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余秀华不活在别人的想象里 | 谷雨
本篇文章节选自范俭的新书《人间明暗》。范俭是国内声誉斐然的纪录片导演,用影像记录了近二十年的时代故事:包括汶川地震后家庭面对生命逝去与“重生”的悲欣交集;2020年疫情期间,武汉人的焦灼与相互温暖;以及诗人余秀华生命中的爱恨情仇。在新书之中,导演范俭选择在影像之外,以非虚构的文体,写下他们的故事——“为我所经历的时代留下由普通人的乐章构成的历史注脚”。我们节选了本书最后一部分,那是在诗人的标签之外,一个浮沉生活之海的余秀华,她的痛苦与力量都在范俭的记述之中。限于篇幅,文章经过编辑删减。
作者 | 范俭
D先生
此前我拍摄余秀华的纪录片被命名为《摇摇晃晃的人间》,2016年在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获得大奖。这之后,我们几乎每年都会见面,即便不见面,也时常通电话。
这些年她除了靠写作、出书挣钱外,其他“外快”也不少,少则几千,多则几万——拖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天南海北地跑,总要有些收入才行。她这几年的生活,既有了诗与远方,还有了彻底的经济独立,甚至“福荫”到家人。
“我爸经常找我要点零花钱,给他买车也花了几万。”
“倒也不多。”
“给我儿子买房花了七十万呢!”
余秀华的儿子在湖北某国企上班,头一两年月工资三千多,能维持基本生计。像很多九零后孩子的父母一样,她愿意帮助儿子置办房产。另外,几年前离婚时,她的经济实力也“惠及”前夫,尹世平用余秀华给的十三万在横店村买了一套新农村住房。
总结一下,余秀华的出名带来的经济回报,直接帮助了与她有重要交集的几个男人:儿子、爸爸、前夫。
她仍和爸爸一起住在横店村,只不过没有住在过去的老房子,而是新农村的一套新居。她和爸爸有点相互依赖,不过在生活上更多是她依赖爸爸。一日三餐、收拾家务主要是爸爸在打理,余秀华不爱做这些事,与其搞卫生、做家务,还不如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看书写作,或在斜对面摆满了植物的巨大露台收拾花花草草,这才是她的乐事。
大概从2018年开始的两三年里,我和余秀华聊的话题中,总有一个绕不开的D先生。余秀华喜欢此君好几年了,确切地说,她爱慕的对象就是D先生。D先生比余秀华大好几岁,据她所说,是个颇有才华的舞文弄墨之人,成熟稳重,相貌堂堂,在体制内工作。
“你出名之前他并不认识你?”
“我出名前他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他。”余秀华幽幽地说。
余秀华告诉我,D先生在当地的文化圈子里对她很关照,但他绝不愿影响自己的生活。
“在精神层面,只有他和我最契合,别的人好像都契合不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这个契合你怎么来描述?”
“就是我们聊天的时候,对事物的看法都会很一致,和别人就做不到那种完全的统一。有时他的思想比我要高级,他会引导我。他的思想的角度会比我高级。”
余秀华“贼眉鼠眼”地看看我:“当然你也是这样的人啊。”她狡黠地笑了。
“拉倒吧你。”
“你真的是。我平时跟他们说起你,我都说你是我生命中的菌丝(军师)。”
“军师”这个词倒是很有特色,虽然位居下级,但至少很有谋略。可我并不太喜欢这个角色,因为这意味着我要经常帮她解决麻烦。过去几年里,余秀华碰见一些大麻烦,多半会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电话那头总是传来她仓皇落魄的声音——最近遭遇的“抓马”太多,惹火上身,问我怎么办。这些遭遇里,有时是被人纠缠,有时是官司缠身,有时是被D先生拉黑,而最后这件事最伤害她,电话那头的她哭得很伤心。
D先生在某段时间里拉黑余秀华,是余秀华的“步步紧逼”所致。余秀华感到进退失据时,会问我该怎么办。
“你们俩的关系到底怎么来形容?”
余秀华眼睛转了转:“我也不知道,我也想不到怎么形容。”她用手指敲打着沙发扶手,想了一会儿,扭头跟我说:“没有上过床的关系!”
“那算什么关系?!”她哈哈大笑。
“你觉得他给自己设定的限度在哪里?”
“限度可能是不能谈恋爱,他就愿意和我做朋友,但是不愿意和我谈情说爱,他说的。”
不管这一桩友情是双向的,还是单向的,总之持续了多年,但D先生一直保持着克制的距离,不给余秀华半点机会。
“范俭,从你内心来讲,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花痴?”余秀华在夜色下问我。
“我没觉得。”
“我也这么想。可那么多人说我花痴。”
余秀华看着我,大声说:“我更愿意我不爱任何人,不让它发生。没有爱情的时候挺好的,很舒服,对吧?”
她深深叹了口气。
“我是一个感觉很灵敏的女人”
2022年3月的江汉平原,柳枝刚刚长出嫩叶,在轻柔的风中摇曳着。余秀华牵着一个年轻男子的手,走在横店村的鱼塘边。男子比她高出一头,穿着竖条纹衬衣,黑裤白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很精干。他是余秀华刚刚交往三个月的新男友Y先生。再过一个月,余秀华就四十六岁了,这位男友比她小十四岁,是她的粉丝。鱼塘边有一条三米宽的水渠,种了莲藕,七年前余秀华的父母曾在这里采藕,她的前夫尹世平曾在这里捕捞小龙虾,如今已物是人非。
水渠和鱼塘之间有一排柳树,Y先生折了几根柳枝,娴熟地编织了一个桂冠,戴在余秀华头上。桂冠编得很精致,几根嫩枝像辫子一样垂下来。余秀华灿烂地笑着,对Y先生说:“你帮我拍张照片,我发个朋友圈。我要写‘春天来了,又到了余秀华发情的季节’。”
三月,江汉平原的油菜花早早绽放,四十六岁的余秀华迎来迟到的爱情 ©范俭
一个月前,余秀华在微信公众号上公布了自己的恋情。恋情始于她在抖音上的直播,Y先生是她的粉丝和观众。在那之前,Y先生在听余秀华直播时知道她经常胃疼,给她寄了蜂蜜——他原本是神农架的养蜂人,后来做蜂蜜生意。
余秀华和Y先生的恋情在网上引起众多讨论,Y先生被不少网友骂,很多人认为他想利用余秀华的流量让自己出名。Y先生认为自己正在经历网暴,余秀华则不以为然,在她看来,被人骂不见得就是被网暴——她在网络上多年来都在经历骂战,大部分人骂不过她。不仅如此,在现实生活中,她和横店村里的中年女性们也常有骂战,对此她习以为常。也许是因为年轻,Y先生则对此很敏感。
“骂人是正常的吗?我没事骂你一顿,正常吗?”Y先生问余秀华。
“网上有些人确实又蠢又坏。”余秀华笑着把目光转向了我,“像我们这种人品高级的人在中国没多少了,范俭,是吧?我们两个都是高级的人。”
我们都笑了。我问余秀华:“那Y先生呢?”
Y先生笑着回应:“低级,低级。”
“他还在提升阶段。”余秀华瞥了一眼Y先生,“他跟着我,学习能力很强,我跟他讲了什么,他马上能在直播间讲出来。”她显得颇为自豪,Y先生在认识余秀华前就是神农架著名的带货主播,这些天常在抖音直播他和余秀华的生活场景。
“我这四十六年来,毫不羞耻地说,我第一次觉得男人的肉体特别可爱,第一次觉得啊!”余秀华把右手搭在Y先生的肩膀上,并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几个好友。Y先生并未因这个赞美而表现出一点点喜悦,他似乎一直琢磨着该对余秀华的话作何反应。
“我为什么总和你们打嘴炮,”余秀华指了指我们几个男性朋友——她以前时常会语言上“调戏”我们,“就是我对男人的身体不认可,我厌恶这个东西。但我需要和你们思想上的共鸣,和你们在一起有思想上的成长,但他不一样。”她又一次轻拍Y先生的肩膀,“他是身体上的共鸣!”
Y先生察觉到这种比较中的贬义,实在憋不住了,有些窘迫地笑着说:“天哪,我要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余秀华完全没在意Y先生的窘迫。她强调:“这都是我需要的。”
Y先生离席出门,说是去打电话。余秀华更加敞开地和朋友们诉说着。
“他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好,对我是一种恩赐,这个我接受不了,那天晚上我就把他骂了一顿,他才好了很多。”
我问余秀华:“他对你用了‘恩赐’这个词?”
“你只能怀疑真伪,不能怀疑长短”
余秀华跟随Y先生来到他的家乡神农架,那里茂密的植被、清冽的空气深深吸引了她。不过,最吸引余秀华的还是Y先生,他动手能力强,悉心地照顾她。Y先生在山村里物色着几处民宿,计划在房前屋后开垦田园,种上余秀华喜爱的花花草草。
建设家园的过程中,他们住在当地旅游公司开发的客栈。每天余秀华刚拿起一本书看了几页,就有不同的“领导”来到客栈看望她,接待完“领导”,本想继续看书,又被Y先生拉到菜地一起开抖音直播。
有一天大雾,降温,余秀华没有参加Y先生的劳作直播,Y先生在灶房为她点燃了柴火。她穿一件厚厚的红衣服烤火,把手伸向柴火,似乎要捉住火苗,脸上映着闪烁的火光。我和她聊起最近的写作——她已经很长时间没认真写作了。
“在横店不想写,在这里没时间写,都静不下来。”余秀华喃喃自语,眼神里有火苗的影子,“至少要有一个月时间让自己沉下心来才可以写作,但要么是他来找我,要么是我很想见他。”她显得有点无奈,“我就觉得不能辜负他,不能作,以前都是我爱别人,现在别人爱我,我去作,就不应该。”
“所以你对这段感情是没有半点怀疑的?”我问。
余秀华凑近了我,睁大眼睛:“你说怀疑,是怀疑真伪吗?还是怀疑长短?你只能怀疑真伪,不能怀疑长短,对吧?”她用手指敲打着灶台,强调她对这个问题的态度:“这么多天我就在观察他对我是不是真心,从他那些不经意的小动作是能看出来的,他不是装的,是自然的。”
在神农架,余秀华参加了Y先生的家族为她举办的欢迎晚宴,Y先生的父亲、奶奶等十几个家人都来参加,很隆重。Y先生的母亲一年前因病去世,据他说,母亲早年在贫困的家境中养育了他和弟弟,她在生命的最后几年也是残疾状态,卧病在床,他照顾母亲直至离世。
家宴后,余秀华跟着Y先生来到他弟弟家。Y先生离婚后,十岁的女儿归他抚养,他长期在外奔波,就把女儿寄养在弟弟家,女儿学习成绩不好,留级过一回。刚走出弟弟家门口,余秀华就开始议论,认为Y先生这样放养女儿会有问题,对女儿的成长不利。余秀华高中时因为跟不上学习进度而不得不辍学,为此很遗憾,因而非常重视学校教育,也一直培养儿子上大学。Y先生则不太把学校教育当回事,他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认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一样可以取得成就。
余秀华不止一次对Y先生教育女儿的方式有过微词,这一次Y先生非常生气,批评她根本不了解状况就胡乱评论他的家事。余秀华对他的愤怒没太当回事,在马路边嬉皮笑脸对Y先生说:“宝宝,咱们走吧。”
“你滚!”Y先生突然吼起来,把手里的包狠狠摔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哐当”一声响。那包里有余秀华的好几样个人物品,包括一台笔记本电脑。
路灯下,余秀华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滚”向何处。
Y先生狠狠地说:“妈的!每次都是这样,冷的一句热的一句,你弄得别人受不受得了?你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不需要你的鼓励,你什么都不说,保持沉默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大,在空寂的街上回响。余秀华把头扭向一边。
“好像我要永远包容你,有些东西你不知道保持沉默好吧?”Y先生继续说道。
余秀华转过身面向他。“我不需要你包容,我没做错什么。”她身体抖动,绷着一股劲,挥舞手臂指向Y先生,“以后你的女儿你管,我没资格管,可以吗?”
畸形
再次见到余秀华和Y先生,是在六月的东湖边,一家化妆品品牌邀请余秀华来武汉拍一组图片,主题是“敢爱,也敢不爱”。
东湖绿道靠近湖水处有一片巨大的芦苇丛,摇曳的苇秆和后方开阔的水面成为这组图片的主要背景。余秀华身穿品牌方提供的浅蓝色宽松长裙站在一块紧贴湖水的礁石上,礁石的另一端站着Y先生,他牵着余秀华的手,要配合她拍一组情侣照。一个女性摄影师请他们俩尽量看向对方。摄影师身后是一群工作人员,余秀华的经纪人胡涛也来了。这天气温已接近三十五度,Y先生穿一件厚厚的杏黄色衬衣,也是品牌方提供的,有点偏大,拍了没一会儿他就冒汗了。
让Y先生冒汗的不仅是气温,还有余秀华——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停做一些“调戏”他的动作,要么捏一下他的下巴,要么搂一下他的脖子、冲他的脸“呸”一声,甚至偶尔还用手戳戳他的裆部。Y先生的表情越来越不好看。
“原来看你挺好看的,现在看就一般般。”余秀华故意对Y先生说。
“厌了。”Y先生回应。
“就是厌了,所以要分开一段时间。”
“我也这么想的。”
“那你别跟老子回横店了,回你的神农架去。”
相较于一个多月前在神农架,余秀华对Y先生的态度已有明显的变化。
一个月前,二人之间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Y先生掐了余秀华的脖子。起因是一个常从Y先生手里买蜂蜜的女顾客在5月20日这一天给Y先生发来一条暧昧信息,被余秀华看到,质问他这是怎么回事。Y先生解释,那是他的一个“恩人”,早年间帮助过他。余秀华试图联系这位女“恩人”,引来冲突。
在离东湖不远的酒店房间里,余秀华指着脖子上红色的痕迹给我和胡涛看,脖子右侧小拇指大小的伤痕仍在。她抚摸着伤痕,平静地说:“有时我很绝望,让他掐死算了!”胡涛和我惊讶之余,也提醒余秀华不能一再容忍。
“我是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下一次再掐我,我一定会写成文章(说出来)。”余秀华的眼神很确定。
“那你现在的态度是什么?”我问。
“我要让他烦我,他自然会溜开。”
回到横店村,余秀华几乎天天纵酒,酒后借机羞辱Y先生——就像在东湖边那样,她在实施自己的“计划”。而Y先生则和在神农架时很不一样,不管余秀华再怎么羞辱,他只用平静的语言反驳,或者干脆不理她,似乎明白余秀华在做什么。Y先生后来告诉我,他那时已有了分手之心,真实的余秀华完全超出他的想象,她的一些语言很扎心,足以对他构成内心的“重伤”。另外,他意识到两人的关系有点“畸形”。
“按你自己的理解,到底畸形在哪里?”
Y先生努力思索:“我自己分析我自己,我觉得可能母亲的去世对我是重创,就极度缺少母爱……就觉得我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不光是秀华,还包括很多身体有残缺的人……是对他们有一种崇敬之心,但是这种崇敬有点过头。”
Y先生也承认他在“5·20”那天对余秀华动过手,原因主要在于她的语言和行为方式激怒了他。我一再追问他对这种行为的态度,他说:“我觉得是一件自己不可饶恕自己的事情,再怎么样是不能发生这种肢体上的(暴力)。”
盛夏的横店村,午后热浪逼人,已有多日没下雨了。七十一岁的余爸爸仍出门劳作——他是村里的保洁员,要定期清扫村里的垃圾。余爸爸的股骨头和膝盖都出了问题,走路一瘸一拐。Y先生一直耐心劝说余爸爸去医院做股骨头手术,别再收垃圾了,表现得比余秀华更关心她父亲的健康。余爸爸依然故我,拿起白色遮阳帽,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干活了。Y先生也不再多说,卷起裤腿拎起草帽去给余爸爸帮忙。垃圾桶旁边蚊虫飞舞,臭气熏天,Y先生并无抱怨,这一点深得余爸爸赏识。
横店村的麦子每年五月成熟,但新农村建成后,绝大部分麦田都消失了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截图
这天傍晚,余秀华没有喝酒,和Y先生再次出门散步,余秀华主动去牵Y先生的手。
“你好久没拉我了。”余秀华的声音显得温柔。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了。”Y先生用玩笑的口吻回应。余秀华松开了他的手。“你个坏男人!”
“你换噻。”
“我说你是坏男人,你为什么说换人。”余秀华拍了一下Y先生的屁股,“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
“你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的人。”
这天晚上,余秀华完全没有执行自己原本“计划”的意图。有时,她的直觉会把她拉到另一个方向,尤其是在对方有了变化的时候。
“要不是你爸要做手术,我不会在这里待着了。你如果想去神农架,就跟我回去,如果你不想,就等你爸爸做完手术再来。”Y先生方向明确但谨慎地表达着他的意图。
“也许是距离产生美。”
“我又怕你走了我很孤单。”余秀华流露出一点撒娇的口吻。
“孤单!在神农架你口口声声说我不让你回来,我要走了你又说孤单?”
“要不是你打我,我能说回来?”余秀华有点委屈地喊,“你手机上有那么多女人,你回去……”
“有那么多女的怎么了?”Y先生立即打断了她。
“你回去肯定……”
“我就肯定了……”Y先生一下子急躁起来,“你说天塌了天就一定塌!你就是很自以为是,你以为你想象的东西都会按你想象的发生。”
“因为我懂……”
Y先生继续打断她:“你这是自大,不是懂。”
“我懂人性。”
“你懂屁的人性!”Y先生这么一急,余秀华反倒笑了起来。
名片与道歉
面对第二次暴力,余秀华选择在微博发声,而不是报警,她也不希望别人报警。对她而言,报警就是和Y先生撕破脸,给他落下一个案底,而她不想那么“狠心”。她对他留有余地——确切地说,她想对两人的关系留有余地:“我只是想给他一点点震慑,没想到事情后来闹这么大!”
“余秀华家暴事件”迅速登上微博热搜,霸榜至少一整天,警方果断行动,把已经跑到武汉机场的Y先生带回荆门市,控制了起来。在警方找到Y先生行踪之前,余秀华因为害怕Y先生的报复,躲进了荆门的一家宾馆。
家暴发生后第二天下午,我在余秀华暂时栖身的宾馆里见到了她。她几乎是失魂落魄的,头发凌乱,眼神凝滞。她的脸微微肿起,虽没有明显的伤口,但她的伤痕似乎在心里,不在肌肤表面。
余秀华蜷缩在床上发呆,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会儿,但睡不着。她打开手机,翻看着抖音上人们对她遭遇暴力事件的评论。
一位女士带着同情的口吻说:“虽然余秀华的财富和才华超越我们很多人,但是她身体的残疾和婚恋的不幸依然让人感到恻隐,早在Y先生变脸之前,她就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宿命,只是她高估自己的是,她以为以她的名气和流量,Y先生会装久一点。”
还有一位中年女士说:“这么快就打脸了!四月份余秀华‘结婚’的时候,我还出过一个短视频,主题叫‘勇气’。这短短两个多月的‘婚姻’啊,就是一个典型的文艺女和现实男的故事。”
余秀华不再继续看手机了,她的肩膀轻微抖动着。我试探着问了一下她被打的细节。
“这一次比上一次(下手)更重一些?”她冲我点点头。
“他打人的时候非常可怕。”她缓慢地说,眼睛微闭,下巴抖动着,有点痛苦地回想着。
“你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吗?”
“我哪里有?!”她把脸扭了过去。我还试图问什么,她已不想再回忆那个画面。她看着窗外,深深叹了口气,再扭过脸时,眼睛已有点湿润。
下午过去了一半,当地残联的三位女士和一位中年男子来看望她。“我们几个姊妹跟你一起拍个照片啊。”一位面色红润、穿红色短袖的中年女士微笑地搂着余秀华。此刻的余秀华面色苍白,听凭安排。
临走之前,瘦高个的中年男子拿出一个信封塞到余秀华手里,那是残联的慰问金。
第二天,我和余秀华一起回家,车拐进新农村整齐划一的联排“别墅”时,路口立着几座巨大的图书雕塑,书脊上清晰地写着《摇摇晃晃的人间》《月光落在左手上》及《无端欢喜》,都是余秀华的代表作。
横店村村口的巨大“名片” ©范俭
横店村的孙书记告诉我,2019年一年间,冲着余秀华的名号来横店村旅游的有三万人。
Y先生一直认为孙书记没有利用好余秀华在横店村的名片作用,两个月前他曾给书记一次激情洋溢的“指导”:“我觉得余老师虽然生在这片土地,诗歌诞生在这片土地,但是这里委屈她了,她的故乡、她的家乡委屈她了。她就是这个村庄最佳的代言人,这个名片放在保险柜里面,根本就没有递出去。……现在是通过这个名片,她这么多流量,要考虑现在乡村振兴是风口,尤其疫情之后,很多城市失败者,经营失败者,他不是因为自己经营不当失败,是因为这个社会环境、疫情各个方面,他支撑不下去了。……你们要注重电商培训这一块,要找专业人来做电商培训。现在的新农具并不是你展示的这些农具,我们的手机就是我们的新农具!”
我一直记得Y先生那次滔滔不绝的宣讲。在余秀华的“旧居”里,坐在对面的孙书记和村里一个农家乐老板像学生般聆听着。而余秀华,对这些男人的宏图大志完全不感兴趣,也不参与此类谈话,尽管所有谈话都以她为主题。她尽量避开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宁愿多一点时间独处。
两个月后,恰恰是孙书记的及时介入,及警察的到来,才让余秀华脱离危险的处境。回家后,余秀华靠在客厅沙发上,右边坐着一名中年警察,是主办此案的警官,另有一个稍年轻的警察,拿着执法记录仪坐在余秀华对面的竹椅上。
中年警察从黑色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纸,对余秀华说:“这是我们出的伤情鉴定委托书,你是个什么想法?”
余秀华瘫坐在沙发上。“我不想做。”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几乎要被旁边的风扇声淹没。
中年警察把文书收到包里,继续用关切的口吻问余秀华:“在道歉这个事上你是什么想法?”
“他得给我写个书面道歉嘛,给我一份,网上也要发出来。如果我不满意,他要继续重写。”
警察笑了笑:“你的想法我给他说,不过一般人可达不到你的水平,如果他的水平达不到你的要求呢?”
余秀华叹了口气:“那就再写。”
孙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两个也是有感情的,公安机关要是对他做个治安处罚,处罚完呢,也许你们两个的矛盾更加深,因为他更恨你。冤家宜解不宜结。”
“我不是不做伤情鉴定了吗?”
“不只是做不做伤情鉴定的事,退一步海阔天空,道歉与否也靠他自己良心发现……”
“这不是良心的问题,是态度的问题。”余秀华再次打断了孙书记。孙书记很有耐心地劝导:“秀华,你给你前夫钱,给他买了套房,把离婚问题化解了,从这点看出你余秀华是个非常大度的人。现在这个事情,表面看是你余秀华赢了,但也有可能是输了,你要考虑后续的事情。这次(事后)妇联、残联,还有公安和我们,因为你们两个个人感情的事,浪费了好多社会资源和国家资源,包括我们村里的人,天天围绕你们在转。你们作为公众人物,心里面能不能考虑到这些人?哪个吃饱了没得事呀,这么热的天,天天围绕你们两个在转!你看隔壁两口子吵架,怎么可能牵动这么多人呢?因为你们是公众人物。”
余秀华陷入了沉默。这时,一个电话打断了孙书记,他去接电话了。中年警察继续调解工作,也极有耐心。
“我们也批评了Y先生不能动手,也批评了他所说的他是因为爱而打人,我们说你那是借口。我们农村有句话:‘唱戏不怕台高。’要看以后日子怎么过,关系怎么处理。很多事情我们要换位思考下,见人所短,还要见人所长。”
余秀华直起身子:“我就是想到了他的优点了,才不做伤情鉴定。”中年警察继续劝导:“Y先生帮你爸爸处理村里的垃圾,在你家里做饭,还有你喝醉的时候,你都记不得了,他也默默无闻地处理(酒醉后的烂摊子),这些是不是都是他的优点?”
余秀华急切地说:“我都晓得。我都考虑到了他好的地方,他不全是坏的。”
“他不仅是帮你们这些,我和他接触了,我认为他也是个比较爱学习的人。”
余秀华摆了摆手,摇了摇头。
“我为什么这么说呢,他虽然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但是他和我聊了几个小时,他某些方面可以做我的老师。他引经据典,从《史记》等国学的内容上可以讲很多出来,包括《红楼梦》很多段落他都能背。他如果不学习,怎么来的呢?这些也是他的长处和优点。”
余秀华瘫坐在沙发上,用手梳理着头发,有点想打断他,但看到人家如此语重心长,又忍住了。她知道Y先生擅长背《红楼梦》里的一些段落,也多次露过这一手。不得不说这有点唬人,不过有一次余秀华对朋友说:“他会背,并不代表他理解他背的那些东西。”
“你们在相处的过程中,都有磨合,出了问题不可怕,主要是相互改正了,换位思考,很多问题可以化开。你也要想你的错和缺点在什么地方。比如说你在家光在床上一躺,什么事不干,家里卫生也不做,有人在外面上班累了一天,回来了还要打扫卫生、做饭和帮你洗衣服,你说这个人偶尔发个小脾气,这你可以理解,是吧?这也说明他很在乎和心疼你的。”警察说得极为诚恳,“有很多事情,他做到的我们都做不到。7月5号,你们吵架之后的半夜他给你做了宵夜,是吧?你晚上又喝了酒,你说有多少人半夜能给你做宵夜?余老师你说。何况他是个男同志,很多女同志都做不到这种心细呀。”
余秀华无言以对,又把身体靠向沙发。沉默了一会儿,她问:“他(Y先生)是什么想法呢?”
“他说给你赔礼道歉,以后做不了夫妻,做朋友可以。”
余秀华凝视着地面,深深叹了口气。她再一次问警察,Y先生现在是什么打算。
中年警察回答:“他好像要去福建那边散心。”
孙书记似乎看出来余秀华的心事:“我看你是还想他回来吧。”
余秀华没有回应,起身上楼去晾晒洗衣机里刚刚洗好的衣服。我和她一起走到二楼的花园露台,她的手够不到晾衣绳,让我帮忙把两条裙子晾上去。一条裙子是暗红色的,另一条绣着金黄色郁金香的图案,阳光明晃晃打到裙子上,有些刺眼。
此时,两位警察和孙书记上到二楼,请余秀华下楼签个协议。余秀华问:“什么协议?”
中年警察解释:“你不想追究他的责任,我们就签个协议。”
“那他给我的道歉呢?如果书面不道歉,当面道歉是要的。当面道歉,或者书面道歉都行。”
警察和书记答应着,准备马上返回荆门市,去找Y先生写道歉信。余秀华送他们出门:“麻烦你们了。以后再有报警的你们也不要过来。”
余秀华疲惫地躺在沙发上,盯着笼中鸟 ©范俭
她疲惫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茶几旁的一个鸟笼,里面有两只鹦鹉,是Y先生当初在武汉买猫时一同买的。无论猫还是鹦鹉,都不便宜,每只都超过五六百元,她当时很不理解Y先生为什么大手大脚买这些东西。而栖居余家的价格不菲的猫和鹦鹉,都命运多舛,不到半个月时间,两只猫已经因炎热和猫瘟死亡,两只鹦鹉也蔫儿哒哒的,在笼子里懒得动弹。
一种友情
我这次去见余秀华,是想拍冬天的雪景以及她在冬日的状态。我已经拍摄了过去一年春、夏、秋三个季节的她,就差冬天了。等了好多天,终于等到江汉平原可能下雪的日子。七年前我刚开始拍摄《摇摇晃晃的人间》时,就赶上横店村的一场大雪,我拍到余秀华穿着红衣服在雪地中摇摇晃晃地行走,非常棒的镜头。
我凑近闻了闻,一股浓烈的劣质白酒的味道,似乎还掺杂了点别的气味。
“酒的气味而已。”我说。
“我有十几天没洗澡了,嘻嘻。”余秀华裹了一件深灰色棉服坐在沙发上,这外套看上去也多日未洗。我想起前些天她在朋友圈说自己终于“阳”了,但症状轻微,大概是病毒给了她不洗澡的理由。可是还没等“阳康”,她就又开始一如既往地喝劣质白酒,真是心大。
“范俭,你别看我每天喝酒,体重还比你上次见我轻了几斤呢,说不定喝酒能减肥。”她有点自鸣得意。气温已经低至零下,她家客厅的门仍敞着,风呼呼灌进来,吹在她的赤脚上,客厅里没有任何取暖设施,她竟然不觉得冷。
我看到余秀华往塑料旅行杯里倒了两勺白色粉末,问她:“你喝的什么?”“老鼠药。”她回答。我看到旁边有一桶胶原蛋白粉,“老鼠药”来自那里。
她喜欢喝各种各样“配方”的饮品,在二楼的卧室和露台上摆放着十几二十个高矮胖瘦的瓶瓶罐罐,除了胶原蛋白粉,还有各类茶叶、葛根粉、黄豆、黑豆、咖啡豆、蜂蜜,以及某些有神奇减肥功效的粉末。
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她写的那首《我爱你》中的诗句:“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我并不是很确定她现在常喝的东西都是美好的事物,可经常看到她把各类不明物体倒进她的塑料旅行杯,用开水冲泡,或用破壁机搅碎冲泡,像是在做化学实验。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她喝了一种叫作“八豆”的减肥饮品,口味比重度烘焙的咖啡豆还要苦,她喝下去时表情不是很享受,结果在抖音直播的过程中呛到了,当场呕吐不止,也许这东西的减肥神力正在于此。
常喝的饮品里,酒是余秀华的最爱。她尤其爱喝白酒,特别是便宜的白酒,十几元一斤散装的那种,她说那种酒容易喝醉,很好。她也爱各类茶,尤其是普洱茶,说喝了能刮油减肥——她确实比八年前我第一次拍摄时胖了不少。偶尔她也喝现磨咖啡,还有独特的加工方法,就是把咖啡豆放进破壁机,掺上水,用打豆浆的方法打碎了并加热,然后不经过滤直接饮用。
“来吧范俭,你不是爱喝咖啡吗?喝喝我泡的咖啡。”我看了看,没敢尝试。
在我看来,余秀华买的很多东西都是“网红”产品,包括茶具。这次她用一种蒸馏煮茶器做红茶给我喝,其特点是茶水分离、自动控制蒸馏时间,如此氤氲流动出来的茶汤不苦,又保持了香气。
“才二百多块钱。”余秀华说。
“这红茶是Y先生去年送的,很便宜,十几块钱一两。”她补充了一句。
几天前,余秀华在抖音直播时和Y先生连了一次麦,两人谈笑风生,余秀华甚至对Y先生戏称了一句:“宝宝!”这使得网络舆论哗然,很多人以为余秀华要和Y先生复合,而此时离去年夏天的暴力事件还不足半年。
“复合个屁!我想到这个人就恶心,对他的身体也完全提不起兴趣,怎么可能复合?我没那么贱!”
“那你为何直播连线他呢?”我仍旧好奇这个话题。
余秀华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和对方连麦,为何要经常看对方在抖音上的直播,她知道这是蠢事,但就是忍不住做了。“我那天就是想去恶心一下他。”但她似乎又觉得这个理由不充分,不准确,大声对我说:“你别再问我了,也别猜测我的想法,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搞这些。”她喝了口茶,问我:“你觉得这茶怎么样?”
Y先生送她的茶,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评价。“不错,有股清香。你泡得好。”
“范俭,我最近从头到脚都疼,可我早就阳康了啊,应该和病毒没关系。我觉得这是抑郁症造成的,最近身体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反应,比如半夜听到窗外的鸟叫,身体就会一激灵。前段时间听到手机忽然响起来,身体就会发抖。你说这是什么情况?”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这可能是恐惧引起的神经官能反应,是一种焦虑。”
“嗯,我很早以前也这样。没跟尹世平离婚的时候,别人一提起尹世平的名字我就胃疼。”
离婚后的余秀华和前夫尹世平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截图
“那提起Y先生你身体会疼吗?”
“不疼,我可能对他没有那么上心吧。”她转念想了一下,“可是我对Y先生没有那么上心,为什么跟他纠缠不清呢?我他妈的有病啊?真的要看心理医生,我这个状态不好。”
“你真的愿意去看心理医生吗?”
“不愿意。”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我自己的想法,我自己都没法理解自己的行为,他们心理医生在短时间能弄明白?我不相信。”
“可是你还是焦虑啊,每天喝酒就是为了缓解焦虑呗。”
“我喝酒是为了睡得着觉。不过我昨晚偷偷下楼喝了半斤酒,还是睡不着,白喝了。”
“偷偷?怕你爸知道?”余爸爸的卧室在楼下,他一直管着余秀华,不允许她滥喝。
“对啊,我爸还藏我的酒呢。”余秀华压低声音对我说,“昨晚上我只穿袜子没穿鞋,轻轻下楼梯去厨房,他藏的酒还是被我找到了,嘻嘻。可惜啊,喝了半天没睡着。”
我端着摄影机,继续和她聊天。“有时候我觉得你也挺孤单的,所以才会在网上不停直播,在网上和陌生人不停聊天。”
她的眼神有点惆怅,喃喃地说:“是的。我走了另外一个极端。”
“这种孤独感是致命的。”
余秀华有时不愿和我聊此类话题,但这天她心情好,可以聊下去。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孤独。那天有个朋友直播连线跟我说:我是孤独的,你是寂寞的。我马上㨃回去:我是孤独的,你是寂寞的,这很有区别。孤独是没有办法解决的,寂寞是可以解决的。孤独更多是心理上的,寂寞更多是肉体上的。对不对?”
离婚后回家的路上,余秀华站立不稳,让前夫尹世平牵着她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截图
“我觉得你跟Y先生的关系也是因孤独而起。”说到这份儿上了,我想直指要害。
“对。”她轻轻叹了口气,“妈的,范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
“你指的是这件事为什么发生,还是指现在的纠缠不清?”
她有点无奈地说:“我指的是现在的纠缠不清。这种关系肯定会发生,对吧,但我不理解自己现在为什么纠缠不清,本来没有那么爱他啊。”
余秀华手掌托着腮,像少女一样撅了一下嘴。
我和她一起沉默了一会儿。“那你觉得最好的解决办法是什么?”
“时间呗。让他作。”她停顿了一下。
余秀华指的是Y先生经常在抖音直播“骂她”。我去年还时常看两人的直播,后来不看了,一是忙,二是这些东西看久了让人厌倦。竟然有那么多网友一直围观两人的直播或骂战,乐此不疲。
“他作我也作,两个人都作,作到终于有一天两个人没有力气作了就算了。不然怎么办啊。”说着说着,她笑了起来。
“但是这对你是消耗啊!”
“对我真的是消耗,没办法。”
“比方说写诗,你现在写得出来吗?”
“写不出来呀,真的是觉得精神瘫了。”她皱紧了眉头。
去年秋天,她在公众号里发出了几首诗歌,我很高兴,对她说:“秀华,祝贺你写出了诗歌!”她回复我:“那是存货,不是现在写的。”
“写得真的不好。”她指的是前几天写的一首。
“你的这段情感关系怎么就破坏了你写诗的才能呢?”
“反正就破坏了,因为我主要写爱情诗嘛。如果拿你打比方,比如我以前喜欢你,对你有美好的想象,美好的交往,你说我再给你写诗你会不会嫌弃我脏啊?”
“那是你自己的顾虑。”
“肯定别人会这么想。”她用手捂着嘴和鼻子,似乎感受到自己的“脏”。
“那是你的顾虑。这个跟写作的对象没关系。”
我又想起,前不久余秀华还在那段亲密关系里时,跟我说过写不出诗的另一个理由:在没有这段感情前,她对异性有很多美好的、朦胧的想象,她把这些想象甚至幻想转化成诗歌。因为一直得不到,所以想象会持续喷涌而出。但现在这些想象全然没有了,置身于一段过于具体、过于复杂,甚至伴随着暴力的亲密关系里,她失去了某种想象力。有时则是不敢想象,一动念,就羞了自己,辱了对方。
就在几天前,有一个互联网平台约余秀华写一首诗,价格十万元。当然,这不是对她诗歌的标价,而是对委托创作这种工作的标价。但是,余秀华写不出来。当她坐拥一百多万粉丝,她的写作变成一种被委托的工作,并且“标价”可以如此昂贵时,她却写不出诗歌,至少写不出她内心认可的诗歌。而当初她寂寂无名、诗歌无人问津时,她的诗句却喷涌而出,且多是质量上乘之作。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在余秀华的房间待得够久了,茶也渐渐凉了。余秀华打开台灯,开始读桌子上一本已经打开的书,是《杜甫传》。她读出声:“人世是这样错综混乱,自己的生活又这样可怜,这中间使他的精神感到一度振奋的是从前富庶时代的几个挺拔卓越的人物:陈子昂、郭元振、薛稷。他在梓州、阆州奔走……”
楼下的余爸爸忽然打断这种氛围,冲楼上喊道:“范导,吃饭了。”余秀华冲楼下喊道:“他走了。”我大声回应余爸爸:“来了。”她则笑嘻嘻地喊:“他不吃。”
余秀华站起身,准备下楼吃饭——圣洁是我的想象,烟火才是充盈生活的日常。她扭头看见我还在拍:“快走,下去吃饭了,我的床上那么臭,你在我床上跪这么久,小心得妇科炎!”
余秀华仰头大笑着出门,我的镜头没有跟随她离开,而是下意识地摇回到她的书桌。书桌四周被黑暗包裹,小小的台灯发出鹅黄色的柔和亮光,照在那本书上,整个房间只有那本书有亮光。 (来源:腾讯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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