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适和周依然的阿勒泰,治好了谁的精神内耗? | 李婧专栏
《我的阿勒泰》终于播出了。
说“终于”,自然有期盼之意。相信不少观众和我一样,自去年夏天释出片场照,就一直在等这部剧的正式上映。
李娟的同名散文集将如何进行影视化改编?马伊琍、于适在剧集里将有怎样的表现?滕丛丛作为新锐导演,是否有驾驭此类题材的能力?
诸如此类的疑问,一直在等待的过程中发酵。随着5月7日短剧在央视和爱奇艺平台正式播出,心中大石终于落下——
改得很好,我们放心了!
以作家视角切入的生活流作品
《我的阿勒泰》的改编难度,首先在于体裁。
众所周知,李娟的这本书不是小说,是散文集。她以极为细腻、质朴的语言将阿勒泰地区的风土人情现于纸上,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也没有突出的情节故事,广大读者是被文字中清澈真挚的情感所打动。而如何将这种氛围转化为影像,吸引习惯了快速“起承转合”并口味刁钻的观众,这是改编难题所在。
编剧出身的滕丛丛,聪明地将这部剧设定在8集篇幅。每集约45分钟长度,总长360分钟。它既不是一个必须在90-120分钟内必须有强故事情节吸引力的电影,又不是20集以上必须不断填充素材的长剧形式。在8集篇幅内,《我的阿勒泰》很好地将原著中不同主题的生活内容呈现,并通过一条隐隐存在的主线,牵起了观众的期待。
这条隐隐的主线,即作家李文秀的成长。
我们可能是第一次在国产剧中看到一个以作家为主角的人物。她不是常见的宫斗/职场剧主角,也不是犯罪/悬疑片的提问者。她仅仅有一个想做作家的梦,凭这朴素的梦,开始了自己娓娓讲述的过程。
滕丛丛将作者李娟的形象化为剧中故事的牵引者——李文秀揣着这个隐隐不切实际的目标,回到阿勒泰地区生活,她如何看待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如何与自己的家人、与哈萨克牧民相处,又如何渐渐实现她遥不可及的作家梦,就这样自然铺陈来,淡淡地将我们的视线引入越来越辽阔的北疆深处。
青年演员周依然饰演了一个愣头青式的“外来者”。在她“闯入”阿勒泰之后,汉族母亲张凤侠的人生态度,哈萨克牧民巴太一家的喜怒哀乐,都是她眼中的故事。而我们观众也随着李文秀的目光看到了一片颇为陌生的图景——地球上最后一支游牧民族,原来在当下的时代洪流中这样生活。仅仅随着人的生老病死、四季流转,生活就必须往前。李文秀像进行了一场漫长的旅行,在广阔的生命公路上,带我们看到了新鲜却又深刻隽永的人生风景。
哈萨克族牧民生活的细微呈现
在《我的阿勒泰》中,对原著改编篇幅最大的当属巴太这个角色。
原本他是《乡村舞会》一篇中若隐若现的主角麦西拉——令作者心动的人物,但在滕丛丛的改编下,巴太和李文秀相对照,他的故事线展开了对哈萨克族牧民生活的描述。
李娟的文字原是这样描写的:
“……麦西拉就像个国王一样。他高大、漂亮,有一颗柔和清静的心,还有一双艺术的手——这双手此时正有力地握着铁锹把子。……”
“……我出于年轻而爱上了麦西拉,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在高而辽阔的河岸上慢慢地走着,河水深深地陷在河谷里,深深地流淌。……”
麦西拉的形象,始终是被远远看着的。读者并不知道他过着怎样的生活,只知道他是一个美好的“意象”。而李娟如此直抒胸臆地将爱写于纸上,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坦荡如山间清洁的空气般稀有;但有过相似情愫的人们都会为之感动,李娟打动读者的部分,正是这隐秘却真实的情感,由她替我们倾诉。
在剧集中,青年演员于适饰演巴太,担负了读者对“国王”的想象。除了在爱情戏码上有所加重,滕丛丛更有意借这个角色,讲述当下哈萨克人的日常。
巴太被设定为在城市工作的驯马人,他的背后有一个执拗的哈萨克老父亲:猎人,一家之长,固守哈萨克族的诸多传统。巴太哥哥因酗酒意外去世后,老父亲仅剩下一个小儿子,他召唤巴太回乡牧羊,继承游牧传统,而巴太既不想辜负父亲的期待,也渴望出去闯荡世界。这对父子的代际冲突,代表了哈萨克牧民在现代生活中的典型困惑。
另一个被加入的鲜活角色是托肯,巴太的大嫂。因丈夫去世,托肯成了寡妇。她带着一对儿女在家操持家务,同时也渴望改嫁外族人,继续新的生活。但巴太父亲执意将孙子孙女留下,年轻的托肯能否“冲破”藩篱,也是剧中隐隐设置的看点。
正因有了具体的巴太一家人,父亲、儿子、女人、孩子——他们所面临的种种问题才推动“生活流”向前,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是阿勒泰这片土地上真实发生的一切。
李娟的忠实读者一定担心过,《我的阿勒泰》会不会被改编成简单流俗的北疆观光片?没有,幸好有了这一家人,他们如何面对工作、面对爱情、面对传统,都比享受草原和雪山的美景重要。
而我们也有机会跟着摄像机进入一个哈萨克家庭的日常——哪怕真的到当地旅游也未必有这样深入的时刻。在帐篷里,在饭席间,在羊群中,在马匹旁,我们看到了哈萨克人怎样生活。阿勒泰给了他们广阔壮美的天地,也给了他们残酷到必须执着面对的勇气。
经过改良的女性主义
《我的阿勒泰》改编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还有滕丛丛的女性主义观点。
在这部剧集之前,她广为人知的作品是电影《送我上青云》,曾夺得多项大奖提名,但也颇有冒犯观众的意思。
到了《我的阿勒泰》,滕丛丛显然懂得更加成熟地处理自己的观点,将女性普遍面临的困境和勇敢更加妥帖地安放在角色身上,由她们道出生活的真相。
剧中在这方面承载最多的人物,便是马伊利饰演的张凤侠。张凤侠的许多素材自然从李娟散文中来,但在剧中的姓名、言语风格,明显带有滕丛丛和马伊琍的个人气息。
你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新鲜的单身母亲形象——她市侩,但她也真诚;她坦荡,但她也有自己隐秘的内心;她敢于与生活中的困难周旋,但在巧妙安放自己的不适之后,她还有深层的生命哲学。
马伊琍的诠释,令人想起《繁花》中的玲子一角。只不过这次她摇身一变,成了在戈壁草原上风吹日晒的“独立女性”。但张凤侠的独立,并不是日常所见的职场形象,而是在艰难的自然环境中必须具备强烈的求生意志和融入当地习俗的决心——这种决心为她加持了蓬勃的生命力,但当她松懈下来时,一腔孤勇和荒芜的山野相映照,张凤侠不仅坚强,也坚强得惹人怜惜。
另一个典型的女性角色是哈萨克女人托肯。托肯在这部剧中像一个小小的反光镜,漂亮,娇俏,忽而闪现楚楚可怜的光芒。在托肯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平凡女子的困惑——为妻子,为母亲,日复一日受累于无尽的家务;而世人以为这就是她们应该承受的一切,不再慷慨给予呵护。
托肯有两处戏十分打动我。一处是转场中途,巴太一家人遇到蒙古族朝戈一家。朝戈爱慕托肯,为心上人准备了护手霜。两人并肩坐在帐篷外,朝戈为托肯涂抹护手霜——她第一次像个被疼爱的小姑娘,也有自己的闪闪发光的美丽。
另一处戏是托肯去参加婚礼前,在帐篷里认真化妆。她穿上艳丽的裙子,浓重装扮,生活也因此有了不同寻常的仪式感,给她带来了鲜活的希望。
搓衣板的细节一定让许多观众对托肯的怨言念念不忘——但也只需要这样一个细节,我们足可见女性在家庭生活中被遗忘的日常,多么理所当然,多么不值一提。当托肯娇嗔地哭着说出搓衣板的事,她是替多少妻子母亲说出了心底的渴望啊!
在李娟原著散文中,女性主义不是被郑重书写的部分。但李娟作为一个女性创作者,从她的眼中笔下,已自然流露出了对女性生命力的钦敬。
例如《木耳》一篇中书写母亲采撷木耳的故事,那顽强地开荒僻壤的执着,无论如何都会在读者心中留下深刻的画面。到了剧集《我的阿勒泰》中,有了马伊琍这样鲜活的形象,便多了更多的说服力——女性主义不再是宣言,而是必须如此才能生活下去的决心,在这粗粝的生活中显得尤为可贵。
即使与滕丛丛自己的作品相比,《我的阿勒泰》比《送我上青云》多了太多的厚重和宽广。它不再拧巴,不再造作,创作者在故事和角色中融入了自己成长的智慧——从言语的幽默中,从运镜的平稳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更为纯熟的质地。
当这样一部剧集呈现在观众眼前,它不仅代表了李娟笔下清澈寂寥的土地和带着爱与信念生活的人们有了被“看到”的可能,也代表新一代影视从业者将时代脉搏和人文气息融入作品的创新意识——在今后的影视作品中,我们会看到越来越多新颖的题材和体裁,呈现更为辽阔广博的生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阿勒泰》是振奋人心的。一种新的可能出现了,中国本土的优秀文学作品改编,大有可为。
*(原标题《<我的阿勒泰>:优质中国文学作品改编的底气》)
作者丨李婧
自由撰稿人,豆瓣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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