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侃(浙江师范大学艺术学院讲师)
原文载于《电影评论》杂志
内容提要:电影《默杀》在国产犯罪电影类型基础上,融入儿童视角和悬疑惊悚风格,是一次票房实验,也是一次范式创新,犯罪悬疑是《默杀》票房稳固的“基本盘”,儿童视角是《默杀》票房爆火的“增量盘”,电影《默杀》的儿童视角升级了以往犯罪片成人之恶的力度,儿童之恶更令人胆寒。
如果仅将《默杀》作为一部社会问题片或者犯罪悬疑片来看待,《默杀》不足以引起如此大的观影反响,截至目前,《默杀》上映28天揽获接近13亿人民币票房[1],与开心麻花喜剧电影《抓娃娃》一起成为暑期档的票房“双塔”。尽管《默杀》和《抓娃娃》是两部题材风格迥异的类型电影,前者聚焦社会问题风格阴暗压抑,后者假定现实情境风格荒诞乖张,但二者都触及了暑期档电影的核心议题:儿童成长与教育问题。电影《默杀》在国产犯罪电影类型基础上,融入儿童视角和悬疑惊悚风格,是一次票房实验,也是一次范式创新。如果说犯罪类型作为导演柯汶利延续电影《误杀》以来形成的商业品牌,是《默杀》票房稳固的“基本盘”,那么儿童话题作为柯汶利电影从边缘走向核心的叙事议题,则是《默杀》票房爆火的“增量盘”,电影《默杀》的儿童视角升级了以往犯罪片成人之恶的力度,儿童之恶更令人胆寒。
《默杀》:对国产犯罪电影的继承与创新
近年来,国内电影市场上的犯罪题材电影有两种类型受到认可:一种是改编自现实新闻事件的社会问题片,创作者会迎合现实话题和社会热点,比如作为2023年暑期档票房黑马的《孤注一掷》,因其反映的缅北电信诈骗事件一时间刺中观众敏感神经,电影所设置的犯罪情境与故事情节,完全契合了社会大众的情绪宣泄与情感释放;另一种受追捧的犯罪电影是悬疑类型,悬疑叙事一度成为犯罪电影的票房利器,比如2023年爆款犯罪电影《消失的她》如果仅仅只是对犯罪事件的还原,难以形成“以小博大”的票房佳绩,创作者通过缜密的谜题设置和叙事节奏,把一桩杀妻事件讲得绘声绘色、跌宕起伏。电影《默杀》将犯罪电影一直以来各自发展的社会话题与悬疑叙事融合起来,既有对校园霸凌、家庭暴力等社会话题的讨论,也有通过悬疑叙事提升观众的观影体验与思考。当然,电影《消失的她》也在努力平衡犯罪电影中社会话题和悬疑叙事的两种势力,但是从观众评价中能看出问题——由于过度追求悬疑叙事,以至于在故事推进上过于狗血和失真。按照犯罪电影的主体性话语进行划分,近年来国产犯罪电影经历了从男性话语向女性话语再向儿童话语的转变历程。尽管2019年柯汶利执导的《误杀》是从母女二人失手杀死富二代开始讲起,但影片主线仍是围绕丈夫李维杰为了保护妻女隐瞒犯罪行为展开的,这显然是一种高调的男性中心话语体系。2023年的《消失的她》以其饱满的女性话题获得观众的追捧,影片契合了“girls help girls”的社会情绪,将男性塑造为绝对的施害者,导演陈麦为了好友李木子制造了一场揭露渣男犯罪事实的迷局。而今年的电影《默杀》在女性话语基础上又搬入了儿童视角,《默杀》中的女性幼童不仅是无助的受害者,而且凭借超越成人的智慧与毅力,成为反杀和制裁社会恶势力的施害者,这挑战了犯罪电影中儿童角色弱势无能的刻板印象。《误杀》剧照
电影史上也有犯罪电影把儿童角色处理为弱势群体,以此来凸显成人世界的犯罪之恶。2011年的《熔炉》以及2013年的《素媛》两部电影均取材于臭名昭著的韩国社会犯罪案件,儿童尤其是女童作为绝对受害者,饱受着成人社会暴力、性侵等难以启齿的罪行,创作者以冷峻的视角将儿童被戕害的状态赤裸裸地呈现在恶欲与暴力之下,把儿童的童真可爱刻画为“美好的东西”的同时,又“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激起观众的良善之心和悲悯之心。因此,《熔炉》《素媛》在上映之后引来强烈社会舆论压力,最终推动韩国政府出台了保护未成年人权益的法律法条。相比于韩国社会问题犯罪片,近年来一些国产青春片中儿童角色的主体意识更加强烈,儿童被塑造为既是暴力的受害者,同时又是暴力的反抗者、施害者。儿童片与青春片在概念划分上,向来有交叠,又有归属,儿童片是给儿童拍摄的电影,影片主题必须积极向上,即使是表现恶,也要在“正义终将战胜邪恶”的剧作法则下来管制恶,但青春片中的儿童角色处于儿童与成人的过渡阶段,因此青春片在价值表现上更加多元,既有唯美怀旧的校园爱情故事,也有涉及暴力、霸凌事件的青春残酷叙事。《素媛》剧照
2019年的《少年的你》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它构建了一个不同以往的青春叙事套路,与《匆匆那年》《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等主打怀旧唯美的校园青春片相比,《少年的你》创造了一个充斥着暴力、极度压抑的未成年世界,主角陈念既是校园霸凌事件的受害者,又是校园恶势力的反抗者、施害者(虽然陈念失手杀人属于无意,但也造成了犯罪事实),陈念在得不到学校、家庭、警察等体制保护之后,转而通过非体制内的街头势力小北来保护自己,影片通过未成年人的自我保护与反击来刺激观众对青春的想象爽感,另外,《少年的你》中施害者魏莱的塑造也别具一格,魏莱是个具有天使面庞、魔鬼心肠的未成年少女,家境殷实,成绩优秀,在外人面前绝对与恶无关,但却是校园霸凌的绝对施害者,《少年的你》不满足表达浮于表面的青春美好,而是直面未成年人的真实境遇,聚焦血腥暴力、残酷惊恐的别样青春。
《少年的你》剧照
一般来说,犯罪电影着力渲染“人性的黑暗面”,同时又会呈现“暴力和血腥的镜头”[2],犯罪电影向来是成人向的,与犯罪类型相伴生的悬疑、惊悚元素,对儿童群体来说都属于“谨慎观看”的对象,所以,犯罪、悬疑、惊悚一旦融入儿童世界,便具有了凛冽的表达与深刻的呈现。电影《默杀》看似呈现了一个成人主导秩序、保护儿童的影像空间,但内里却是一个儿童操控反击罪恶暴力的创新叙事空间,这在近年国产犯罪电影的表达中是比较罕见的:一方面,《默杀》在儿童犯罪层面上加入悬疑叙事,双向交织了成人与儿童犯罪谜题,在谜底揭开的一瞬,观众惊叹于儿童世界也具有成人世界难以想象的灰色空间,这种空间甚至是道德与法律所无法企及的;另一方面,《默杀》在儿童犯罪节奏中加入了惊悚氛围,将向来美好的儿童意象与幽暗血腥的惊悚场面交织于一起,产生出一种深刻的“悲怆之美”,这种美感复杂地撞击着观众的感官。电影《默杀》是通过打破成人与儿童的壁垒来设置悬念的。悬念是创作者利用观众对情节人物发展的期待心理在剧作上设置出的悬而未决的矛盾,悬念可以通过线性叙事和非线性叙事来实现,线性悬疑叙事是通过次序发展的事件相对完整地呈现人物的行为心理历程,非线性悬疑叙事是创作者通过删减、省略、插入、误导、隐瞒等重新编排情节、事件的方式制造悬念,非线性悬念叙事对人物发展逻辑要求更高,一旦没有线性逻辑的合理支撑,故事就很容易引起观众的诟病[3]。《默杀》中很多关键悬念是导演通过非线性编排实现的,这一点也引来观众的吐槽,比如黑衣人在野外古堡锤死逃跑的女孩之后,蒙太奇剪接了李涵在阳台窥视的镜头,误导观众认定杀人凶手是李涵,李涵作为母亲保护女儿具有合理的犯罪动机。总体来说,《默杀》表面上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成人犯罪故事,但内里却是一部儿童犯罪电影,它具有一个颠覆性、震撼性的儿童主导犯罪的悬疑内核,这个内核是电影引起观众追捧形成“爆款”的重要原因,而导演非线性悬念剪辑的刻意误导也是遭到观众诟病的源头。《默杀》电影截图
如果褪去导演刻意剪辑制造的悬疑外衣,《默杀》和《少年的你》一样,都是儿童主导犯罪的电影,如果说《少年的你》展示了未成年人失手杀人掩盖罪行的过程,主观上女主角陈念仍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好孩子”形象,那么《默杀》则将情节设置为儿童受到凌辱戕害继而主动策划杀人、以暴制暴的复仇故事,女主角小彤最终转变成丧失良善、释放恶念的“失范儿童”形象。在《默杀》中,小彤有两次主观杀人的意念行为,一次是当继父对她性侵时,小彤用小刀刺破了继父的喉咙,另一次是当好友惠君受到校园霸凌伤害致死后,她精心利用林在福的愤怒策划和制造了杀害四位霸凌少女的犯罪行为。如果说,第一次小彤杀人是暴力胁迫下的一种自卫防御行为,那么第二次有计划有目的复仇杀人就鲜明地体现出小彤的邪恶人性,小彤成为罪恶土壤中生长出的一株恶之花。观众在《默杀》观影后期渐入佳境形成爽感的主要原因是,创作者把一个表面上成人复仇故事转变为儿童主导的犯罪叙事,这种观影爽感是对迟到或缺席的社会正义的愤怒,是对儿童遭受暴力戕害的悲悯,是对儿童惩治社会恶势力大快人心的赞赏,从根本上来讲,这种观影爽感是成人观众对儿童失范的一种想象式补偿心理。《默杀》在犯罪悬疑基础上,还融入了惊悚片的类型元素。惊悚片“作为‘恐怖片’家族的成员之一,其内容表现有别于以神鬼幽灵、科学怪人等超自然现象,而集中于现实生活中人类所遭遇到的威胁与恐惧”“主要通过氛围塑造、心理变态和暴力描写来制造恐怖”[4]。前些年比较优秀的国产惊悚片《京城81号》《孤岛惊魂》等,多将故事环境设置在荒野、古宅、孤岛等空间,主角以都市白领、大学生等现代青年人为主,通过杀人事件来制造惊悚氛围。相比之下,《默杀》在国产惊悚类型基础上融入了儿童视角,这种视角将恶与童真并峙在一起,既提升了惊悚的力度,又迫使观众对儿童生存现状保持思考。在惊悚电影中出现儿童场面并不罕见,早在1980年库布里克导演的《闪灵》中就出现过,并成为世界影史的经典镜头,被杀害的儿子以幽灵的方式穿越在酒店之中,震撼了一代影人的心灵,《闪灵》也因此成为惊悚片谱系中的扛鼎之作。《闪灵》剧照
在惊悚暴力场面的营造上,电影《默杀》时刻提醒着儿童作为犯罪主体或者客体的身份特征,迫使这种罪恶感、恐怖感加倍增强。第一,儿童作为被害者的惊悚场面,突出儿童个体的无助,文本的惊悚感和观众的悲悯感融合形成复杂的情绪感受,比如,导演极其耐心完整地呈现了林在福杀害四名霸凌少女的血腥场景,在破旧古堡中林在福通过令人不适的“锤击”方式进行个个击杀,导演刻意拉长了杀害不同少女后的等待间隙,这种对儿童弑杀的惊悚感与报复爽感结合在一起,形成不同以往国产电影的惊悚氛围。第二,相比儿童作为被害者的惊悚场面,儿童作为施害者的场面更让人胆战心惊。创作者在校园霸凌场景中融入了象征美好的物象符号和导人向善的宗教元素,惠君头戴荆棘制成的玫瑰花环,满脸鲜血地被推上玻璃窗顶,同样,小彤被胶水粘在墙上并被封住嘴,完全一副耶稣十字架受难的宗教意象,这些被侵害的暴力惊悚场面,从视觉上看颇具仪式感,但形式感极强的侵害行为之下隐藏的是对弱者的凌辱与戕害,是对儿童无助的胆寒以及对社会保护机制失效的惊恐。相比于具体场面的惊悚氛围营造,电影《默杀》也有一个惊悚的叙事内核。如果说惊悚片先天的成人视角揭露的是强者恐惧的本质,那么《默杀》则贯穿了一个弱者恐惧的叙事母题,这种弱者恐惧打破了“儿童是用来保护”的惯常思维,当有一天儿童拿起匕首开始反击成人戕害时,这种弱者恐惧是深入骨髓的,它建立在理性怀疑和认知垮塌的基础上。《默杀》主角小彤全片有两次杀人的场面:一次是当继父对其实施性侵的时候,小彤用匕首刺穿了继父的喉咙,继父当场暴毙,且不去讨论现实情况下一个7岁的幼童到底有没有自卫杀人的能力,电影所要展现的只是一种想象的失常的父亲与女儿的敌对关系,以及基于此形成的对儿童内心世界补缺性的阴暗认知,这是一种更为高级的恐怖认知;另一次小彤的杀人场面是一场预先谋划的杀人计划,她借用林在福的愤怒以暴制暴地杀害四名霸凌少女,这一次实施杀人的小彤不再恐惧,而是更加成竹在胸。尽管小彤没有直接动手杀人,但是儿童预谋并有计划地实施杀人,难道不更让成人世界感到惊恐?如果说7岁的小彤在自卫情境下刺死继父,还能获得观众的怜悯,那么初中生小彤完全有预谋的杀人,则让观众更加胆寒,成人观众有理由相信,小彤已经成长为一个披着儿童童真外衣的杀人恶魔。《默杀》电影截图
在现实社会中,儿童丧失人性恶意杀人的新闻事件层出不穷,影视作品在表现儿童犯罪的时候,总会设置一种恶的动机合理性论证,要么归属于原生家庭的伤害,要么归属于失范社会的恶果。电影是真善美的艺术,在处理儿童原罪的问题上往往回避或向善改编,这是出于教育的引导,社会要对孩子的健康成长负有责任。近年来以《默杀》《少年的你》为代表的少数社会问题片,在触及儿童原罪问题上笔触大胆,风格犀利,尽管很多观众吐槽结尾未成年人罪犯进入少管所服刑的桥段,但是从教育学意义来讲,这种处理意义重大,当创作者将阴暗的世界本质呈现给儿童看,作为一种警醒式的教育理念,电影人有义务给孩子一个具有美好憧憬的光明未来。
[1] 数据来源于猫眼实时票房统计结果,2024-07-29,https://piaofang.maoyan.com/dashboard。
[2] 陈宇:《犯罪片的类型分析及其在中国大陆的发展》,《当代电影》2018年第2期。[3] 金宇轩:《时间、空间与叙述视角——浅析悬疑片中的悬念营造技巧》,《当代电影》2019年第8期。[4] 王平:《把脉国产惊悚片》,《当代电影》200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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