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韵》26. 《玉楼春·桃溪不作从容住》周邦彦
《玉楼春(1)·桃溪不作从容住》
周邦彦
桃溪(2)不作从容住,秋藕绝(3)来无续处。
当时相候赤阑桥(4),今日独寻黄叶路。
烟(5)中列岫(6)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7)粘地絮。
玉春楼:词牌名,又称“木兰花“、“春晓曲”等。 桃溪:此处不作现实中的地名,而是出自东汉刘晨、阮肇遇仙的典故。 绝:断。 赤阑桥:不做特定地名用,而是泛指情人约会之处。 烟:此处指雾。 岫(xiu4):山洞或山峰。此处指后者。 雨馀:雨后。“馀”同“余”。
周邦彦(1056-1121年 ),字美成,号清真居士,杭州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文学家、词人、音乐家、官员 ,宋词婉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 。周邦彦出身于下层书香之家。周邦彦自少性格疏散,但勤于读书。元丰二年(1079年)八月,神宗诏增太学生额,周邦彦遂“以布衣西上” 成为太学生。后撰《汴都赋》,歌颂新法,受到神宗赏识,升任太学正。此后十余年间,外放任庐州教授、溧水县令等。宋哲宗亲政后,周邦彦回到开封,任国子监主簿、校书郎等职。宋徽宗朝一度被提举大晟府,负责谱制词曲,供奉朝廷,后又外调顺昌府、处州等地。周邦彦于徽宗宣和三年(2121年)在南京应天府(即河南郡,今河南商丘)去世,享年65岁。
周邦彦是北宋后期博采众长的词作大家,其作品多写闺情、羁旅,也有咏物之作。周邦彦词语言流畅,精美雅致,格律谨严,用词、格律极尽工巧。他的长调尤善铺叙,精于章法,善于化用典故和前人词句,并且能够化雅为俗,化俗为雅,使两者在一首词中融为整体。因此,周邦彦词在婉约词人中长期被尊为“正宗”。
周邦彦词集在南宋已有传世,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21著录有《清真词》2卷、《后集》1卷,曹杓注释。现存周邦彦词集有《片玉集》10卷和《清真集》2卷加《集外词》1卷。当代有中华书局1981年出版的吴则虞校点本《清真集》,三联书店香港分店1985年出版的罗忼烈《清真集笺注》等。 《全宋词》第二册收周邦彦词180余首。
诗词作品影响力总体评分: 5.
宋雨:周邦彦宋词婉约派的代表词人之一,也是北宋最后一位(不跨两宋的)词作大家 。周邦彦出生于江南一个下层读书人家庭。其名邦彦出自《诗经·羔裘》:“彼其之子,邦之彦兮。” (大意是:这样一个人,是国家的贤士),可见父辈对他的厚望。周邦彦自少性格放浪,不守礼节,但他勤于学习,博涉百家之书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八月,神宗诏增太学生额,周邦彦遂“以布衣西上”,成为太学外舍生。
唐风:当时正是是王安石变法期间,周邦彦作为太学生向神宗献上长达七千字的《汴都赋》,既赞美首都胜景,也歌颂变法新政,因而大获赏识。周邦彦也因此名满天下,升任太学正。太学正不仅类似于今天的“学生干部”,辅佐教授执教,而且它又是正九品学官。因此周邦彦在太学时就已经入仕。
宋雨:周邦彦生活的年代,朝廷新旧党争持续了几十年。作为中下层官员,又写过应景的《汴都赋》,有时难免宦海沉浮。在旧党得势的时候,他便常常做“教授”之类的官职,被朝廷外派到地方上的学堂去教学。
唐风:到了哲宗、徽宗的时候,周邦彦的仕途便一路顺利,特别是大观元年(1105年),徽宗设大晟府(专门掌乐律的官署),命周邦彦等讨论“古音审是”。到了政和七年(1117年),周邦彦接替蔡攸提举(即掌管)大晟府。周邦彦以他的音律知识并吸收民间乐工曲师的经验,搜集和审定了前代与当时流行的八十多种词调。他创作的词精雕细刻,极尽工巧,格律、音律严谨,是当时歌词的上品。
宋雨:现在专家评说宋词的词派,有一类词人被归为“骚雅词派”,又称格律词派、雅正词派等,是指一些词作家主张和创作以典雅工丽为艺术特色,并且把诗人的笔法融入词中,以抒发自我感情为主要特点,其艺术渊源为《楚辞》中的《离骚》,也正因此,人们称它为“骚雅词派”。唐风:骚雅词派的泰斗是南宋词人姜夔,但其先导期却是北宋末年的周邦彦。他身处柳永和苏轼之后,婉约词和豪放词均已盛行词坛。他既不满足于柳永婉约词的俚俗,又对苏轼豪放词的不合音律难以接受,于是另辟蹊径。然而,此时宴词已经成熟,早已涌现出多位大家,要独树一帜是很不容易的。而且,纵观周邦彦的词,从题材来讲格局并不大,内容不外乎伤春悲秋、离愁别恨等。他的成就主要在于兼收并蓄,博采诸家之所长,并加之个人独特的工巧。
宋雨:的确,在周邦彦的词中,既有温庭筠的浓丽,韦庄的清艳,又有冯延巳的缠绵、李煜的深婉,还有晏殊的温润和欧阳修的秀逸。至于柳永长调的铺叙缜密和缠绵悱恻,乃至东坡词清新旷达,在周邦彦的词中都能有所反映。因此,周邦彦的词深得后人赞赏,并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当代词学家唐圭璋先生说“北宋婉约作家,周最晚出,熏沐往哲,涵泳时贤,集其大成”,是很中肯的。
唐风:看词评,现今人们似乎首先要问王国维,特别是他的《人间词话》。薄薄一本小书, 充满了灼见。然而我很遗憾王国维对周邦彦的评价却是“精神分裂”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说周邦彦 “惟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欧阳修)、少游(秦观),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周邦彦),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宋雨:王国维把周邦彦踩到这个地步是不公平的。他评周邦彦创意少,这是他个人观点,再严厉也没有问题,但把人家比作倡伎就侮辱人了,他这么说我看是降低自己的格调。但你说他“精神分裂”,何以见得呢?
唐风:在他的《清真先生遗事》中,王国维则又从功力方面赞美周词:“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王维),耆卿(柳永)似乐天 (白居易)…… 而词中老杜,非先生不可。”同一个文学家,难道其创意与文字功力可以如此截然分开而评(创意浅薄如倡伎,功力深厚如老杜)?这样的说法放在一起实在有失水准。不过,王国维在《人间词乙稿序》中又说:“美成晚出,始以辞采擅长,然终不失为北宋之词者,有意境也。”我认为这个评价是客观的。
宋雨:当年李清照“少女气盛”,在她的《词论》中,她把前代的几乎所有大词人都数落了一遍。她说柳永“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即格调不高),又说晏殊、欧阳修和苏轼的词“皆句读不茸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 (前半句的意思是读来如同未经雕琢的诗歌。)然而,她对于周邦彦却只字不提。这其中的原因,虽有各种不同的解释,但一个可能的原因是,依照李清照标准,周邦彦的词比较完美。
唐风:现在我们来看看这首《玉春楼》。乍一看它就像一首七律,共八句,每句七字。但其实两者很不相同,平仄格律完全不一样,而且,七律是押平韵的(近体诗一般都押平韵),【玉春楼】却是押仄韵的。把它与七律(比如我们不久前分析过的杜甫的《蜀相》)比较一下,差别便一目了然。
宋雨:词又被俗称为“长短句”,然而并不说所有的词牌句子都是参差不齐的,除了【玉春楼】之外,你还能举出几个其他词牌,句式也是整齐的吗?
唐风:除了【玉春楼】之外,句式完全整齐的有【生查子】(如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和【浣溪沙】(如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詞酒一杯》)。另外,相当整齐、只缺一个字的有【捣练子令】(如李煜的《捣练子令·深院静》)和【鹧鸪天】。以【鹧鸪天】为词牌的名篇很多。
宋雨:本词的第一句“桃溪不作从容住”中,“桃溪”用了东汉刘晨、阮肇遇仙的典故。相传二人入天台山采药,于桃溪边遇两个女子,姿容娇美,于是爱慕相悦。留居半年后,因为思念家乡而回归尘世。他们发现人间的子孙已经过了七代。这句暗示词人曾有过一段销魂的爱情,但无法长久厮守。
唐风:周邦彦用字很考究,即使不知道那个典故的人,也可以大致体会到作者的意思:桃溪比喻春天,桃花溪水是无比美好的良辰美景。然而“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世外桃源终究不能长久地悠闲居住(“从容住”)。
宋雨:第二句“秋藕绝来无续处”,虽说是写藕,却不是常说的藕断丝连,而是彻底断绝。春天时遇到的佳人及那段爱情到了秋天便无处可寻。这让我不禁想起一段歌词,“走过了春,走过了夏,飘雪时节你又在哪儿?”虽然在不同时代人类的故事并不一样,但对爱情刻骨铭心却是相通的。
唐风:“当时相候赤阑桥”一句中,“赤阑桥”并非特定的地名,而更像是与恋情和春水相关的一种意向,它在唐诗中多处出现过,比如“正是玉人肠断处,一渠春水赤栏桥”(温庭筠《杨柳枝》)、“水边垂柳赤阑桥,洞里仙人碧玉萧“(顾况《叶道士山房》)等等。
宋雨:而“今日独寻黄叶路”中的那条路,其实与春天是同一个地方的同一条路,而此时词人却是独自一人,凄凉悲苦,在追忆中重温破碎的旧梦。这一联中,当时/今日, 相候/独寻对比强烈,情深意切;赤阑桥/黄叶路,一暗一明,分点春秋。
唐风:“烟中列岫青无数”一句中,“岫”这里指山峰。“青无数”写春天的山峦叠翠,生机勃勃,它又是与下一句“雁背夕阳红欲暮”中大雁南归的秋景相对比。而且夕阳西下带来的落寞与伤感尤其痛彻…… 作者在这里写景,其实运用的是诗歌的比兴手法,引出并烘托本词的结尾。
宋雨:我在读第七句“人如风后入江云”的时候,一度不能确定作者是形容自己的命运如风天的云彩不能被自我控制(于是恋情不能长久)呢,还是形容情人飘然而逝、音讯绝无呢。考虑到这是对偶句的上联,而下一句显然是写自己的,因此我现在倾向于认为此句是形容佳人已去,无处寻觅。
唐风:末句“情似雨馀粘地絮”,让人想起晏几道《玉楼春》“便教春思乱如云,莫管世情轻似絮”,但这里作者写法有别,意思相反,即柳絮在雨后粘在地上不再轻飘。表明自己的爱情忠贞不移。这是各处赏析文的解释。周邦彦的这个表达,可能化用比他稍早的僧侣诗人道潜的《口占绝句》:“寄语东山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 ”。然而,情如果不再飘了,是不是又可以理解成心已伤、情已灭呢?
宋雨:嗯,你这种说法似乎也有其道理,也作一解吧。我倒是另有一个问题:道潜作为僧人,他不在庙里面好好呆着,却去寄语“窈窕娘”,挺奇怪的。有什么缘由吗?
唐风:道潜是苏轼早年在杭州任通判时结识的老朋友。苏轼熙宁十年(1077)至元丰二年(1079)任徐州知州时,道潜曾前往探访,苏轼设盛款待。他跟道潜开玩笑,席间让一个年轻貌美、举止轻浮的艺伎向道潜求诗,道潜便随口吟出这首诗。诗中“襄王”指战国时期的楚襄王。
宋雨:哈哈,东坡这个老不正经…… 咱们回到周邦彦这首《玉春楼》。纵观全词,即便宋词的唱法已经失传,我们依然能够感受到一首近千年前的好歌的韵律和美妙。比如在第三至第六句中,在对应位置,赤/黄、青/红这些色彩的运用如同绚丽的系列山水画。从句子的含义来看,第一、三、五都是怀春,而二、四、六都是悲秋。整首词在景物色调以及情感上都是呈现明显的对照,显示了作者的功力和良苦用心。
唐风:你分析得好。我再补充一点:玉楼春与七律差别很大,它不仅是押仄韵,而且中间四句并没有对仗的要求,大多数词人写的【玉春楼】也无对仗句。但是,周邦彦这首【玉春楼】除头两句之外,其他三联都是工整的对仗,这的确反映了他“穷极工巧”的不凡之处。
宋雨:周邦彦在历史上名气很大,是词史上最富盛名的几个大家之一。可是如今,普通宋词爱好者非常了解周邦彦的并不多,有的人甚至完全不知道此人。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你我也有一些这方面的交流,你简单地说说吧。
唐风:今天的时代是一个文化快餐的时代,即便是诗词爱好者,国学和古文基础大多较薄弱,因此对雅词和典故的理解就比较困难。而周邦彦词恰恰是在这方面见长,而且其作品的妙处多在层层铺叙和总体结构中体现,较少我们耳熟能详的佳句。诸如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天涯何处无芳草”等这种名句,在周邦彦的词作中并不多见。简而言之,周邦彦词的风格及美学特点,与当代普通人的鉴赏兴趣和鉴赏能力可能有一些不契合,这恐怕是周邦彦词在今天受到相对冷落的原因。但这并不影响其作品的价值和历史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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