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领导这个事,先跟老婆商量一下 | 戏局
人生就是写小说。
高渔的新作《我的小说》终于与大家见面了。
这是一个让人目眩神迷的故事,步入深渊还是步入天堂,往往都在一念之间。
故事发生在2009年,智能手机出现的前一年。
某市教育局副处长在只身赴约后,消失了。
是绑架?还是谋杀?
一场大雨打扫了所有的痕迹。
另一边,我们的主人公正在思考一个巨大的难题:
他的人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完蛋的?
是踩下油门撞向那个男人开始?
还是决定向自己举报过的人行贿的时候?
又或者,是娶了那个漂亮女人时就注定了……
友情提示:请一定不要错过任何一个情节,尽量一气呵成,体会被回旋镖正中眉心的感受。
我想生活在拥有无声唱机和优雅的航空车的未来。至于过去,我不介意从各个不同的时空角落找回一些失落已久的享受,比如灯笼裤和又滑又深的浴缸。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我突然发觉自己坐在地板上。瓷砖冰冷,我的两条腿像濒死的野狗一样颤抖着。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却一寸也挪不动。
身边有个一动不动的男人,头上流着血,和我一样浑身湿答答的。接着我意识到,这是在自己家。我刚刚一口气爬了九层楼,把这个死猪一样沉的家伙扛进了家门。
一个漂亮女人拿来热毛巾给我擦脸,然后又去擦那男人的脸。她摆弄了一番说:“死不了。”
她是我老婆。我放松了些,然后听出音箱里正回荡着钢琴曲。肖邦的“冬风”,有电闪雷鸣的气势。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吓人的问题,与此同时,我老婆已经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怎么办?”
怎么办?把他放了?那我这辈子就完蛋了。
不放?那更完蛋,我和我老婆都得完蛋。
或者还有别的办法?
我不敢想,就像一个沼泽地里的人,不敢朝任何一个方向挪动分毫。我的脑袋也成了一团烂泥,我在快溺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声音。
好小说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之间,一定有一根线连着。
小说?妈的我在这种时候想到的是小说?
接着我想起来,这是我的写作课老师的话。我从来不是个好学生,怎么会想起这句话?紧接着我就明白了,这句话后面还跟了一句:
人生就是写小说。你死之前回顾自己的一生,一定有一根什么线把你的一生串起来。要是没有,那你没活过。
我又想起了更多。这个老师复姓东方,却长着一个西式的鹰钩鼻子,说话犀利,动不动就谈谈人生。
人说濒死之人的意识最清楚,这下我体会到了。就在我湿答答地坐在地板上,心脏狂跳,两条腿不再属于我的时候,突然意识到,我正在写一部小说!我接下去要写的这个字,决定了整部小说的风格和走向。
我看到了前面的那个字,然后是那一行,那一页,再前一页……直到第一页,第一行,第一个字。
妈的,真的有一根线。
清清楚楚,早已注定。
从第一个字落下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已经无可挽回。
我叫韩山,是天底下最最普通的人。我的前20年不值一提,因为没有一根线能把它串起来,用东方老师的话说:没活过。
我的小说在20岁时才写下第一个字。那年我大二,是学校图书馆的常客。我有一个大四的学长,也是同乡,好像还沾点亲。他一直在图书馆勤工俭学,最近调到教师阅览室当管理员。他主动对我说,可以带我进去看看。
我的学校是所省属的师范学院,我对它最大的不满,就是图书馆里武侠小说太少了,而且没有一本不被翻得稀烂。我跟着学长走进教师阅览室,发现了宝贝——两套全新的港版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和《鹿鼎记》。学长一拍胸脯:拿去,只要在一个月内还回来。
我慷慨地把《鹿鼎记》借给了睡我下铺的朱大宇。他和我一样是武侠迷,韦小宝是他的最爱。可不到两周,两套书同时丢了。
我发疯似地搜遍了宿舍楼里的每一张床铺。朱大宇不当回事,第二天抱来了两套新书,说是花50块在地摊上买的。他说:简单,你让你那老乡在电脑上弄一下不就行了。他请我的学长吃了顿烤肉,学长居然答应了,说反正这书从来也没人借过。我猜真正的原因是他再过几天就要毕业了。
第二天,我带着那两套盗版书去找学长。学长正和一个老师说话,见到我连忙使眼色,还故意大声说:“学生阅览室在一楼!”可那老师已经盯住了我手里的书。我迎来了小说里的第一个字。
我经历了难熬的几秒钟,生平第一次体会到快要窒息的感觉,最后说:“对不起,我把书弄丢了。您看这个可以吗?”
那个老师原来就是馆长。他查了一下电脑,说:“这两套书原价700块,看在你挺老实的份上,我给你一个选择。你可以赔钱,也可以给馆里当一年的志愿者,没工资。”
那是上世纪90年代末,我一个月的伙食费是200块。我选择了后者。接下来的整整一个学期,朱大宇都在笑我蠢。
那阵子我也在质疑自己是不是真蠢,或者心理素质太差,但有时又给自己打气:不,你是诚实正直的人!现在我知道了,什么都不是,只是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字,然后就跟着感觉写下去了。
小说这么写,真的会要命。
我的小说由此进入第二个章节,这一章的名字叫余小慧。
余小慧是我们学校最美的女生。她是音乐系的,不仅漂亮,高考成绩、专业考试以及面试还都是全校第一。还有传闻说,她在中学就拿过全国钢琴比赛的奖项,高考前被保送上海音乐学院,她爸爸还是某省的一位厅长。
她入学那年我上大三。刚开学的那个月,男生宿舍被她的名字淹没了。一次有人在宿舍窗口激动地喊了一声“余小慧”,结果那扇窗前顿时挤了10几个脑袋。我也在其中,可惜眼镜被挤歪了,只看见了一团蓝色的影子。
过了一个月,谈论余小慧的人少了,因为朱大宇公开宣布要追她。
朱大宇拥有极高的威信。他是官二代,老爸是一个地级市的副市长。他本人风流倜傥,高大英俊,是校篮球队主力,此外还有慷慨仗义的美德,常常请客吃饭,替人出头。他要追余小慧的消息一传出,就像老虎在自己的地盘上撒了一泡尿。
朱大宇擅长泡妞,有本事把刚见过一面的女孩弄到床上。他经常在酒店开房,女孩走了之后就把我们同宿舍的叫来打牌看电视。可在追余小慧这件事上,他显示出了大型猫科动物才有的耐心和迂回技巧。在第一次约会前,他用了好几周的时间打探余小慧的信息,这些信息包括:身高1米67,体重50公斤,最爱宝蓝色和肖邦,学习认真而不刻苦,独来独往却又能和任何人无障碍沟通,还有,关于她的所有传闻都是真的。
朱大宇毫无保留地把信息和我分享。原因无非是两个,一是我们关系不错,二是我不会对他构成任何威胁。
我们关系不错,主要因为都是武侠迷。要知道在中文系这种地方,喜欢武侠小说是件相当丢人的事,那些有抱负的家伙都在死磕《追忆似水年华》,或者古代骈文之类的更像文学的东西。我们俩是系里仅有的不怕丢人的人。
为了首次约会,朱大宇新买了一双真皮运动鞋,还去做了个当时流行的郭富城发型。他把我也带上了,因为这是余小慧的条件,她不要两个人单独见面。对我来说,除了近距离看女神还能白吃一顿,何乐而不为?于是我穿着自己脏兮兮的帆布球鞋就去了。
那是一家牛排餐厅,余小慧也带了一个女伴。朱大宇一副绅士派头,点最贵的菜和饮料,殷勤服务还妙语如珠,把那个女同伴逗得前仰后合。我倒不是个闷嘴葫芦,可在余小慧面前,我这个大三学长竟然紧张得开不了口。
余小慧那天穿一条蓝色带暗花的长裙,戴了一对同色的耳环。我没敢细看她的脸,甚至没记住具体长相,只得到了一个印象。那是一种严肃而略带疲惫的神情,是习惯了被人注视的骄傲女生特有的。此外,我还记住了那双灵动晶莹的眸子。它一扫过来,我就更说不出话了。
朱大宇是个讲义气的人,他看出我大失水准,于是讲了那个图书馆的故事,试图以此消除我的紧张。“你们说他是蠢呢还是太实在了呢?”他笑道。
这是他那天犯的唯一一个错。我的小说由此掀开了第二个篇章。
余小慧扫向我的目光多了起来。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们又多次在一起玩,吃饭、K歌、看电影之类的。无一例外都是朱大宇买单,也无一例外都是四人行。余小慧的女伴常常换,而朱大宇的身边永远是我。毕业之前,我曾为此专门向朱大宇致谢,他翻了翻白眼说:“妈的,你以为我稀罕你吗?是余小慧指明要你!”
我从没想过和余小慧在一起。我们的差别之大,就像黄河四鬼和桃花岛主的差别。所以当她主动对我表白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那天朱大宇请我们玩蹦极。四个人都是第一次玩,一路上大家都很紧张,只有朱大宇不停地吹嘘他的冒险事迹。下了缆车,山顶高风浩荡,我站在崖上偷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山谷,腿软子都软了。朱大宇的脸也白了,强笑着对余小慧说:“我先探探路。”他话音未落余小慧就跳了下去,几秒钟后,崖下传来她清脆的欢呼声。朱大宇的脸更白了,又花了一分钟给自己打气,才哆哆嗦嗦地蹦下去。余小慧的女伴第三个蹦下去。我退出了。
回去的路上,余小慧问我为什么不跳。我老老实实地说,蹦极对近视眼来说太危险,万一视网膜脱落就惨了。朱大宇笑我是胆小鬼找借口,余小慧却说:“他不怕做胆小鬼,这不是勇敢是什么。”
回到学校时已经很晚了,余小慧要我陪她在校园走走。朱大宇狠狠瞪了我一眼,大步走开了。我的腿脚都不听使唤,就像飘在一个梦里。
走到僻静处,余小慧在一张长椅上坐下,说:“坐呀。”
我坐下了。
坐了一会,她把头靠到了我肩膀上。我喘不上来气,一动也不敢动。我不记得我们就那样依偎了多久,只记得她身上绵密复杂的香味。回到宿舍,我才发觉背上都湿了。第二天下课时,她在走廊等我,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图书馆。
我想不通她喜欢我什么。我是天底下最最普通的人。
我生长在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卷烟厂的工人。他们一生顺利,没操心过任何事,包括我和我的双胞胎妹妹的前途。我既不富也不穷,既不帅也不丑,既不聪明也不笨,既不刻苦也不放荡,成绩不前也不后,运气不好也不坏,眼镜度数不高也不低,既不热爱什么也不痛恨什么,既没有美德也没有恶习……
我问过余小慧:“到底喜欢我什么?”
她说:“可能是你身上有股无所谓的气质。”
这倒是。我最大的长处,可能就是甘心做一个普通人吧。我的同学们整天大谈志向,刻苦钻研魔幻现实主义,或者拼命考各种证,或者在外面做家教赚钱的时候,我还在没羞没臊地看武侠小说。无所谓,最差也是个小学语文老师吧。用我爸的口头禅说:没事,又死不了人。
朱大宇有另一番解释,“她找你,无非是想省心。你不折腾,能让她用最少的精力把男人的世界屏蔽掉,仅此而已。”
也许他是对的。无所谓了。
余小慧做我女朋友的事引起轰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变得不普通。我很不习惯,面对周围人的调侃、嘲讽甚至敌意,只好装出更无所谓的样子。好在余小慧很体贴,从没让我感觉到不舒服。
我们一周约会两次,周三和周六。形式很固定:一起吃个饭,然后看个电影,有时间的话再逛逛街。我们轮流请吃饭,吃的都是麻辣烫之类的小吃。有一次我看中一顶蓝色的帽子,想买下来送给她,她谢绝了,并且立下了不要互赠礼物的规矩。她喜欢逛地摊,买几十块钱的衣服,我一度怀疑她有个厅长爸爸是假新闻。
余小慧从来不跟我说家里的事。我倒是喜欢跟她分享我的一切,可惜我之前的人生实在乏善可陈,只能讲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我学过几天画画就放弃了;我被一个挂在墙上的秤盘割破额头留下伤疤;我直到12岁才第一次打赢了我妹妹……没想到她还挺感兴趣,我说什么都静静地听着。她自己的事说得很少,她说:“我的生活就是学习弹琴学习弹琴,我根本没有生活。”
我们交往半年后才接吻,在此之前不过是拉拉手。看电影的时候我会搂着她,她不主动,也不拒绝,但当我试图吻她的时候,她会轻轻挪开。我因此被朱大宇嘲笑,还频繁地梦遗。终于,在22岁生日那天,我壮起胆子说:“能送我一个生日礼物吗?一个吻。”她想了想,说:“好吧。”
那是我的初吻,也是她的。我们总共接过5次吻,那是梦境中最美的部分,我终于知道了武侠小说里的“欲仙欲死”是什么味道。我不敢再做进一步的尝试,这个梦已经过于美好。
很快,我毕业了,梦该醒了。
我不出意外地成了一个语文老师。这个offer是朱大宇逼着他老爸帮我搞到的,是他老家C市的一所公立中学。我无所谓,反正都是当老师,只要让我省去考编的麻烦,哪都行。C市距离我老家也不远,我父母也不反对——又死不了人。
朱大宇是个好朋友,在我和余小慧好上之后,他有一个月的时间不搭理我,后来他疯狂把起了妹子,我们的关系就恢复如初了。毕业的时候他说:“你反正是个混混,咱俩还是一起混吧。”
毕业的时候,我没有和余小慧做正式的告别,之后也没再主动联系她。她给我打过两个电话,每次都是闲聊几句就挂了。随着时间渐渐推移,我想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少,缘分已尽,我等着她说再见的那一天。
转眼两年过去了,她也毕业了。那几天我预感到她会来电话,在电话里把残梦彻底唤醒。她真的打来了,却让我跌入更深的梦。
“你想不想娶我?”她问。
我完全傻掉了,最后憋出一句:“你要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你怎么想?”
“我从没想过这件事。”
“那现在就想。”
一个晚上过去了,我没有答案。这似乎不该是个问题,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是吃亏的那一方,可不知怎么回事,我心里就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第二天我去找朱大宇。他没当老师,而是进日报社当了记者。他不在,我给他打电话,他说在出差,要过两天才回来。
“你帮我想想。”我说,“小慧问我想不想娶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他半天不说话,最后突然吼了出来,“妈的还要想吗?你交了狗屎运了!赶快去吃屎吧混蛋!”
晚上,余小慧又打来电话,问我想得怎么样。我其实还是没想清楚,但就在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刹那,我做出了选择。我至今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东方老师说小说家有两种,一种是深思熟虑型的,另一种跟着感觉走。我显然是后者。
我说:“你只要想清楚了,我愿意。”
“好的。我明天就回家,你能来我家一趟吗?”
我去了她家。那是济南市区的一个高级小区里的一个套房,简洁大气,客厅里没有电视和长沙发,只有一架三角钢琴。她父亲叫余振声,银灰色的头发很有范儿,我第一眼就相信了他是个厅长。我没见到她母亲,连照片也没有。
余振声亲自做了一桌菜,还开了一瓶茅台。我酒量浅,也不好意思多喝,余振声也不劝酒。余小慧洗碗的时候,他把我叫到阳台,说:“我给小慧准备了1百万,算是嫁妆吧。可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不会收的。我转给你吧,你要答应我,永远别告诉她。还有,这钱只能用在你们的家庭开支里。能做到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这钱小慧不要,我就不要。”
他似乎有点吃惊,但没再坚持,又说:“我给小慧在这儿找了个工作,你愿意调过来吗?”
当然无所谓。“我愿意。”
“你想去什么单位?”
“我好像只会教书。”
“好。”
我们第二天就领了结婚证,一个月后在我老家举行了婚礼。余小慧那几天的表现无可挑剔,获得了亲友们的交口称赞。我爸乐得合不拢嘴,我妈却表现出了女人的奇怪直觉。我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握着我的手,像是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只说了句:“既然结了婚,就好好过吧。”
她的直觉是准的。婚后第5年,我终于知道了余小慧选择我的真正原因。
我的小说在这里加入了一条复线,这条线的名字叫邱宜行。
邱宜行是我那所学校的教导处主任。我入职报到那天,他跑前跑后地带着我办手续,熟悉校园的环境,帮我把行李扛到宿舍,还自掏腰包摆了一桌酒为我接风。
邱宜行是个胖子,肚子溜圆,偏偏步态又很轻盈,走得快的时候,那个肚子会晃出一种奇特的灵动韵律,让我想到江南七怪里的韩宝驹。那是八月的一天,他那张肉乎乎的脸上全是汗珠,那对又圆又小的眼睛闪着灵光,显得格外生动亲切。我一再举杯说“谢谢主任”,他一再笑着说“什么主任,叫我老邱”。
这个老邱的情商之高、待人接物之圆熟,令我钦慕不已。我以为他至少35岁了,后来才知道,他那年刚刚30岁。
邱宜行很关照我,编课程表之前会征求我的意见,有短训的机会会替我争取,还在周末值班的事情上为我出面求豁免——“小韩需要时间写小说,咱们学校要保护这种人才!”我红着脸谢绝了,“写小说”不过是有一回喝多了随便说说的。我是有过两三次写小说的冲动,可就连一个短篇也没完成过。
我和邱宜行的交情与日俱增,和我一同入职的几位同事也都有相同的感觉。学校里也有些对邱宜行不友好的传闻,比如好色什么的,不过在我们这一批人中,这类传闻从来传不动。
在这一批新人中,我和三个人走得最近:文绉绉的语文老师陈熹、大嗓门的物理老师路明生,和漂亮文静的英语老师孙琳。我们四个轮流做东请客,每一次邱宜行都是坐主位的那个人。酒酣耳热的时候,他喜欢分享他的人生经验。他毕业于某个名牌大学的哲学系,口才很棒。在酒桌上,我不止一次由衷地对他说“多谢指点”,其他人也一样。每到这时,他总是绽开两片肥厚的嘴唇。孙琳觉得他微笑的样子很慈祥,还给他起了个“慈祥哥”的外号。
小说复线的主要事件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那是一个周六,我值班。和往常一样,我昏天暗地读了半天武侠小说,肚子饿了就出去找东西吃。
我走在空荡荡的办公楼里,忽然听到了一些细微的不寻常的声音。接着一间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女人跑了出来。我认出是孙琳,下意识地喊了她一声。她没应,也没停步。紧接着一张胖脸出现在门口,是邱宜行。
邱宜行露出了标志性的慈祥微笑,“你值班?”
高跟鞋急速敲击地板的声音哗哗荡过来。我问:“她跑什么?”
邱宜行叹了口气,“这个孙琳啊,太脆弱,遇上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
我决定不去过问别人的隐私,“哦,你还不吃饭?”
“我还得加班,你去吧。”他砰地一声关了门。
当天晚上,孙琳来我的宿舍,哭哭啼啼地说,邱宜行对她性骚扰,不仅“占了她的便宜”,还以“永远罩着她”为诱饵,试图有进一步的行为。
我不相信邱宜行会做出这种事,但更不相信孙琳会撒谎。这是个单纯善良人畜无害的女孩,天然能激发男人的保护欲。而且我得承认,我挺喜欢她的,在和余小慧领结婚证之前,一度把她当成潜在的对象。
“我要告他,你能给我作证吗?”她说。
我又想到了邱宜行的好,说:“我先跟他谈谈,要是能让他向你道歉,赔偿你的损失,可以和解吗?”
她同意了。
我给邱宜行打电话,说要跟他谈谈关于孙琳的事。邱宜行让我在他家附近的麦当劳等他。我等了几分钟,他一摇一摆地来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听到我提出的要求,他呵呵笑了。
“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吗?证据呢?”
我说:“做了就是做了,不敢承认吗?”
“你啊,武侠小说看多了。”他摇摇头,“你被那女的利用了,回去吧,忘了这事,我不怪你。”
我说:“那你发誓,你没做过那些事!”
他肥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韩山,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就是有点憨。你呀,太单纯,经的事儿还是太少。今天这事,我就当你是喝多了,不跟你计较。不过你记住,我这人也有点憨。要有人跟我对着干,我一定会让他很难受。”
他一摇一摆地走了。我买了两瓶啤酒带回宿舍,让孙琳写检举信。我也写了一封,详细描述了在办公楼里的情形,签好名交给了她。
孙琳突然有点犹豫,“你不怕邱宜行报复吗?”
“我不怕,大不了不干了呗。”
“你真是个爷们。”
我在那一刻也觉得自己是个爷们,所以一直没告诉她真相——我刚刚和余小慧领了证,我的岳父要把我调到省城工作。
这个爷们是掺了水的,掺了水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我付出了代价。
孙琳把实名举报信寄到了教育局,纪检组立刻开始调查。但不知道为什么,孙琳突然改口,否认了信里所写的大部分细节,说是由于自己过分敏感,误解了邱宜行正常范围内的动作和语言。那晚她喝多了,才在一时失控的状态下写了检举信。
纪检组只和我谈了5分钟,重点放在我们是不是喝酒了,然后就没了下文。我问孙琳怎么回事,她不肯说。没多久她就调到了另一所学校。
那个月轮到赵熹请客,我不想见到邱宜行,所以没去。反正就要离开这鬼地方了,无所谓。
但是又过了几天,余小慧冷不丁地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说,她已经被附近的一家公立小学录用了,一开学就上班。我傻眼了。
“那你省城的工作怎么办?”我问。
“那是我爸的事,和我无关。”
我猜东方老师看到这一幕,一定会给个评论:太他妈狗血了!
东方老师说,小说是对人生的模仿。我觉得应该倒过来:人生是在模仿小说。我和余小慧的婚姻生活就是如此,这模仿是如此刻意、用力过猛,连我这个迟钝的人都常有超现实的感觉。
余小慧在C市找到了工作,我们很快安了家。我们买了一套两居室的二手房,我爸妈出了20万做首付。余振声曾让余小慧全款买下来,她坚决不要,最后只肯接受一辆车做嫁妆。余振声让她买辆好车,她却只挑了一辆大众捷达。余振声还要送她一台三角钢琴,最后她只买了一台二手珠江钢琴。
在物质上,余小慧是我见过的最没有要求的女人,就连我那个小镇妹妹还满口LV爱马仕,就连我妈都会向广场舞队友炫耀她的貂皮大衣,可余小慧全无这方面的习气。她穿地摊买的衣服,用最基础的护肤品,照样光彩照人。我给她买的最贵的东西是一个镶碎钻的小婚戒,是她自己挑的,不到3千块。朱大宇骂我小气,可她很喜欢,至今那仍是她身上唯一的首饰。
我们收入不高,可从来没有为钱的事情烦恼过。余小慧收了两个学琴的孩子,每周在家里上一个下午的课。不过她不是为了钱,只是因为“孩子有灵气”。还有好多家长想把孩子送来,她不收。
余小慧从小学音乐老师的工作里得到了乐趣,我们聊天的内容有一多半是她的学生。由于她的简历实在出色,教育局一开始想把她当重点人才培养,但她拒绝了所有额外的职务,以及各种别人争都争不到的培训机会,只是专心地教她的音乐。过了几年,这一类的好事也就再也不找她了。
她不在乎,她有太多事要忙了:弹琴、听音乐、读书、跑步、插花、制香……她的每一分钟都很充实。
插花和制香是她在婚后养成的爱好。家里有个意大利的艺术玻璃罐(是我们买过的最贵的东西),那里面每天都有新花样。她还买来各种小工具和香料,做成香水或者香粉。她身上的香水全是自己做的,家里总是弥漫着各种香味——有时是奇怪的味道。
和余小慧相比,我的生活可谓悲惨。孙琳那件事之后,我在学校就再也没有好日子过了,整天累得像头驴。每周一天的休息,我倒是想多陪陪余小慧,逛逛街爬爬山什么的,可她总是说不需要,要我多睡觉。
很明显,这样下去我们之间的差距将越来越大。我试图自救,首先想到的是辞职创业。有一段时间我满脑子都是开校外培训班的想法,可余小慧说:“创业比当老师还要累,何必呢?”
朱大宇也说:“创业?你像是创业的人吗?你扛得住压力吗?你扛不住小慧是不是还得替你扛?你他妈的忍心吗?”
他还说:“你有了余小慧,已经把好运气都他妈的耗尽了,工作上受点苦是应该的,太圆满了会折寿的!”
朱大宇是个混蛋,可这混蛋的话在理。所以我收起了创业的想法,开始在学校摆烂。我一旦摆烂,邱宜行也拿我没什么招了。我开始把精力放在家庭上,也就是说,讨好余小慧上。
我照着菜谱学做菜,有半年时间几乎天天都回家做饭。我还照着婚姻指南里教的,时不时制造一点小浪漫:给她买个小礼物、开半天的车去泡个温泉、订一个好餐厅请她吃顿烛光晚餐……可她的回应从不热烈。
她总是淡淡的。我感觉她更喜欢和孩子们,或者跟自己玩,我们之间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看不见,也就无从发力去捅破,就连做爱也没用。在这件事上,我自然是热情万丈,可她的回应——怎么说呢,非常礼貌得体。去他的礼貌得体!可礼貌得体有什么错呢?我已是被命运垂青的人,怎么还敢心生怨念?
我妈以女人的直觉,一眼看出了我们的问题。婚后第三年,她和我爸来小住了几天,临走的时候对我说:“你们得赶快要个孩子,有了娃,这日子才会热乎。”
我提过生孩子的事,余小慧回答得很干脆,“我想再多玩几年,30岁以后再说好吗?”从此我再也不提——这就是我们的相处模式,她带给我一个人间好梦,我的职责就是别醒。
我又捡起了武侠小说,可它们变得味同嚼蜡,可见我已经被生活磨炼成了不相信童话的人。我还尝试过钓鱼和健身,可鱼竿只用过三次,健身卡也差不多,可见我既无定力也无毅力。有一阵子我重新和朱大宇走得很近,跟着他出入各种酒局(那会记者还很吃香,常常有人请客),还染上了酒瘾。这些自救方法没有让我变得更好,反而让我和余小慧之间的鸿沟越来越深。我们做爱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在我染上酒瘾之后,甚至开始分房睡。
我最成功的一次自救,是写小说。
那是一次大醉之后,痛定思痛做出的决定。那会我们班上已经出了6个省作协会员,有4个人出版了长篇小说。我想:没准我也行?
有将近一年时间,我每天从晚饭后写到12点,真的憋出了一个长篇小说。那段时间,也是我和余小慧婚后最舒服的一段时间。我写作的时候,她会煮一壶普洱茶放在我的案头。我们恢复了做爱,那一年我没喝过酒。
可出版社的编辑不买账。我用了半年的时间寻求出版,直到那颗滚烫的心凉透。朱大宇看过小说之后说:“哥们,天底下可能只有我肯对你说实话,你不是吃这碗饭的人。”
余小慧鼓励我继续写,可我写不动了。我没有当一个作家所必要的欲望、毅力、创造力和厚脸皮,我的生命力只够写这么一个东西。朱大宇懂我,我只是个普通人。
我的酒瘾又犯了,常常一个人躲起来买醉。有时是在一家湘菜小餐馆,有时在江边。我什么酒都喝,喝的最多的是当地产的一种叫“女几”的便宜白酒,经常喝到餐馆打烊,或者被江风吹透,那个餐馆老板的儿子不止一次把我送回家。有一天我被学校的电话吵醒,发现已经误了两节课。挣扎着爬起来洗脸的时候,被镜子里那张憔悴黯淡的脸吓了一跳。我闻到身上浓浓的香水味,脑中浮现出余小慧喷香水时厌恶的表情。
如果东方老师在这里,他会说:醒醒吧,你的小说得来点带劲的东西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桌好菜,还买了一瓶红酒。我们默默吃完饭,我洗了碗,她仍坐在餐桌旁,问我:“有什么事吗?”
我说:“咱们离婚吧。”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我看。我说:“我是个烂人,我配不上你。”
“和我在一起,你不开心吧。”
“是,不开心。”我在身体里凿开一个口子,陈年的委屈喷涌而出,“我想让你开心,可我真的做不到。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累了,你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应该也很累。”
她沉默了一会,说:“我要对你说些事。”
那个晚上,余小慧对我说了生平最多的一次话。上初二的时候,她父母离了婚。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但学习成绩一落千丈,在中考前休学,随后被诊断为抑郁症。父母向她发誓,说离婚是假的,只是因为一些和法律、财产相关的问题,才不得不暂时分开,等到父亲退休,这个家会恢复如初。
她不太懂,也不想细问。抑郁症状消失了,她考上了重点中学,拿下了一个钢琴比赛的大奖。就在这时,时任某厅厅长的余振声被卷入一宗贪腐案,双规达半年之久。虽然后来从轻处分,但那半年足以让她变了一个人。她没有再度陷入抑郁,相反对任何事情都变得不在乎。她拒绝了父亲千方百计弄来的上海音乐学院的保送生资格,自作主张地到了我们那个破学校。就在高考之后的那个暑假,她的母亲嫁给了一个深圳的商人。第二年的暑假,父亲把一个男人介绍给她认识。那男人是一个大领导的公子,对她很热乎。她觉得恶心。
她说得很慢,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那是深秋的一天,凉风微动,我第一次如此细致、如此深切地凝视她的脸。这张脸五官立体,有英姿飒爽和不怒自威的效果。但那个晚上,那个纤细的鼻子不时轻轻翕动,显得楚楚可怜。
她说:“对不起,我利用了你的善良。”
我懂了。她选我,就因为我是天底下最最普通的人。奇怪的是,这个事实并没有伤到我。
“我不开心,是我自己的问题,我这辈子都没法真正开心起来。”她说,“我也没有能力让你开心。你要是决定了,我没有意见。”
“你爱过我吗?”我问。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她的目光滑落在自己的玉质的鼻子上。沉默中,窗外飘来花香越来越浓。
“我不放你走。”我说。
她摇摇头,还想说什么,我吻住了她的嘴。她推开我,说:“我利用了你!”我扔掉眼镜,更用力地吻她。她的身体开始发烫,我们做爱,我第一次感觉酣畅淋漓,做完才发现没有戴套。我刚要找一句合适的情话来说,她突然跳了起来,“糟糕,我要去买药!”
我睡了个非常香甜的觉。第二天一醒来,余小慧说:“咱们创业吧!”
我曾在某本小说里读到一句话:“人不是活一辈子,不是活几年几月几天,而是活那么几个关键瞬间。”
这几个关键瞬间,就是小说课里的“梗概”。一部小说就是梗概里的那几句话,而那几句话里,一定有一句是最关键的。你是什么人,你的墓碑上刻什么字,都是这句话决定的。
东方老师说,毫无疑问,这句话出现之前的一切都是序言,从这句话开始,小说才正式开始。
我的这部小说,就从这里开始了。
我对余小慧说:“咱们不用一块辞职,我先去试试水。”
她说:“那多没意思,我就是要跟你一块。”
我们同时递交了辞职报告,然后全力以赴开始创业。我们动作很快,不到一个月就租好了场地、买齐了教具、做好了招牌、谈定了老师、印好了招生广告。万事具备,只差一个办学许可证了。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管这个证的人是邱宜行。
孙琳事件对邱宜行毫发无伤。他第二年就升为副校长,两年后成为全市最年轻的中学校长,又过了两年,他上调教育局当了一个副处长,半年前成为校外教培处处长。呵呵,命运如果是个小说家,一定就是最狗血的那种。
一开始我没太没回事,我们符合一切资质要求,他就算再坏,又能耍什么花招呢?可我还是低估了一个坏蛋能把花招耍到什么程度。两个月过去了,我们的证就是办不下来。我不停地催促,后来又投诉、上访,可统统没用。邱宜行也不明确地说有问题,只是用无穷的花样拖着不办:程序问题、人手问题、文件格式问题、时间问题、复印机问题……把这些花样写出来,肯定就是一篇好看的小说。我直接找过他两次,他每一次都客客气气,用慈祥的笑容把我打发走。
我请朱大宇帮忙,他找到教育局一个副局长的关系,但也没用。他咬牙切齿地说,邱宜行风头正劲,在市里也有后台,就算局长出面都不一定管用。朱大宇的老爸已经退休,我知道他尽力了。
邱宜行兑现了那天在麦当劳说的话。从此以后学校的任何好事都没我的份,而所有吃力不讨好的事都会落到我头上。我成了全校唯一一个连续在初三带班的老师,同时还要兼初一的课。这明摆着是欺负人,连头脑最简单的赵熹都说:邱宜行实在太过分了。赵熹替我打抱不平,结果成了第二个连续在初三带班的老师。他一怒之下辞职创业,开起了自己的校外培训班。
我曾试图改善和邱宜行的关系,但没用。他表面上对我还是客客气气,但我连续三次请他吃饭,他三次都说同一句话:“那就去你家。”我从此放弃了和他修好的想法。
邱宜行对余小慧有贼心,这我早就看出来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没在C市办婚礼,只是简单在酒店摆了两桌。我没请邱宜行,他却不请自来,还强行塞给余小慧一个红包。那天他喝高了,非要去唱歌,唱着唱着还非要拉余小慧跳舞。余小慧没给他面子,进了洗手间。他倒是怡然自得地晃着大肚子一个人舞起来,舞着舞着来到我身旁,搂着我说:“你有个这么漂亮的老婆,可得小心啊!”
余小慧出来了,要先走。邱宜行拦着不让走。朱大宇说:“妈的,我陪你唱到天亮!”一边把我和余小慧推了出去。
寒假结束,新学期开始了,一向淡定的余小慧也着急了,亲自去了两趟教育局。我陪她一起去的,第一次邱宜行不在,第二次他在办公室接待了我们。他笑眯眯地给我们泡茶,主动聊起从前的事。余小慧再三把话题拉到许可证上,他一次次地又扯回去,而且越来越过分——“像你这样的美人去做校外培训?教小屁孩弹琴?这也太委屈你啦。韩山,你这家伙,你这叫暴殄天物你懂吗?”
余小慧忍不住了,起身就走。我也跟着走。邱宜行追到门口,搂住我肩膀说:“兄弟,我真的好喜欢你,你咋还是那么憨呢。”
回去的车上,余小慧把音量调到最大,柴可夫斯基的钢琴曲轰响了一路。快到家的时候她调低音量,说:“咱们走吧。”
“走?”
“离开C市,哪还能没一碗吃。”她说,“你想去哪?我都跟你走。”
我本能地不想走。由此可见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普通人贪恋舒适区,普通人写不好小说。我说:“我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就走。”
我想来想去,想到了一招。
我来到邱宜行的办公室,他刚好一个人在。我小心地关好门,来到他办公桌前,压低声音说:“我再三考虑,终于想通了,邱处……”
我缓缓把手伸进外套,那里是一个装着两万块钱的信封。邱宜行果然是老江湖,他的反应和我预料的一模一样(可见我还是有一点写小说的小聪明的),只听他轻咳了一声,说:“是公事吗?”
“不是不是。”
“既然不是公事,那就别在这儿说。”
我急忙缩回手,说:“那您定个时间地点,我请您吃饭吧,喝茶也行。”
“饭就不吃了,你们创业的人,钱得省着花!”他说,“老博物馆后门你知道吧,我刚好要去那边办点事,咱们就在那说会话吧。六点半可以吗?”
这是位于老城区一条僻静的街道,一边是老博物馆,另一边是文化馆。两个地方平常都是门可罗雀,这条路也很清静,两旁都是高大的杨树和围墙,每天都有人在这儿跑步。
这天下午下起了雨,没人跑步了,街道愈发清静。我提前十分钟开车来到博物馆后门,门口正在施工,有好长的一段围挡,不见有工人。我把车停在围挡尽头,没熄火,紧张地观察着前方和后方。天黑压压的,路灯还没亮,那部开了7年的捷达吭哧吭哧地打着雨刮器,时间一点点接近6点半,怀里的那个信封越来越沉。我做着深呼吸,检查了一下录音笔和手里的录音机,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件事。
邱宜行当校长的时候,教育系统拿到了一批市里的低价统建房,每所学校都分到了几套。按照公布出来的标准,我有资格申请,而且排名很靠前。我递交了申请,但结果出来,连一个刚入职两年的小年轻都有,就是没我的份。
我气炸了,冲进校长办公室。邱宜行一点也不吃惊,两片肥嘴唇挤出一堆官话,让他的行为显得无可挑剔。我忍着气说:“那件事情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不说这个,和这事无关。”他打断我,忽然一笑,“你们结婚几年了?”
“5年。”
“怎么还没要孩子?要是有孩子的话,我倒是能帮你争取一下。”
“她还不想生。”
他开始说起混蛋话,小眼睛里的贼光越说越盛,最后说:“这样吧,让小慧来找我,我好好开导开导她。要是我们聊得顺利,房子的事包在我身上。”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眼里正在喷射的怒火。可我只是个普通人,武侠小说里的人物永远只是我的想象。我没有一拳砸扁他的肥脸,只说了一声:“去你妈的!”
他抢步替我开门,笑嘻嘻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憨劲。哦对了,那件事你也不用向我道歉。”他凑到我耳边,一字一字地说:“我就是把她操了。”
要是当时录下来就好了——我时常会有这样的念头。我又一次检查了录音笔和手机,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在我前方停了下来。
一个穿西装的人下了车,撑起一把黑伞,快步走来。看那个圆肚子我就知道是邱宜行,他提前了一分钟。我放下车窗,喊:“快上车!”
邱宜行一屁股坐进车,车身一陷。我关上车窗。他拍拍置物箱,笑道:“还是那辆捷达啊。”
我说:“还是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不用不用,我还有别的事。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咱们是老朋友了,你有话直说,千万别客套。”
我毕恭毕敬地把演练多时的话说了出来,为了能录得清楚,我的音调可能略高了点。“处长,我就想让您知道,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不懂事的年轻人了。我辞了职,除了搞点培训,别的又不会做。您是我的老领导,刚好又管着这一块,我希望以后还能跟着您多学习。”
我掏出那个信封递了过去。他不动,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是什么?”
“没什么,就是一点小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他皱皱眉,接过信封,打开一看,表情就像突然发现身上有一条蛇。“钱!韩山啊韩山,你这是干什么!”
我心脏狂跳,“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许可证的事拖了那么久了,邱处,您高抬贵手,就给我办了吧。”
“韩山你听好了!”他厉声道,“许可证的事我正在按程序给你办,你不能这样!你这是行贿你懂吗?”
他的怒吼如同一连串炸雷。我被劈倒,动弹不得。
他打开车门跳了下去,撑开雨伞,绕到我这一边,敲敲车窗。我放下车窗。他掏出手机,按下一个键,又把那个信封冲我晃了晃,说:“这是行贿的证据,很遗憾啊,我也保不了你了。”
我大脑短路,有几星火花噼啪响着,是在提醒我把证据抢回来,可我软得抬不动指头。
他站着不动,以胜利者的姿态享用了一会我的表情,又凑到我耳边,“你和小慧商量一下要怎么办,不过要抓紧时间,过了今晚,我是保不住你了。”
他咧嘴一笑,一摇一晃地走了。
他如果不说“小慧”两个字,我很有可能一直动弹不得,那么随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我的人生会是另一种写法。
可没办法,你在写作的某个时刻就是会被本能接管。那野兽般的本能,就连最普通的人也有。
我踩下油门。他飞了出去。我再踩油门,冲向他落地的地方。在最后一刻我用全力踩住了刹车。我跳下车。车轮距离他的头只有几厘米。他头上有血。我用力拍他的脸,他没动。我把他塞进后备箱,驶离了现场。
我在机械的状态里开着车,没有违章,也没有错过任何一个路口。不知过了多久,当意识回来的时候,我发现车已经停在了地下车库,我自己的车位上。
我打电话让余小慧下来。她来了。我指着后备箱,她打开立刻又盖上,坐到我身边,说:“没事,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没事。”
她的镇定感染了我。我把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思路居然很清楚。我没有漏掉那句话——“你和小慧商量一下要怎么办”,我看到她嘴边掠过冷笑。
“先弄回家。”她说。
我们没敢走电梯。我背着邱宜行爬到了9楼。真怪,我连1千米都没有跑过,这回居然都没有停下来喘口气。
不过一进家门我就瘫在地上,大腿抖个不停。余小慧拿来热毛巾和一杯热水,又给我揉了半天腿,我才慢慢缓过劲来。最后,我们把邱宜行抬到书房的小床上。我说:“我去自首。”
她瞪了我一眼,没说话,大步走了出去。我不知道她瞪眼是什么意思,想追出去,可实在动不了。余小慧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卷透明胶布。她用胶布把邱宜行的两只手捆在床头,又把两只脚捆在一起,接着封住了嘴,拍拍手说:“等等看吧。”
“等什么?”
“等他醒。你快去洗个澡,别感冒了。”
她把我扶到卫生间。热水淋在身上,感觉好多了。忽然有一阵异样的声音传来,我光着身子就冲了出去,居然跑得很快。邱宜行已经醒了,正在拼命扭动挣扎,喉间发出沉闷的声音。
“别动!别叫!”余小慧说,“我把胶布拿掉,有话好好跟我说,可以吗?”
邱宜行不动了。余小慧刚揭开他嘴上的胶布,他立刻嚎了起来:“余小慧!韩——”
余小慧重新封住了他的嘴,说:“没失忆。”
原来她是在做失忆测试。要真是失忆,那可就简单了,可那是狗血电视剧才会有的事啊。我说:“算了,我去自首。”
“还好他没装失忆。”余小慧说,“要是他假装,那才真麻烦。”
我这才想到了假装失忆的种种可能性,不禁对余小慧又多了几分佩服。假装失忆,那应该是悬疑小说里的事。她又不看悬疑小说,是怎么做到的?
她突然问:“他的手机呢?”
我完全想不起来手机的事了,“可能在车上?”
余小慧起身就走,我拦不住,只好继续洗澡。
我洗完澡,她打来电话,说车上没有,她要去事发的地点找找。我说我也去,她说她已经在路上了。
点击下方【蓝色文字】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