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文学性”到底说的是什么:《艺术,以及那些孤影》
《持摄影机的人》导演吉加·维尔托夫曾强调:“电影可以展现生活中无法实现的事。”这些事不是生活中不曾存在,而是肉眼无法看见。他的“电影眼睛”理论可以理解 为显微镜和望远镜,有了这双“眼”,就可以发现生活里平 时看不到的事物了。这是关于生活和电影的一种说法。
新浪潮导演戈达尔说过很多激进的话,比如“生活是一部糟糕的电影”。这只是新浪潮导演们的标榜口号,他们的“成败”都在于过度表现生活。这些法国知识分子好像也说过“电影是文学”之类的话。他们可以这么说,但我们不一定认同,因为文学的定义随着环境、文化的变化而变化。他们的电影不是大众的,因为一开始他们就站在个体角度,受众较少。
电影拍给什么人看,文学写给什么人读,与生活和电影的关系类似,不能总是不清不楚。
但有一个共识:我们的文学和西方文学不一样,当我们提起文学时,内心想的也不是一个东西。这样一来,在西方主流电影观念下,我们的特产“电影文学性”就更说不清了。我们没有欧洲那种相对一致的阅读基础,才使得人人都能提出截然相反的文学定义,这是每个人自由发挥的时刻。
我觉得,“电影文学性”说的可能是严肃性,与过度娱乐相对。赫塔·米勒在《每一句话语都坐着别的眼睛》一文里解释过严肃文学的问题:“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你认为这本书严肃,而另外一本却肤浅。我只能回答,那要看它在大脑中引发迷失的密度,那些立刻将我的思想吸引、词语却无法驻足之处的密度。文章中这样的地方越多,就越严肃,这样的地方越少,就越平庸。”
1895年,法国卢米埃尔兄弟发明摄影机之后,自己拍了最早一批“电影”,但那远不是现在所说的“电影”的概念。拥有完整语言的“电影”产生,要到20世纪初期的好莱坞电影萌芽期,这一时期出现了很多优秀电影,大卫·格里菲斯的《一个国家的诞生》可以说是世界上首部真正意义上的商业影片。后来,欧洲电影紧随其后,发挥自己的长处,结合艺术,区别于好莱坞浓重的商业气息,创造出了另一种电影的模式。
我们今天的电影产业差不多也是这两种形式,形成于1930―1950 年间。好莱坞黄金时代带来了有声电影、彩色电影、制片人中心制、大明星产业等,影响至今。由于经济发展和与世界沟通的问题,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电影只能从好莱坞电影之外的系统进入世界电影史。电影在我们的土地上,注定有自己的样子。
我还发现了一个有趣现象,不仅现在和过去的中国作家,包括当年和现在的西方作家,都留下了比电影导演更多关于电影的文字。可能是我见识有限,总觉得作家热衷谈电影,寻找文学和电影的共性,能让他们获得一种时髦的存在感。
“电影文学性”这个说法,可能就是这样慢慢渗透的。相对于古老的文学,电影虽然是个小年轻,却“已经成为形似和不断变化的基本传播媒介”。伊芙特·皮洛写下这句话的时间是1982年,正是我们文学发展的黄金时期。
20世纪70年代,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看到电影院总是有人哭哭啼啼,便说:“因为未经加工的粗糙素材温馨动人,它可以打动我们,像辛辣的洋葱或馨香的百合。”这句话放在今天已经落伍了,不过在电影艺术还比较“年轻”时,来自大作家的谈论,来自小说的改编,对它的身价是有提升的。
回到作家爱谈电影的事上来,不是说作家不能谈电影,只是在我们没就“文学”是什么达成共识之前,最好还是努力去找到形式(无论电影或者文学)之外的那个“神圣的核”。创作者都是通过各自的作品,在表达对这个核的理解罢了。换句话说,核是共通的,我们谈它,最切身,也最实际。
举例波拉尼奥的《2666》第一部分159页——
有个女人站起来,走进网球场,跑到一个男人身边,耳语了几句,又回到原地去了。跟女人说话的男子这时举起双臂,张开嘴巴,脑袋后仰,但没有发出半点叫喊声。另外一个男人跟前者一样,也身穿洁白的运动衣,等对手静悄悄地折腾之后,等对手怪相一出完,就把球抛给了他……
这对应着安东尼奥尼电影《放大》的结尾:一群哑剧演员(就是电影开头那群化着妆的嬉皮士学生)走进一个网球场,主人公托马斯,那个摄影师好奇地看着他们进行无实物表演,其他学生围着球场,像看到了那个飞来飞去的“球”一样。镜头运动,也在模仿人眼,后来镜头跟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球”飞出球场,落到外面的草地上。其中一个打球人,示意托马斯帮忙捡回来。这时,托马斯不知不觉参与到这场游戏之中。这部电影的有趣就在“球”被扔回球场之后,传来球拍声,这代表一种“真实”,我们仿佛听见了“电影”。不存在的事物一下变成了真的。由此想到同一部电影里,主人公托马斯在照片上发现的谋杀,到底存不存在呢?是不是也 未必发生过呢?为剧情增加哲学思考,这是欧洲电影通常的做法。
到了电影《赛末点》的开篇,同样又有一段网球场的镜头:一个球在画面上左右运动,但看不到发球者。我们也可以借此思考哲学问题。导演伍迪·艾伦要说的是偶然,命运的变化类似网球比赛中的擦网球,一个偶然,决定你赢或输。用一个偶然,当然也可以谈《放大》里有关的犯罪现场:这里,还是那里?对杀人者来说,是偶然为之吗?
谈论这些是偶然的。我的意思是,电影关联着很多别的东西,文学的,生活的,比如欧洲电影一不留神就滑向了哲学,美国电影更文化一些,一直在把生活有趣化(伍迪·艾伦的电影就是这样)......
总之,他们不太专门谈“文学性”——当然电影想一出是一出,大部分都可以拿“生活往往缺乏戏剧性”来做借口。别忘了,再疯狂的人也不敢说将电影和生活划等号。新浪潮电影有这个倾向,结果大众无情地抛弃了它们。戈达尔因此成了艺术电影最后的神话,人们可以无限赞美那个时代和戈达尔,但当下是不是需要更多的戈达尔,我持疑问态度……
节选自《艺术,以及那些孤影》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出版
出版时间:2024-4
编辑:张劳动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