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脑特工队2》：在皮克斯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 | 李婧专栏

2024-06-29 03:06

《头脑特工队2》好看吗？好看的。

如果和《头脑特工队1》比呢？可能还不够好。

但在近年动画片中，它仍属上乘之作——还是那个诚意满满的皮克斯，当白色跳跳灯亮起时，惊喜和感动也同时点亮人心。

构建情绪宇宙

2015年的《头脑特工队》获得了巨大成功。五个情绪小人，构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心情宇宙。导演彼特·道格特以自己女儿为灵感，带来“Inside Out”的故事，内和外两条线讲述小女孩莱莉的成长，带我们观览孩子丰富的内心——有如回忆我们自己蒙上灰尘的童年。

将抽象的情绪具象化，是《头脑特工队》的最大惊喜。皮克斯用创意和想象力告诉我们，原来人类如此日常复杂的情绪可以被这样细致地表现出来，开心是“乐乐”，悲伤是“忧忧”，恐惧是“怕怕”，还有“怒怒”和“厌厌”，五个颜色性格迥异的动画人物，足以概括我们脑中主要的情绪变化。

一个孩子从出生到长大，日渐丰满的情绪在脑中形成了微妙的合作关系。它们无时无刻不在调节系统应对变化，既保护孩子追逐光明的梦想，也为她排忧解难。

第一部中，“拥抱悲伤”是非常明确的主题。乐乐和忧忧两个既对立又必须合作的情绪角色，共同进行了一场冒险。她们最终达成一致（形成了某种平衡），外部世界的莱莉因此度过了成长中的一道坎，释放不安的情绪，再次面对新的生活。

时隔九年，《头脑特工队2》将莱莉的年龄往上长了几岁。恰逢青春期，复杂细腻多变，更多微妙的情绪角色被加入到这个“Inside”世界中来，挤压了原来五个角色的空间，也带来更多有趣的故事。

焦焦、慕慕、尬尬、丧丧，四个情绪小人物伴随“拆迁队”的到来，试图主导莱莉的精神世界。由此展开了一场争夺战——在莱莉为期三天的冰球夏令营中，她经历了友谊、融入新社团和面对自我的新挑战。

完美还是完整

皮克斯的魔法，是将极为平凡日常甚至遭人厌弃的事物变为闪闪发光的宝藏。《玩具总动员》里的一堆废玩具能活出一番新天地，《心灵奇旅》中一个失败的爵士音乐家掉入灵魂“黑洞”也会重新思考活着的意义。而在《头脑特工队》中，人心中的“负面情绪”则被赋予充满能量的色彩，忧愁、愤怒、尴尬都不再是令人厌弃的负能量，相反，皮克斯将它们当作可爱的角色，如果没有了它们，象征人格的“信念树”也不完整，反而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信念树”是《头脑特工队2》中新的情绪词汇，它形象地将孩子成长变化中的人格描绘为一株闪闪发光的树苗，不同情绪小人共同浇灌它，滋养它，树长得越茁壮，现实中的孩子也有闪亮的日常。

莱莉本是一个自信的女孩，但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当她接触到更多的人、更挑战的事情，她心中的信念也从“我很好”转为“我不够好”。为了达到心中的好，焦虑、羡慕、尴尬、沮丧随之而来。原来的快乐、忧伤、恐惧都不再足够排解她的苦闷，更多情绪角色的加入，为生活带来麻烦和惊喜。

青春期，这几乎是动画片不太触碰的敏感时期。动画电影中，主角要么是充满童真的孩子，要么一瞬间长大成为勇敢的人。但在青春期中经历尴尬、沮丧焦虑的孩子，很少能够成为电影里的主角。他们的坏脾气遭人厌弃，内心的复杂也自然隐没为不为人知的世界，只有独自经历承受。

令人感动的是，皮克斯没有把“青春期”打入冷宫——正如《玩具总动员》中的废物玩具们也没有被遗忘。这个在东亚文化中被视为叛逆期、令家长头疼的阶段，恰恰正是一个孩子形成完整人格、认识自我最重要的时期。但我们的文化对它避之不及，甚至希望这段时间能够跳过忽略。在成人眼中，完美的孩子只有两种：一种是天真可爱的，一种是成熟稳重的。中间的尴尬过渡期，不存在。

但皮克斯没有忽视青春期。当那个按钮被按下，所有的麻烦接踵而至，对纤细敏感的创作者来说，真正丰富精彩的人生似乎才刚刚开始。——莱莉需要融入新的社团，但如何处理和老朋友的关系？羡慕偶像，但是否有必要完全苟同？有了更高目标，是否需要不择手段？经历失败，是否意味着这件事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希望？……种种问题，都在小小的莱莉心中萌发，困扰着她。——皮克斯将这些我们曾经经历的情绪化为一个个生动的角色，焦虑是橙色的，忧伤是蓝色的，无聊也有无聊的颜色。没错，总有那么些时候，我们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只想躺着讽刺一下度过。

如果没有足够敏感、有同理心的艺术家洞察这一时期孩子的心理变化，皮克斯不会倾力打造这样一部续作——它的难度比原创更大，但令人慰藉的是，莱莉的青春期没有被忽略，反而成了这部续作讲述的重点。她没有一跃成为完美的人，皮克斯拥抱了她不完美的一段。

视觉语言的魔法

你可以不完美的，你可以没那么优秀。如果这些话只是普普通通说出来，通常我们会当作陈词滥调的教导，不会视为真诚的沟通。但《头脑特工队》的魔法正是将一些人尽皆知的道理变得可看、可感，无需用语言赘述。当我们看到那画面，内心就会被触动，一些暗自生长的角落遇到了发现它的人——而皮克斯总能做这样的“发现者”，看，它听到了我们内心深处的声音。

在《头脑特工队》中，蓝色的忧忧是让人无法忘怀的角色，她总是没精打采的，眼泪常常奔涌而出。试想一下，如果一个孩子经常在现实中哭泣，是多么遭人厌弃啊。但是皮克斯说，没关系，忧忧也是可爱的，你看没有了她，生活将多么失重，只有快乐必须快乐，人也会像个怪物。

而在《头脑特工队2》中，尬尬真实得让人心疼。生活中无数尴尬的场合，当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想要钻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时，尬尬就是那个最能代表你状态的人物，把自己包裹在毛茸茸的卫衣里，把脑袋藏起来，让谁也看不见——当我看电影时心想，尴尬是生活中多么微妙的情绪啊，甚至转瞬即逝。当我们在一个新的社交场合无法从容面对时，一个寒暄就能带来尴尬但又随即消逝，而在电影中，它居然可以这样有存在感，帮我们确认无数人的内心有过相似的情感，但没有人可以诉说，只有看到那具体的画面，我们才共同心领神会——原来不止我一个人。

这正是皮克斯让人感到安慰的地方。它不会说，你可以不完美，你可以不够好。但它会画出一个这样生动的角色来，让你照着镜子般看到自己：啊我就是这样的，太对了！当《头脑特工队2》中的包奇、幻想男友出来时，代表幼稚的一面引人大笑；但大家也不会忘了，第一部中的“冰棒” 正是那伴随无数孩子度过幼稚期的虚拟角色——讲故事，永远对我们重要。因为人正是一个个孤独成长的个体，而皮克斯帮我们确认了，无数孤独个体的内心可以有这样交汇的一瞬间，当我们观看同一个故事时，世界上其他角落的人正和我一样，经历过相似的情感。

2020年，皮克斯奉上了一部《心灵奇旅》，抚慰了多少失败和彷徨者的内心。《心灵奇旅》正是从《头脑特工队》延续而来，将人们对外部世界的关心逐渐引至对我们灵魂深处的观照。时隔几年疫情过后，时代已发生巨变，《头脑特工队2》又因《心灵奇旅》继续讲述内心的故事——焦虑、沮丧正成为社会主流情绪，而皮克斯告诉我们坦然面对，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许多影迷心中，《头脑特工队2》也许不够好，不够第一部惊艳。但对我而言，它是应对当下的诚意之作。一个女孩的青春期在无数人眼中不过是麻烦和丑小鸭般的时光，但皮克斯把它捡拾起来了，牙套、青春痘、羞耻的小事一个个都不会放过。

当我们进电影院看到这样一部电影时，看到的是什么呢？我看到了一个虚拟的大朋友还在那说，嘿，没关系，我们也这样过来了，我们还会和你一起，共同面对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