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阵》里演的最好的,居然是贾樟柯 | 李婧专栏
坦白讲,《狗阵》没有那么好。
即使它拿了戛纳电影节的“一种关注单元”大奖,即使片中的狗演得不错,但整体看下来还是不免失望。
与管虎自己的作品相比,15年前同样以“一人一动物”为主线情感的电影《斗牛》,无论在剧本打磨还是演员表现上都远比《狗阵》扎实。虽然管虎急切回到自我表达领域,但很可惜,《狗阵》没有抓住人心的力量,反而多了不少“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空洞。
选角不适
《狗阵》选用彭于晏,显得不太适合。这位来自台湾的美少年演员,与西北荒芜小镇的气息相去甚远。当他出场时,即使脸被涂得黑而粗糙,健硕的身体和流畅的肌肉线条仍然给出强烈暗示:这是从城市来的青年,他不会营养不良,甚至看起来过得不错。
不说话似乎是大导演对想用一位好演员的一贯聪明做法。梁朝伟在《悲情城市》《三轮车夫》中都避开了台词的尴尬,但他的眼神足以表达丰富的情感,身体形态也没有与电影中的南方环境格格不入。
但不说话的彭于晏,无论如何都是高大健美的。他阳光健康的形象已深入人心,与西北糙汉八竿子打不着一边。但电影偏偏选了这么一个城市气质突出的演员,来演一个被城市化进程碾平的边陲小镇青年,在选角上就不成立。
若不是为商业票房考虑,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要用彭于晏。也许他是一个好合作的演员,但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建立观众对这个角色的信任。
后的故事里我们能够记住演员的部分惟有他漂亮的臀部——一个迷思在影迷之间传递:为什么雄性气息浓重的导演,都喜欢拍彭于晏的屁股?这当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实在令人费解。
符号的堆砌
看得出来,拍多了主旋律商业大片的管虎已经腻了,迫不及待回到他的作者气质。但当我满怀期待胶片质感的戈壁景观能够铺展出震撼人心的情感时,我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而戈壁、悬崖和破旧的小镇本身就是电影中的“演员”,它们和流浪狗、动物园里营养不良的老虎一起,变成了一套叙事符号。
符号并不让人反感,但滥用符号令人感到疲倦。每当我们以为应该有什么从内心生发的东西能够促成主角做出一些打动人心的行为时,没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走在小镇和一堆比喻中,晃荡着度过又一天。
也许这种表达在贾樟柯的《小武》中是合适的。小武的生计、感情都那么空虚而短暂,当他在长长的杠子上停留时,我们能感到时间毫不留情的力量,在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年轻人身上碾过:他只是被忘记了,随便被抛到虚无的角落。
但《狗阵》里的二郎没有这种悲哀,他无论做什么都太顺利了。可以轻松地得到大哥的原谅,可以碰巧救仇人一命、化解不共戴天的仇恨,甚至路过的美女都突然问要不要娶她——显得他出狱后的生活多么容易得到满足。大哥拍拍手,一举杯,女人的微笑,都帮他化解了哀愁。更谈不上邻里之间的互助,过去老友的帮衬。狗子的“救赎”显得多么轻飘飘,他没有狗子,也可以过得很好。
狗变成了一个特意为这个故事引入的符号。伴随它的还有一堆符号:老虎、孔雀、猴子、蛇……动物固然是管虎善用的元素,但当这么多动物像马戏团一样出现在观众眼前时,黑狗本身的力量已经被削弱了。它把前肢搭在人身上多么灵动,都会被迅速遗忘——因为之后还有一个硕大的老虎要走上街,老虎又要象征什么?狼又象征什么?这过多的花哨比喻把小镇给淹没了。
而如果我们有空稍稍回顾一下《斗牛》中的牛,它的形象始终是被聚焦的。没有别的牛能够撼动这头牛的地位,更不可能有别的动物还有生存下来的可能。只有这样的牛才能给黄渤饰演的牛二带来生死契阔的深沉。即使他是一个字也不识的文盲农民,他也服从于最原始的动物情感,在这广阔天地间与另一个动物相依为命——那才是打动人心的力量。
伴随符号的堆砌,《狗阵》中本应铺叙的情感都被削弱了。人和人之间的联系非常薄,薄得好像都不存在。你只看到一个荒芜的小镇,但看不到具体的人。他们为什么停留,为什么离开,都是集体模糊的面孔。
电影中唯一有存在感的演员当属贾樟柯。当他举杯时,浓重的方言强调了他的来处。他在此地建立了一套话语权,可以按照社会默许的规则行事(即使那些规则充满肮脏),但他的出场好歹为二郎的存在附着了一点色彩。人物关系的对比显出主角处在边缘的位置。
但除此以外没有更多了。佟丽娅扮演的唯一女性角色都没有。
在《斗牛》中,闫妮没有太多戏份,但一出场就牢牢抓住了观众的目光。观众的注目也代表黄渤饰演的牛二的注目,在那样一个权力结构分明的小社会里,一无是处的牛二找到了自己情感的归属——让他感到生命力的人出现了。
牛二、九儿、包括高高在上的宗族老祖,他们和村民们一起,搭建了实在的乡村。乡村并不仅仅因为有破败的房屋、荒瘠的土地而成为乡村,是因为有了里面具体的人、他们生存的一整套逻辑,才有了具体的乡村。
很可惜,十五年后管虎离具体的土地太远了。他也许学会了不少将景观变得漂亮的方法,戈壁、悬崖、蹦极的钢架,都能成为摄影爱好者学习的模范构图。但景观除了表达荒芜没有更多的意思,因为具体的人不在,具体的人没有讲清楚怎么回事。他们离开了实在的地面,只是变成了悬浮于此的外乡人。就连二郎也没有例外。他只是偶然经过般,看了看从小生长的地方。而牛二(黄渤)是没有一个人在也死死守着这片土地的,因为曾经有人给他带来过慰藉,他非和牛死在这里不可。
当个体情感没有落到实处,摄影机再将景观放大到更广阔处——电视机里迎奥运的烟花,镇子上的大规模拆迁,都不会给观众带来强烈的情感冲突。它们不过是另一处景观,另一个符号,那么有意地展现了一下。但人们具体经历了怎样的冲击和波动,不知道,也无人关心。如果导演都不关心,那么观众也没法投入更多的精力了。
当然,《狗阵》并非一无是处,我只是感到遗憾,它本应可以更紧凑更好。片中让我感到有趣的地方是,关于自然灾害的描写虽然刻意如广播喇叭的鸣叫,但多少也标记了我们在疫情之后的状态。一次沙尘暴、一次冰雹、一次地震,就能给活着的人重新审视生命的机会。更不用谈三年以上的时光改变了什么,它必然改变了,而我们只是能在电影中找到那么模糊的一点象征,想起相似的遗憾或冲动。
当黑狗在群狗中荣耀行过时,一点旧日古典的英雄主义色彩照亮了影片,给我带来了鸡皮疙瘩泛起的感动。如果《狗阵》在这之后干脆收尾就好了,仰望日食的大事就换一个动物寓言吧。充满符号的表达如果克制一些,也许能给人更多余味。
作者丨李婧
自由撰稿人,豆瓣ID:
mumudancing
排版丨Amethyst
责任编辑丨Tony
好课 |影视剧本写作(项目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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