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废墟探险:回到历史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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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游离在主流的城市空间之外——野生、少受侵扰。探险者进入废弃的建筑内,感受人离开后建筑的命运。城市废墟探险者分为三类,一类是地面上的废墟探险者;一类是热衷管道、防空洞、地下铁的地下探险者;第三类则是爬楼党。城市废墟探险有几条黄金法则,其一便是:“除了照片什么都别带走,除了脚印什么都别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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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责任编辑|邢人俨
黑暗一下子压了上来。
大辉在黑暗中行走。唯一的光源是手里1000流明的强光手电。光柱扫过,地面上零落着电子元器件和集成电路板。山体已经有些渗水。十层楼挑高的人造洞,只有空气系统勉力维持着流通。水滴凝在穹顶上,脚步和水滴声细微、可闻。河北某座小城,这座少有人迹的山体内部,被掏出一个复杂的“井”字。两个多小时后,走出废墟,阳光晃了下来。
大概十年之前,和朋友户外越野途中,大辉无意间撞上这处曾经承载过人类活动的建筑废墟。后来,在中国城市探险网BBS上,他才得知类似的活动叫做“城市废墟探险”。逻辑容易理解:探险者进入废弃的建筑内,感受人离开后建筑的命运。“我之前徒步和自驾遇到过很多这种地方,我想是不是可以以城市探险的方式再重新回到那去。”
野外探险者把好奇心对准人迹罕至的荒野,而那些因不合理规划或城市化进程遗留下来的城市角落,则成为城市废墟探险者们的目的地。西北一处废弃的糖厂,木质冷却塔耸立着一段本地工业史的遗存。要拆迁的老石库门房子,阳光数十年如一日地从彩玻璃花格透下。
它们孤独地伫立着,成为城市发展的瘢痕或见证。有些废墟停留不过数月,新建筑快速在此拔地而起,有的则在原地延续更久的生命。人们抱着不一的目的来到这些建筑里——拍照。
潘然拍摄的某废墟里一条幽暗且狭长的走廊。 (受访者供图/图)
未知的废墟
潘然是一名城市探险爱好者,2018年夏天,她前往哈德逊河谷精神病院城探。那是她接触废墟探险后的第三年。哈德逊河谷精神病院的设计者推崇在自然中疗养病患,精神病院多建于小岛之尖,或藏身密林。进入哈德逊河谷精神病院需要穿过一条小溪。病院空旷。潘然登上六七层楼高处,往下眺望,尽收眼底的是疯长的杂草与灌木。
“像是踏足了科幻电影里描述的未来世界。”潘然想起电影《搏击俱乐部》对未来世界的描述:“在我想象的未来里,你在洛克菲勒废墟构成的峡谷中猎麋;你沿着Sears大厦外面的爬藤向上攀岩;你向下望,在地面舂米的人非常渺小;还有人在废弃的高速公路上晒着鹿肉条。”人类消失了,大自然慢慢将建筑还原为自然的一部分——正如她眼前的哈德逊河谷精神病院。
有人钟情于废墟呈现出的美学。80后海伦是某机关单位工作人员,来到废墟的主要目的是拍照。海伦喜欢老宅子里保存完好的建筑结构,比如夕阳彩色玻璃门、红漆的木窗、石雕的照壁。有一次,她去一座拆迁中的婚礼会馆。下午四五点钟,一楼已经被挖掘机挖过一点,钢筋、泥土裸露在外,一楼的红毯上散落着玫瑰,阳光照射下来,“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战争玫瑰。”
但更多时候,踏足一片“人撤走后”悬置下来的未知地带,肾上腺素总会先于一切感觉漫上来。一次,为了进入纽约州一个废弃的百年剧院,潘然得从剧院侧边的地下室窗口钻入。窗口距离地面足有1.8米高。她顺着窗帘攀下。剧院大得吓人,有三四层。安静到了耳鸣的程度。没有灯,也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半透明的彩绘玻璃天顶,天光照下来,只有一点微弱的光线。时有小动物制造出来的风吹草动。“心脏就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大辉是城市探险圈里的风险偏好型选手。他将城市废墟探险分为南北两派。“北派关注北方的重工业、军事基地,经常要进入一些深层的地下空间,因而装备更讲究。南派人文气息更重,医院,学校,弄堂,穿上休闲服,随时可以出发。”
大辉是北派。数年前,大辉曾和一个朋友在沙漠里徒步,前往国外的一处知名废墟点。沙漠里,昼夜温差很大。回程,大辉和朋友的水和氧气不够了,两个人严重脱水,生挺着走出了沙漠。
抵达后,大辉静静地坐在那个深阔的空间里,和一旁的航天器待在一起。他说,那是一种只有位居地层深处,才能感觉到的黑暗。“就像《老人与海》里的场景。我一个人坐一个小船在海上飘荡。然后突然从很平静的水面浮出一只鲸鱼,是黑白颜色的,叫鲸鲨。那种鲸鱼智商很高,很通人性,它就默默地浮出水面,靠在我的船边,我伸手就可以摸到它,你能感受到跨物种之间,非语言的那种沟通。很多人都认为你费了这么大劲,做了这么大功课,完成了一个这么牛逼的事,去到这以后一定特别兴奋。但是我一点都不兴奋,而且反而是出奇的那种平静,那种发自内心的,精神上的平静。”
废墟容留了精神平静的时刻,也放大着混乱。有人爱在废墟涂鸦,有人将其当成发泄之所,砸玻璃、砸墙。
潘然的一位初涉城探的朋友喜爱在国外的废墟里收集建筑蓝图。一次,朋友刚从一座废弃的精神病院走出,就被警察关注到了。警察要求看一眼车里的东西。看到那些蓝图,警察说,你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现在你要跟我回警察局了。因此,城市废墟探险有几条黄金法则,其一便是:“除了照片什么都别带走,除了脚印什么都别留下。”
大辉在北京一处废弃建筑内发现的一个窄轨火车头。 (受访者供图/图)
废墟的历史就是人的历史
2015年,潘然和朋友驱车前往加拿大一处夏日海滩。沿途,她碰见了一个废弃的水上公园。水上乐园的占地面积并不大。门口用细铁丝围成格挡,疯长的杂草钻裂了卡丁车道,窗户贴着的褪色表情贴纸。后来,在安大略省,潘然又看到过五六个类似的水上乐园。这让潘然觉得匪夷所思。
加拿大冬季漫长,夏日短促。冬天水上乐园维护费用高,很多水上公园因为入不敷出而倒闭、废弃。但它们还是像春天的野草一样,一茬一茬冒出来。简直成为加拿大的一个“区域特征”。
潘然至今弄不明白水上乐园为何如此受热捧。她后来把特定建筑的批量出现视为一种“大数据”。比如,纽约州是世界戏剧业发达地区,因而也是废弃剧院的天堂;麻省医疗业发达,废弃医院也相应地多;费城的废弃建筑多为电厂,因为水电行业是本地工业的重中之重。
每一处废弃的民宅,内部混乱的陈设都揭示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家庭往事。
2021年夏天,潘然在加拿大的草原三省发现了很多的鬼镇。一间废弃的民宅里,她看到催缴肥料、种子订购款的账单。她判断,这里曾经住着一户农业家庭。“但那家就很奇怪,没有任何男主人生活的痕迹……家里一个全年日历上,孩子画出了‘妈妈的生日’,‘我的生日’,但翻完后发现,没有爸爸的生日。”
潘然曾进入美国英格兰地区一个很普通的两层的House里探险。屋内,各式各样文件散落着——疗养院寄来的信、政府发的机动车注册贴纸、朋友寄给这个家庭的圣诞贺卡。潘然推测,屋主是一对夫妻,没有子女,在那里住了好多年。家里存着许多的黑胶唱片。屋后的车库已经塌了,但里面停着两辆旧车,“美国家庭一般只有一辆车,有两辆的话,生活状况应该不错”。
1997年,男主人收到了很多圣诞卡片。抬头处,有的写“Mr and Mrs”,有的则只是一个孤零零的“Mr”。潘然猜测,那或许意味着女主人在那一两年去世了。“因为别人寄(贺卡)给一对夫妻,不写X’s family,只写男主人的名字,是一件很奇怪的事”。男主人也写了不少贺卡,但有一些没有寄出,还留在屋子里。
收到精神病疗养院来信是在1998年,此后,这个家庭再没出现过新于这个年份的事物。“可能那两年他就挪到了疗养院去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很陡峭。搬离之前,二楼似乎闲置了。厨房旁边添了张床,留下些被子、破衣服。“感觉最后那几年,女主人去世后,男主人应该就是睡在厨房里。”
潘然感到震动。“你好像越过了一个时间跟空间的界限,看到了另外一个陌生人的一生。”如果没有这次探险之旅,这座房子留存的生活细节,很难为人所知。
海伦在废弃建筑里,时常能见识到上世纪各种老物件:贴有民国到建国初期字号招牌的樟木箱、一九二几年中英结合的药单以及袖珍本的毛主席语录。她曾在一处搬迁的石库门房子里,找到一张1980年代的物业费收据,从屋子里的陈设和文件中推测,屋主“在上海的一家国营五金厂里做财务。有三个孙女。薪水在当时是一百多块一个月。”
她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在一所倒闭的国营饭店里,捡到一本私人日记。黑封皮,内页早已撕掉大半。泛黄的纸上,圆珠笔字迹挤挤挨挨的,拧成标准的“小学生字体”。对方是个服务员。日记里只简单记下当日赚了多少钱。“好像文化水平不高,没有办法写出很长篇大论的东西。”
更年长一些的同行者看到了笔记本,向海伦讲起往事,海伦听得入神。她没想到,在一处年深日久的废墟里,突然直面了一个时代的遗留物,尽管它“距离我这个年纪很遥远,是属于我父母那个年代的事”。
大辉“城探”过的一所废弃的医学院。 (受访者供图/图)
“废墟里发生的事情,也会影响周边”
废墟游离在主流的城市空间之外——野生、少受侵扰。对于过惯标准化生活的人来说,废墟是一处理想的放空之所。
潘然介绍,城市废墟探险者分为三类:一类是地面上的废墟探险者;一类是热衷管道、防空洞、地下铁的地下探险者;第三类则是爬楼党。在北美的密苏里州,有一群地下城市探险者,称自己为“管道工”。
潘然听说,每年冬天,地下探险者们会定期举办聚会,地点选在废弃的矿洞,或者地下铁。聚会持续一个星期。除非逼不得已的情形,大部分人一整个星期都待在地下。Brunch、喝酒、Barbecue,应有尽有。地下探险者颇具仪式感,举办开幕式和结束仪式。进入地下空间时,探险者身着飞钓连体服,等到要开party,再换上拖地长裙,或者西装。2018年的聚会,是在一个废弃的矿洞。参与者得划船进去,三五个人一个小船先划进去,再由一个人划出来接下一波人。
“纽约曾经有两个策展人,搞了一场行为艺术。在地底,他们找到一个废弃的地下铁的幽灵站台,由一百多位涂鸦艺术家来这涂鸦。涂鸦完了以后,他们直接把入口给毁了,说希望保留地下空间的神秘,希望大众知道这个地方,但是来不了,从而成为纽约都市传说的一部分。”
这激发了很多城市探险者的探索欲。几年前,潘然和三个朋友一起去“打卡”,在那个幽灵站台,有一幅特别有名的涂鸦,上面写着:“我们拥有永夜。”所有能够到达这里的探险者,会在下面点一根蜡烛,意思是“我来过了”。纽约街头那些无所事事的青少年也频繁造访此地,因而“涂鸦常年灯火通明”。
“就像一个乌托邦。”潘然感慨。
但比起乌托邦,潘然觉得,废墟更像是福柯所说的“异托邦”——一个“建立在真实世界之上,隐藏在世界之外,反映它所处世界变动的世界。“它跟外界的联动,在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它会影响到外界;外界发生什么,它也会反过来影响到这里面。”
废墟的存在时限受到外部经济环境的影响。“比如,国内的经济在不断发展,城市里的废墟就注定了不可能保存很久,处在一个高速迭代的过程。但像美国,经济发展一直在走下坡,所以,很多废墟就会在那儿一待待十几年、几十年。”
“废墟里发生的事情,也会反过来影响它的周边。”
2017年,潘然曾去过底特律的一个高中,在一个特别脏乱的街区。之后不久,这所装潢精美的高中被人用火烧了。两年后,潘然和朋友回到了那个街区,想重拍一下校舍的现状。刚进学校没多久,警察来了。邻居看见有两个人在学校旁边转悠,就叫了警察。
“按理说,你会觉得在这个街区,如果这个学校被放火烧了,大家也不是特别当一回事儿。但是,很奇怪,因为放火事件,附近的居民反倒突然团结起来,特别讨厌其他人再对这个地方进行破坏。他们自发地组成了一个募捐小组,给所有破了的窗户装上砸不烂的有机玻璃。放火以后反而对周边的居民区起到了正面促进的作用,(废墟的命运)影响到了外部社会的。”潘然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潘然觉得,废墟探险就像游戏《超级马里奥》,“时不时就能发现一个新的管道,新的线路。”但不论是沿着前人的路线探险,还是发现了“新的管道”。走出废墟那一刻的感触总是共通的。
某年夏天,潘然去罗切斯特地下铁城探,沿着地下铁的轨迹往深处走,温度逐渐降低。潘然在地底待了两个多小时。等到她爬上地面,纽约已经入夜。夏日的傍晚刚刚过去的温度残留在空气里,街上灯火通明。人们坐在河边的酒吧喝酒、聊天。站在酒客旁边,潘然说,感觉恍如隔世。
很难描述那种恍惚的感受。“就像你从一个破掉的窗户或者破门,钻到一个副本里面,待了一下午后,又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除了潘然外,文中其他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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