼泽、鱼塘,就好像当年的陆家嘴。“但是远远的,我已经看到了在建的塔楼,还有塔吊。”城市开始慢慢地长入乡村。以上内容来自“外滩TheBund”(微信号:the-bund)点击关注"外滩TheBund(the-b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