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乡村振兴要实现人的双向流动
▲ 郑永年。 (受访者供图 / 图)
三农要发展,应当把“三农问题”改成“三农的现代化”。首先要改变身份意识,农民、城市居民这个身份意识是不对的,因为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都是居住场所的选择。
近年来,中央也提出不要将优质资源都投入到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而应分散投入到三四线城市或者县域。以后,人们从农村可以流向三四线城市。
乡村振兴归根结底就是一个“人”字,实现人的双向流动,才能均衡发展。农民有进城的“中国梦”,城市的人也有下乡的“中国梦”。
郑永年是知名的中国问题研究学者,长期关注中国的改革与发展。2020年8月24日,郑永年受邀参加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主持召开的经济社会领域专家座谈会,就十四五规划编制建言献策。
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政府将脱贫攻坚摆在治国理政的突出位置,2021年完成现行标准下9899万农村贫困人口全部脱贫,消除了绝对贫困,提前10年实现《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减贫目标,在“实现共同富裕的道路上迈出了坚实的一大步”,但城乡差距等不平等问题仍待解决。
很多年里,郑永年从事着一项“保卫社会”的研究,涉及中国社会面临的诸多问题。先后完成《保卫社会》《制内市场》和《共同富裕的中国方案》等多部著作。
在读大学时,郑永年将户口迁入北京大学集体户。在走遍世界发达国家的城市与乡村后,郑永年在2017年又把户口迁回浙江余姚郑洋村,成为一名“农民”。在此前接受媒体访问时,他表示自己是作为“农民”在做研究。
中国广大的农村如何参与并实现“共同富裕”,仍是一条艰巨的道路。2022年9月14日,就乡村振兴话题,香港中文大学(深圳)教授、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我们要使我们的发展
让全社会有获得感”
南方周末:你在2020年8月24日受邀参加了经济社会领域专家座谈会。当时你分享了哪些内容?基于何种背景?于今天而言,它的重要价值是什么?
郑永年:总体背景是“十四五”规划。我们仍在走向全面小康社会的过程中,我理解的“全面小康”,就是在7亿多人口脱离贫困的基础上提出共同富裕。我们现在正在抓的这项任务,是非常科学、有前瞻的规划。
从国际背景来看,中国正处于中美贸易摩擦的特殊局势下,这是因为美国内部“富而不公”,过去美国依靠全球化迅速集聚大量的财富,由极少数富豪群体掌握,多数中产和底层人民没有获得感,中产阶层萎缩,导致民粹主义崛起。他们内部无法解决就把问题的矛盾引向国外。
全球化不仅对美国收入差距有影响,对中国收入差距影响也较大。但中国并没有出现美国那样的情况。中国是世界上少有的几个经济体,在过去的四十多年间既实现了可持续经济发展,也实现了可持续的社会稳定。
南方周末:你为什么会研究共同富裕?
郑永年:学术研究是有时代背景的。很多年里,我在做的是一项“保卫社会”的研究。政府在“保卫社会”方面做了许多举措,促成7亿农村人口脱离贫困状态。
我们要使我们的发展让全社会有获得感,扶贫政策保证了基本的社会公平,但我们国家的收入差距依然较大。
当下,国家进入新时代、新发展阶段,“共同富裕”被提上日程,我的家乡浙江更是被确定为高质量发展建设共同富裕示范区,我的思考就转到如何在可持续发展的基础上实现共同富裕。为此,我也写了一本关于共同富裕的书,叫《共同富裕的中国方案》。
这是一个重要的政治经济学问题。不仅仅是中国的问题,也是世界性、普遍性的问题。世界上大部分国家,根本还谈不上共同富裕。绝大多数的社会仍处于贫困状态,面临着脱贫的艰巨任务。
真正实现共同富裕的国家非常少,北欧小国可以通过高社会福利实现共同富裕,但他们有着特殊的历史背景。一是他们工业化发展比较早,其次国家较小。二战后在100多个国家中,只有不到20个国家逃避了中等收入陷阱,实现了较为公平的增长,既有经济增长,又保障社会基本公平。
改变城乡居民身份意识
南方周末:城乡发展差异大是中国实现共同富裕道路上的短板。这一短板是如何形成的?
郑永年:我们以前提出过“三农问题”,这个概念本身就有些问题。“三农”指的是农村、农业、农民,这三者怎么能是问题?
过去我们常把“三农”看成问题,这是哲学问题,不解决不行。古时候士农工商四个阶层,无论是谁在哪里当了官发了财,最后还是会叶落归根,回到老家。农村是中国几千年农耕文明价值观的主要载体。
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国家实行赶超战略,推进国家主导的工业化和城市化,逐渐形成了城乡二元的户籍制度。城市被视为先进的象征,而农村则成为落后的代名词。
三农要发展,应当把“三农问题”改成“三农的现代化”。首先要改变身份意识,农民、城市居民这个身份意识是不对的,因为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都是居住场所的选择。
尤其是在发达国家,一个普遍的现象是富人的农村,穷人的城市。因为富人能够解决交通问题,穷人则要住在城市地铁旁边上班方便一些。中国的富人更多是“穷人心态”,都住在市中心。
南方周末:为什么要改变身份意识?
郑永年:我说解决哲学问题指的是决策者要从哲学层面对三农有正确的意识,只有系统梳理清楚三农是什么,才能制定好政策。当前,城乡分化问题很多是由于政策所致。城市居住的人与农村居住的人在身份上就有云泥之别,常常存在身份歧视。
实际上,农民与大学教授两者之间只是社会分工的差异。农民是社会分工必要的一部分,人都需要吃饭、穿衣,你不能说生产衣服或者养猪的人就低人一等。我们当下社会身份意识太过,而社会分工的意识不足。
南方周末:“身份”不同,资源掌握的程度也不同。这也是为什么人都流向城市,走向那些看起来更为体面的岗位。
郑永年:你看看世界上的发达国家,比如日本、德国、欧洲。去欧洲,人们更喜欢到乡下的小镇小城。那边的小城镇甚至连基础设施都没有那么好,但依然没有阻碍人们的脚步。德国的城市化水平很高,但他们有80%的人口居住在2万人以下的小镇。
而我们则喜欢将资源对接给大城市,尤其是一线城市聚集了最优质的资源。大家当然是想方设法往资源最集中的地方走,中国超大城市的发展脚步锐不可当。
现在的城市化存在诸多问题。首先是安全的问题。一战、二战几乎摧毁了整个欧洲的城市。韩国一半人口在首尔周边,日本1/3的人口集中在东京周边,一旦发生战争,后果不堪设想。如果是几十万、百万级人口的城市,风险将大大降低。
其次,大城市个人生存压力大。自己洗衣服不产生GDP,你帮我洗衣,我给你洗衣,这就产生GDP。在GDP的压力下,人口越来越少,国家未富先老,人口危机向我们逼近。
近年来,中央也提出不要将优质资源都投入到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而应分散投入到三四线城市或者县域。以后,人们从农村可以流向三四线城市。
吸引社会资本下乡
南方周末:你曾提到,“乡村的共同富裕需要通过乡村振兴来实现。”乡村振兴体现在哪些方面?
郑永年:乡村振兴归根结底就是一个“人”字,实现人的双向流动,才能均衡发展。农民有进城的“中国梦”,城市的人也有下乡的“中国梦”。
如何让乡村与城市共同发展是一个重要课题。美国不存在我们所说的“城乡差距”,很多老板在纽约工作,却住在普林斯顿的乡下。他们有能力解决交通问题。住在乡下的有钱人、中产阶层多了,学校、道路也就陆续建起来了。
我们要鼓励社会资本下乡,现在只有政府资本进入农村,作用有限。
以往,政府对乡村发展的思路是进行基础设施建设,但还是留不住人,年轻人都在大城市打工,农民依然往城市跑。我曾经用“资源单向性流出衰败”来形容这一现象。
南方周末:“留住人”是不是“乡村振兴”里最难的?
郑永年:现在我到浙江、广东的乡镇去看,他们通过产业发展留住了一部分人。
但光是留住农村的人还远远不够,更重要的是吸引城镇居民。现在说是留住了人,其实还是把家放在城市,孩子都在城市上学或上班,自己在农村工作。赚到钱,很多人还是到城市消费。
我们现在考虑农村的发展,只是考虑物质方面,但农村最贫困的却是文化和知识。有文化的都出去了,只留下留守老人、留守儿童。
南方周末:那要怎么留住城里人?
郑永年:现在的50后、60后、70后,很多人本来就从农村考上大学,不少人希望能够返回故乡。
现在的问题是,回去面临种种困难。如果城市的知识分子到农村安家,那么农村的面貌、文化将大有改观。而事实上,农村宅基地属于村集体无法买卖,买卖房子只能获得宅基地使用权,无法享受完整产权。
只要人们在村里有了自己的财产,他们自然也会关心村子的发展及建设,否则只会是去看看两天农村风光。
南方周末:你在调研中,有没有发现哪些地方做得比较好?
郑永年:我老家浙江那边的新农村建设就做得不错。浙江山多、农村也多,现在村里工业发展起来,优质农业也发展起来了,劳动附加值明显提高。
其次,浙江宅基地改革虽还未解决产权问题,但会有一些制度性安排,吸引城市人们留在农村。同时,他们也欢迎城市居民去做乡村振兴。
南方周末:广东和浙江都是社会资本较丰富的省份。广东在吸引社会资本到农村方面做得如何?
郑永年:浙江和广东不同。浙江的内资较多,比如浙江一条街道里,七八人中总有一个是老板,他们习惯在自己老家办企业。温州虽然有很多人到上海,但本地的企业也很多。
而广东的外资占比较高,外资偏好中心城市。佛山顺德是广东的特例,他们的民营经济也比较发达,本地资本多。顺德以前只是一个县。北滘也是从镇起步,开始工业化,逐渐发展起来。
农村与城市是完整的有机体
南方周末:实现共同富裕后,意味着终有一天乡村会“消失”?
郑永年:也有很多人认为城市化最终会让农村消失。即使我们的城市化水平达到70%,我们14亿人口中仍有4亿多人口生活在农村。
南方周末:如果实现了共同富裕以后,城市和乡村应该是什么样的关系?
郑永年:农村与城市是完整的有机体,相互补充、相互促进。以前是“以农补工”,现在倒过来“以工补农”,就可以看出谁也脱离不了谁。这是基于劳动分工的结果,而非身份差异。
一个简单的例子,一个大学教授年收入或许比一名普通的管道工要高,但如果没有管道工,这位教授的生活可能会面临麻烦。人们只有社会分工的差异,而不是身份上的级别,都是社会主体的一部分。
南方周末:在你看来,实现共同富裕的中国乡村应将呈现怎样的面貌?
郑永年:古人在几千年前的《礼运·大同篇》就写好了,我们现在已经有能力去把理想变为现实。首先是实现基本的社会公平,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其次既不能共同贫困,也不能富而不公,收入差异过大。所以,社会要保持动态平衡、可持续发展的一种社会形态。
南方周末:在追求共同富裕的道路上,我们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郑永年:当我们在展望未来时,首先要理解何为共同富裕。共同富裕不是均富社会。均贫富,只会带来均贫穷。
共同富裕的第一个特点是收入差距不至于过大,能保障基本社会公平,社会成员能够普遍接受的社会。
第二个特点在于,先富起来的群体不至于垄断其他人富裕的机会,穷人不能失去上升通道和空间,应该形成一个开放性的社会。从动态的角度来看,共同富裕应当是包容性增长或者说开放性增长的社会。
还有一个特点是富不封顶,穷有底线。也就是说,不能阻碍人们追求财富,同时也要保护好社会底层,做大中间阶层。我们在这些方面有很多改进的空间。
邵逸夫先生是伟大的慈善家,中国很多大学都有一座逸夫楼,如果限制富人只能赚一定的钱,我们也就没有第三次分配可言,应该鼓励企业家赚越多的钱越好。
美国那么多大学、智库、研究机构都是私人筹办,因为他们富人多。我们鼓励富人赚钱上不封顶的同时,也要鼓励他们积极回馈社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南方周末:如果你今天是刚刚毕业的大学生,你会去选择什么样的工作,过怎么样的生活?
郑永年:就像马克思说的,享有真正的自由选择。一个好的社会里,每个人都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发光发亮,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每一个人都能出彩。如果重新来过,我还是喜欢读书、做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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