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尼安德特人

2022-10-09 04:10

2022年10月3日，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揭晓，瑞典科学家斯万特·帕博凭借对灭绝生物基因组的卓越研究获得了该奖项。帕博和他的团队完成了对尼安德特人的完整基因组测序，不但揭示了远古灭绝人类与现代人类之间的联系，还证实了尼安德特人贡献的基因仍存在于一部分现代人类体内。

尼安德特人12万年前统治着整个欧洲、亚洲西部以及非洲北部，大约3万年前逐渐消失，直到灭亡。对于尼人灭亡的原因，到底是长期近亲繁殖，还是智人的入侵，或者突然的自然灾害和恶劣天气，学界尚没有统一的定论，但已经被证实的是，这些古人类可以用猎物的骨头制造乐器。

本文即是以尼人的骨笛为线索而写成的一则短篇小说。

作者｜秋鹭子

插图：老牛

还没倒过时差来，我使劲掐着右手虎口，不让自己睡着。

“我们在这颗臼齿包含的淀粉粒中发现了牙菌斑，”一个红头发的女科学家说。“这充分证明尼安德特人曾以植物为食。”

“不错，”坐在她对面的男子说。“可你仍然无法确定动物和植物在他们日常饮食中的相对比例。”男子双手摊开搁在桌上。他身子被别人挡住，我只看见两片大手，十指短粗，像仙人掌。“毕竟，尼人骨的同位素分析显示，他们平时大量吃肉。”男子翻手往桌上一拍。桌子颤了下，余震传过来，我醒了三分。仍看不见男子的脸，但我猜他有不止4%尼人基因，甚至早已认定自己的祖先是食肉族。

女科学家摇摇头。她的红发真漂亮，像火焰。尼人会使火，这谁都知道。尼人会唱歌吗？我忽然想。他们继续争论。屏幕一直没换，还是那颗大臼齿，我盯着它，它冲一屋子科学家冷笑。换了话题。有人说，吸烟、酗酒、抑郁之类的毛病其实都来自尼人基因。臼齿不动声色，大家默然。我左边那位郁郁寡欢的，这会儿才开口：“尼人懂音乐，不会抑郁。”

我彻底醒了。这人戴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脑门上飞着爱因斯坦式头发。变魔术似的，他从袖中掏出一物，我刚要接，他却顺时针递了出去。“请仔细观察上面的孔洞，”他说。“那不可能是鬣狗咬穿的。”他声音很悦耳，与忧郁气质不符，英文带斯拉夫口音，但吐字清晰。我赶紧看他的名牌：埃米尔·法比亚尼，斯洛文尼亚科学与艺术学院考古研究所。

那东西在圆桌上传递。有人欲言又止。仙人掌把它横过来又竖过去，一端凑到眼上，另一端对着红发女科学家。女科学家瞪他：看什么？最后，东西传到我这里。我双手接过——是个残缺的管状物，约四英寸长，当中有两个完整的圆孔。“你手里拿着一截冰河时代的洞熊骨头，”埃米尔跟我说。我激动得一哆嗦。“聪明的尼人把它做成了一支笛子。”我又一哆嗦。“当然咯，这是一件复制品，”他看着我，镜片后的眼睛眨了两下，闪着笑意。我怎么会觉得他是个忧郁的人呢？

散会时，关于尼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还讨论不出任何结果。诸科学家的分歧远多于共识。主持人建议去附近一家餐馆边吃边聊，那里特供“尼安德特晚餐”，有酒有肉，还有卢布尔雅那最好的素食。大家拍手称快，鱼贯而出。仙人掌从我面前经过时，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眉峰高耸，额头后倾，从额顶至下巴拉一条斜线，与下颌线刚好成六十度夹角。他转头，肥嘟嘟的大鼻子正戳到眼前，我差点伸手去摸，他会不会是最后一个尼安德特人？不，我想错了。这人跟红发女科学家聊得正欢。女科学家比他高出一个半头，亭亭玉立，好似白雪公主。

我和埃米尔最后出来。老实说，尼式晚餐还勾不起我的食欲。半杯酒下肚，我恐怕就一头栽到桌上睡着了。埃米尔大约看出了我的心思，问我想不想去瞧瞧那支真正的骨笛。我们的会议室就在斯洛文尼亚国家博物馆，很方便。我中午刚到就赶来开会，还没来得及逛。埃米尔轻车熟路，带我在馆中穿行。他目光如炬，步履如风，我跌跌撞撞跟着，一边东张西望，向优美的建筑投去匆匆几瞥。游客已散，展厅正要关门，守门人看见埃米尔，亲切地打了个招呼，于是我们享受了贵宾待遇。我暗下决心，在卢布尔雅那这几天，我得紧跟着埃米尔。

那截穿孔的老骨头在玻璃匣中闪着幽光。我屏住气，目不转瞬。标牌上写着“尼安德特笛”，材质：洞熊股骨；发现地：斯洛文尼亚西北，喀斯特岩洞；时期：距今五至六万年前，已知世界上最古老的乐器——如果它的确是一支笛子。为什么不是呢？尼人不是会用动物骨头制造工具吗？他们能把骨头磨成大针，缝皮衣给自己穿，为什么不能在骨上钻孔制笛呢？

“这是个认知问题，”埃米尔说。他又看穿了我的心思。“乐器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制造和使用这类玩意儿需要特别的认知能力，而一些科学家认为尼人的心智还没达到这种水平。”

我满腹狐疑。“所以，他们推断——”埃米尔给“他们”加了重音，“要么这是比尼人更晚的克鲁马努人做的骨笛，要么它就根本不是什么乐器。”

我动摇着，但仍不想放弃。直觉告诉我，它必须是某个尼人亲手做的，并用它奏出了现代人类无法想象的旋律。我还知道，埃米尔跟我一样坚定，只不过他掌握着更多的证据，“他们”视而不见的证据。他无意说服他们，只想跟个别人分享这个秘密。我看着这位考古学家，他并不比仙人掌高多少，也长着个大鼻子，但面相总的来说更“正常”，可又有点离奇，他额头很高，配得上爱因斯坦式爆炸发型。他会不会是最后一个尼安德特人呢？

“你怎么想，语言学家？”埃米尔问，镜片后的眼睛又眨了一下。

我无言以对。尼人已经有自己的语言。音乐比语言更古老。今天的人类关注乐器的象征意义，是因为我们已被符号学弄脏了大脑，但史前尼人应该比我们天真。音乐是偶然的，一个尼人偶然凿穿了熊的大腿骨，吹出一个音，觉得好听，再凿几个孔，接着吹。或者，尼人祖先早已在山林水泽中发现了音乐的秘密。我想起阿卡狄亚的潘神。总之，尼人的音乐行为和精神生活跟我们所谓的“象征”扯不上关系。这不是什么认知问题。我整理着思路，但无法证明什么，执着而又心虚，充满矛盾。

“法比亚尼教授！”一声呼唤，我回过神来。红发女科学家在展厅门口招手：“快来呀，上好的伏特加酒，大家都等你们呢！”

出博物馆，暮色四合，小风扑面，我深深吸了口气。他俩一高一低在前头走，我放慢了脚步。路口，埃米尔回头冲我眨眼：“不想尝尝尼式大餐吗？”

我说想先去河边走走，晚会儿再来，祝他们好胃口，酒能剩一点最好，肉尽管吃，不必给我留。

有河流穿过的城市是旧的，也是美的。卢布尔雅那河穿过卢布尔雅那城的心脏，山上有卢布尔雅那城堡，河畔是卢布尔雅那市场，挨着卢布尔雅那大教堂。城南还有一片卢布尔雅那沼泽，史前人类的家园。念一声“卢布尔雅那”，得在唇、舌、齿、颚间触发一连串亲密关系，那是一种奇妙的音乐，性感至极，稍纵即逝。如果我是卢布尔雅那人，也会忍不住用这个词语命名一切事物。但它的起源已无法考证。有的语言学家认为ljub-这个音节来自斯拉夫语“喜爱”。我还听一位专门研究斯洛文尼亚方言的朋友说，卢布尔雅那河原先叫Ljubija，在古斯拉夫语里指“英俊少年”。尼人如何指称自己喜爱的同伴呢？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

插画：老牛

我在红屋顶的巴洛克房子间游荡，徒然寻觅着最后一个尼人的踪迹。到河边，夜色渐浓，街市热闹起来，景物却蒙上一层寂寞，空气温润，似曾相识。我被什么感染着，追着逝水一直走下去。桥头起了凉风。折回城中，一条巷子深处传来悠悠的爵士乐，我顺声走去，找到了那家尼安德特餐馆。

馆子小，落座仅能容膝。人很亲切，烛光随着呼吸摇曳。埃米尔在窗前吹萨克斯风。这曲子别有味道，跟我听过的萨克斯都不一样，乐句好像在押韵，绵长和短促的尾音交替着，让我想起某个晚唐诗人爱填的词牌。仙人掌用吃甜品的小勺敲打酒杯，给埃米尔打着拍子，轻轻的，十分默契。肉已吃光，菜也不多了，酒还源源不断。我坐在女科学家边上，脸颊蹭着她火红的头发，从她手中接过一只雕花玻璃酒杯，闻着酒香我已醉了三分。女科学家告诉我，埃米尔的曾祖母是作曲家，写过《农妇歌》，深受斯洛文尼亚人民喜爱，传唱至今。一口伏特加在喉间回荡，我忽然觉得自己正在另一片时空怀念这个卢布尔雅那的夜晚。

回到酒店已是午夜。我爬上床，掏出那本在机场书报亭买的《虎之舞》（Dance of the Tiger）。这是芬兰古生物学家库尔滕写的一部史前小说，或者说另类科幻。故事发生在距今三万五千年前的冰河期，讲一个叫“虎”的克鲁马努人与一个尼安德特酋长之间的恩怨。这个有一半克鲁马努血统的酋长杀了虎的父亲。族人几乎死绝，虎也没能替父报仇。最终，他不得不与尼族结盟，并娶了一名尼人女子。情节并不复杂，但作者有自己的想法。他想让尼人与早期的现代人类融合。尼人没有真的灭绝，“他们”融入了“我们”，他们就在我们中间。这当然是猜想、假说，但也很诱人。毕竟我们都来自同一个祖先。把假说放在一个虚构的故事里再好不过。在这个故事里，白皮肤的尼安德特人敦厚质朴，热爱和平，有一套精致的社会仪式；黑皮肤的克鲁马努人高大健美，能言善辩，爱用武力解决冲突；白人初见黑人，惊为天神——“他们说起话来就像鸟儿唱歌一样灵动”。

瞧，埃米尔的理论是对的，尼人懂音乐。再往下读，“白人看着黑人，忽然涌起一股神秘的温柔，就像一个孩子在他父母心中唤起的那种情感。”

如果真是这样，那支骨笛奏出的第一首旋律，莫非就是摇篮曲？

我把埃米尔的名片夹进这一页，关灯躺下。月光铺满窗帘。这一天过得很长，我准备好好做个梦。

插图：老牛

梦迟迟不来。也许过了一刻钟，或者仨小时。我似乎听见卢布尔雅那河上的船歌。谁在敲门？我翻个身，拿被子蒙住头。敲门声又起，门外有人叫我名字，我听出了红发女科学家的西班牙口音。“还没起床啊，马上要出发了！”

出发？去哪？我胡乱套上衣服，下床开门。女科学家换了装束，小黑皮夹克，花灯笼裤，白雪公主变身吉卜赛女郎。“去摩洛哥啊，就差你一个了。”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来，是有摩洛哥这回事儿。本次年会，组织方特地安排我们去北非考察，寻找尼人化石遗迹。我从没去过非洲，正盼着呢。好在行李不多，收拾两下，背上包就走。

我们飞到塞维利亚，换火车去塔里发，再坐船渡过直布罗陀海峡。大家一路沉默，气氛庄严，像去履行重大仪式。海风吹乱了女科学家的红发，仙人掌若有所思，埃米尔这回是真的郁郁寡欢了。我心里犯着嘀咕，他们一定在密谋什么。轮船靠岸，乌云聚拢。我跳下船，两脚刚踏上非洲大陆，啪的一声，一坨鸟屎从天而降，正掉在我头顶。等我把非洲的见面礼清除干净时，船已载着仙人掌他们离开。埃米尔站在船头挥手，我听见他用古斯拉夫语说：别忘了把笛子带回来！然后他越来越小，消失在海浪中。

一个人也没有。沿海岸向东，再向南，约莫走了一个钟头，经过空荡荡的清真寺和丑陋的现代建筑。太阳出来了。我爬上城墙，挨墙垛坐下，从包里摸出一瓶水和一块点心，《虎之舞》还在。我被人类抛弃了。一鸟飞来，啾啾盘旋，我赶紧捂住脑袋，就在这时，飘来一种乐声，鸟收起翅膀，不叫了。我闭上眼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回到了阿卡狄亚，可是，何时去过真正的阿卡狄亚呢？

他来了。五短身材，大头，大鼻子，眉骨如山，须发蓬松。看不出年龄，有四十岁？穿一件宽绰的鹿皮坎肩，露出晒红的胳膊，左手握着那支埃米尔嘱咐我带回去的笛子。最后一个尼安德特人找到了我。

“你好，”我说。他盘腿坐下，那姿态突然让我想到老子。又过一会儿，他听懂了我的话，问我从哪来。我想说中国，随即意识到他还没有“国家”的概念。他想知道在他之后发生的事。我估算着，给他说一遍人类简史，我可能已经饿死了。于是我讲了个极简版：“一些事物毁灭，另一些事物诞生，于是有了文明……”

“什么叫文明？”他又问。我举手搔头，一时词穷。他大鼻子嗅了两下，大概闻到了残余的鸟屎味。

“你先别说，”他伸出笛子按住我。“让我猜。这个词真美妙，像鸟儿唱歌。”

原来尼人真的会用比喻。他重复着“文明”，说这词让他想起从前（尼人也懂时态！）听Na吹笛，从黎明吹到黄昏。

“Na是谁？”我问。

“Na是亲爱的，死了，我葬了她。他们都不在了。”他低下头。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照在他的笛子上。我问他能不能再给我吹奏一曲。他吹了一段，月光流进了我的身体。“这是Na给我吹的曲子，”他说，一边好奇地看我：“你哭了。我只记得从前看见小孩出生时哭，学会吹笛，就忘了哭。”

我告诉他：如果重来一遍，我宁可让人类错过文明，也不要错过你的笛声。

临别，我把《虎之舞》送给他，有朝一日再见，我希望他能告诉我里面的故事是真是假。他以骨笛作为回赠。我们就此别过。一只船等在港口，除了船夫别无他人。月光下，我听着海浪，仔细端详骨笛，它有五个完整的圆孔，刚好构成一个五声音阶。我掏出手帕拭净笛子，凑到嘴边，刚要吹，一鸟从天而降，我吓得一哆嗦，笛子掉进了直布罗陀海峡。我猛然想起埃米尔的名片还夹在书中，心头一紧，从梦中惊醒。

后来我听说，加拿大有位国宝级音乐学家，证明了斯洛文尼亚国家博物馆那支尼安德特笛原有五孔全音阶。我惦记着给埃米尔写信，把我的梦告诉他。去年秋天，这封信终于寄了出去。年底才收到回信，是他妻子写的：埃米尔·法比亚尼已于六个月前病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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