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勒泰,我读懂了那个“被困在小红书里”的县城高中生
我之前读到一篇文章:《一个县城高中生,被困在小红书的平行世界里》。
2019年的某一天,赣州县城,一位名叫梦梦的中学生,下载了小红书。
从此之后,她只需点开手机,就能看到北京、深圳、悉尼高中生的生活。
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那些国际高中的学生们,生活富足,精彩,有全英文的“模拟联合国”发言,各种有趣的社团活动。他们每年至少花十几万读书,毕业后直接出国,过着优渥而“自由”的生活。
而梦梦的县城高中生活,是掐着分秒过的:从早晨5点40起床,到晚上10点半晚自习结束,课间只休息五分钟,午饭只有半小时。
梦梦拼命努力的目标,就是想考上大学,而这个梦想,对那些条件优越的孩子而言唾手可得,根本不值一提。
目睹了县城与一线城市的资源差距后,她的心态从最初的好奇探索,逐渐变为焦虑愤怒。
高二下学期,她整夜失眠,不自觉流泪,被确诊为中度抑郁和中度焦虑。
……
在《一个县城高中生,被困在小红书的平行世界里》这篇文章的评论中,有理解,同情,也有嘲讽,指责。比如说这个女孩子忘本,虚荣,不体谅父母,等等。
可是一个孩子,还在起跑线等发令枪,却发现别人早已一脚油门无影无踪,她的失落是错误的吗?
一个第一次“见识”到“贵族”生活的县城女孩,她的向往是羞耻的吗?
在经济下行消费降级的压力之下,潮流也开始走起了下沉路线。
曾盛极一时的流量密码“炫富”,也都不同程度对我们的情绪造成过冲击,只是如今,它的竞争力已大不如另一个极端:“烟火气”。
生活够不容易了,是在大部分普通人身上获得共鸣和平衡?还是在少数塔尖人群身上找不痛快?对于我们这些在网络江湖有点行走经验的成年人来说,这是个很简单的选择。
但心智尚未成熟,或高敏感的孩子,却仍可能被影响甚至伤害。
或许梦梦没有错,只是她认识世界的渠道出了问题。正如那篇文章标题,她被困住了,她生病了,她需要的是指引和帮助。
确实,她不够懂事,她不懂网络运营的规则,不懂大数据推送内容的套路,甚至都没有能力辨别那些“贵族”的真伪。
毕竟,如今在网络上扮演富贵和扮演穷苦,都是收益可观的生意。
可懂事的“大人”们,就不会有这样的情绪吗?
为什么,别人都比我过得好…
这段时间,我听身边朋友说的最多的话,是“好想辞职”。
不是集体性的工作不顺利,而是一部高分爆剧《我的阿勒泰》,把大家从钢筋水泥的城市带到了遥远的雪山草原。
在壮阔的美景和朴素的情感面前,好不容易适应的现代生存法则、职场人际攻防,再次变得难以忍受。
加之今年大环境的艰难,人们压力更大,更疲惫,也会对现状更加焦虑、不满。
更何况还有我,我这么个“讨厌的朋友”,整个五月,都在新疆“刺激”他们。
这个月,我收到很多这样的评论:
“像世外桃源。”
“太治愈了,好想去。”
“又是让人羡慕的一天。”
“你过上了我梦想的生活。”
“我见过的世界还不如一个孩子。”
甚至还有几个人私信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不用上班,还能有钱经常带孩子出去玩,为什么小V总请假,不鸡不卷的,但还是比其他孩子“更优秀”。
她们是小V同班同学的妈妈,很有礼貌,没有恶意,但是不难想象,对我问出这样的问题,也不可能出自什么轻松愉快的心情。
别说大人了,就连小V返校第一天参加少先队的入队仪式,也有个别小朋友对他表现出了“不友好”:在他值日时故意扔垃圾,还涂改他的试卷。
孩子们的心态其实很好猜。
凭什么我天天上课,写作业,努力表现,都没有评上,结果你一个请假出去玩的评上了?
凭什么我在职场上看别人脸色做牛做马,你在美若画卷的草原上看“巴太”们放牛牧马?
凭什么我用尽全力都得不到,你毫不费力却既有又有?
这不公平啊!
——这,不就是梦梦在小红书里的感受吗?
而一个少女想得到光环,和一个社畜想去阿勒泰,又有什么区别呢?
阿勒泰有那么好吗?
《我的阿勒泰》中,人与人,人与自然的联结是反现代的,近乎乌托邦式的存在,给予了被困城市的人以无数被自然拥抱、与草原共生息的幻想。
草原磅礴庄严的诗意,以及那种仿佛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朴素的价值观和原始的力量感,暂时治愈了很多人的焦虑和苦闷。
看剧的时候如果打开弹幕,就会发现,每次出现很美的画面,总有人会祈求些什么,各个人生阶段、各行各业的人许着各种各样的具体的愿望。
阿勒泰,一个真实存在,可以到达的地方,却被我们做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连流星和生日蜡烛的活儿都干了。
现在的阿勒泰就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
尤其剧中姑娘们在河水中洗衣服,文秀在草地上打滚、睡觉,哈萨克少年策马驰骋的场景美得让人心动。
但去过之后才会知道,实际上,因为条件艰苦,当地人的衣服会穿得很脏,洗出来的水是黄黑色的,尽管如此,牧民都舍不得用更多的水漂洗干净,因为水也很珍贵。
简陋的破帐篷,寒冷的冬窝子,很久才能用洗衣粉洗一次头。大部分人根本无法忍受。
李娟在书里对此也有详细的描述。
“那时家里还没有挖井,用水得去两公里外的乌伦古河边挑回家。夏天还好,到了冬天,河面冻成了厚厚的坚冰,去挑水除了扛扁担,还得扛斧头。每天去挑水,每天都得破冰。头一天破开的冰窟窿一夜之间重新冻得结结实实。而且冬天的阿克哈拉那么的冷,一二月间,动辄零下三四十摄氏度。河边的风更是凛冽如刀。一路上积雪及膝,白茫茫的原野一望无际,没有一行脚印。”
至于草地上打滚,不介意沾一身粪便的话当然也不是不行。
而巴太,这个女性创作者塑造的完美恋人,纯爱战神,不用刻意祛魅,大家也都知道,在现实世界里基本是不存在的,至少遇见概率几乎为零。
更何况,如果没有马死人散来定格遗憾,一个忘记给嫂子买搓衣板的男孩,只是长大本身,就足够消除光环了。
李娟坦诚道,“写作只是捕捉了当下转瞬即逝的真实感受,正因为生活无法一直美好,所以作为作家的她选择在文字里无限延长、放大这种美好。”
“我正在写一个我渴望成为的自己。”
作为游客的我也一样,积极展示我看见的,感受的,以及我想要的美好。
这似乎是一个赋魅的过程,不过,我觉得“赋魅”,并不是一件坏事。
所有的意义不都是被赋予的吗?
包括我们这些过上了别人梦想生活的人,其实大多也不是别人以为的那样。
我倒不是说网上的富人都是假的,靠精神胜利大法自我麻醉。
“有钱人”当然大量存在,但这世界并不是平台或个人展现出的样子,至少不只有那一面。
我朋友前段时间跟我们说,他妈妈往当地一个餐馆里充了5000块钱的储值卡。
我们当时都说,哇,阿姨一定是这个餐馆的忠实食客吧,潜台词当然是“阿姨好有钱”。
因为一般工薪阶层的家庭,绝不会随便往一个餐馆里充5000块钱的,尤其是老人,通常都比年轻人更节俭,他妈妈出手这么阔绰,说明他家消费水平挺高的啊。
朋友却跟我们说,其实他内心压力非常大。他们家才刚刚还完之前的外债,全家现在只有2万块钱的积蓄。
他甚至因为没钱而不敢结婚,怕拖累女孩子。
结果,他妈妈一下子把积蓄的25%随便给充到一个无足轻重的餐馆里了。
……
听完他的吐槽,我挺受触动。
因为如果他后面没有剖白那么多,或者他好面子,藏了自己的“家丑”没往外说,我们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家庭条件非常不错的人。
但实际上真就是应了那句老话,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不过真实的情况,当事人的心境,我们都无从了解而已。
我这个“有钱有闲”,养着一个“别人家孩子”的“冻龄美女”,也一样。
我不会告诉你,我跟队友吵完架坐在楼下哭,被邻居家两岁的小朋友问“奶奶你怎么了”这件事。
我那听起来很洋气的在国外工作的队友,其实在尼日利亚,没有荷枪实弹的武装安保,根本就没法出营地,所谓高薪,也不过是战争补贴。
我也没有吐槽我和小V日常的鸡飞狗跳,没有说他才一年级就近视,我为此大哭一场焦虑了好多天,来新疆的前一天还在眼科排队。
我也没有说,这趟旅行我们也有诸多顾虑,除了没有正式工作的我还能分享点儿照片(当然也要屏蔽很多人),我妹都不敢发朋友圈,因为怕居心叵测的同事背后使坏。
哪有什么既有又有,只不过是因为我也想要给旅行赋魅,给自己平淡的生活一些抚慰和向往。
小孩子做梦,成年人造梦
人总要相信点什么,大人有自己的阿勒泰,小孩也有形形色色的幻想。
中学生梦梦,或许在她下载了小红书之后,她的欲望,就不再是一个县城普通家庭能承受得起的了。
但我能够理解,我甚至感到庆幸,还有一些青少年,拥有这样的敏感和情绪能量。
有欲望,不是坏事啊。
我国现在地区间发展水平的差异是客观存在,有些还是非常严重的,不仅仅是教育资源,同一个城市里,甚至是同一个县城里,人的分层都很严重。
跃层很难,但如果每个人都安分地、毫无波澜地待在自己应该待的地方,过自己应该过的生活,那该是多么暮气沉沉的世界。
我并不鼓励不切实际,但“实际”这件事,不用着急。
人在认识世界的过程中成长,而成长的过程,就是清醒的过程,是可能性减少的过程。
生活再艰难的孩子,最初都有一个大大的,甚至是逆天改命的梦想。
梦想总有人会实现,但不会总是被实现。
绝大多数人,要积累足够的磋磨和无奈,才能接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他们的梦想才开始变小,变成目标,变成生活,然后再从平凡中找到意义,把内耗转化为生产力,努力过好这普通的生活。
再然后,他们就变成了我们。
但不是现在。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面对更精彩的世界和巨大的落差,本就不该无动于衷。否则,整个世界都会失去前进的动力。
我有一个朋友,特别关注我这次的新疆之行,而且关注的点很具体:野花。
她每次看到我照片中的野花,都会问我具体位置,特别具体。
几天后,她就不远万里去看那些野花了。
或许是因为城市里没有那样的辽阔,那样未经修饰的野性,那样漫山遍野的恣意,又或许是野花以某种形式承载了她某种具体而重要的寄托。
这不是野花本身的意义。
野花本身就只是野花,意义都是在她心里的。
我还有一个北京朋友,已经去了十几次新疆。
她会把孩子交给队友,一个人开着车,奔波几千公里。
她并不幻想遇到巴太,她只是努力奔赴自己的精神家园。她会饿着肚子在草原上等十点的晚霞,她会仔细欣赏野花,云朵,她会和牧民交朋友,和有趣的旅人聊天。
她真的很爱新疆,但她不会留在新疆,一个月也好,两个月也好,她总会回到北京的家,回到自己工作和生活中。
我每次听她讲起新疆的好,都会疑惑,我们去的不是同一个新疆吗?
尤其这一次,我们在同一天抵达那拉提,面对同样的风景,她激动不已,我只觉得,美是美,但也没有那么夸张吧?
现在我明白了,她在给新疆“赋魅”。
而她赋予新疆的这种魅,更像一种自我疗愈。
因为即便是在北京有着优越的生活,她也需要一些遥远的念想来对抗生活的鸡零狗碎。
我们这次旅行的专车司机,是土生土长的新疆人,他跟我说,今年阿勒泰一定会很火,等他赚了钱,他想去上海,杭州这些大城市去看看。
总有人生在阿勒泰,也总有人生在上海。他们生长在我们向往的地方,我们也过着他们向往的生活。
远方都是相对的。
“城市有城市的纯真,牧场有牧场的纯真。”
这是李娟在凤凰网的访谈里最触动人的一句话。
阿勒泰只是个符号,一个故乡的代名词。
城市有自己生息的规则,城市也是一群人的故乡。
希望每个人,都能看到身边的世界和远方的家园,都能抵达自己的阿勒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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