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一)
奶奶和旧社会的很多妇女一样没有名字,嫁到我爷爷家后就随了我爷的姓,名字就是我爷的姓加上奶奶的姓后加一个氏字。这个不是名字的名字以后就成了奶奶户口本上的名字。奶奶生于1900年,去世在1973年11月10日。奶奶去世的那天,沈阳初冬的第一场雪正在纷纷扬扬的下着。从那年之后,我永远记住了沈阳每年的第一场雪都是在11月10日左右。我观察了很多年,八九不离十。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进里屋看看躺在床上的奶奶是否有痰盂要倒,是否想喝水。那天进屋后我对奶奶说:“奶,外面下雪了。”奶奶头冲窗户躺着,听我说下雪了,就让我扶她坐起来,还让我帮她转过身。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奶奶有气无力地说:“下雪了。”我当时心中还有些窃喜,奶奶在床上已经躺了两个月了,这是第一次能坐起来,也许是病情有好转了?当时并不知道有望路和回光返照一说,这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奶奶大概坐了不到五分钟,就让我扶她躺下,然后像往常一样让我出去。奶奶总是担心她的病会传染给我,怎么解释也不行。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奶奶最后一次和我说话。当天午夜,奶奶在母亲喂完她最后一口水后,在我的睡梦中离开人世,享年73岁。
奶奶是头一年被查出肺癌的,确诊为周边鳞状结节癌。放在今天,这种癌症不算啥事,完全可以手术切除,那样的话,身体健壮的奶奶也许能再活二十年。我总是想,如果奶奶看到自己的孙子们都上了大学,娶妻生子,还能见到自己的重孙子,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1972年的秋天,奶奶去四姑家住了几天,回来后就说四姑家的床太硬,把她肋骨硌疼了。可回家后好多天都不好,有一天我就和奶奶说,去医大看看吧,反正也不远。也许疼的难受,奶奶答应去看病。那时的医院人不太多,大夫也态度和蔼。当奶奶的胸片出来后,大夫仔细看了半天,然后问我,你家大人在哪?我说我爸就在医大基础部工作,大夫就说,让你爸来一趟吧。我一听就明白问题严重,奶奶一定得了重病。我答应大夫一会让我爸来找他,就带着奶奶回家了。回家后,我看奶奶的胸片,很明显在右肺下部有一个核桃大的亮影。再看病历书,上面写着右肺下侧有一6x6厘米的占位性病变。那时不懂癌症分期分型,只知道癌症是不治之症。所以自从奶奶被确诊为肺癌后,全家人都心情郁闷,长吁短叹。家里有一个绝症病人,这个家就进入煎熬期。尤其对我,奶奶将不久人世的结论让我难以接受,我总是不愿相信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能说不行就不行了呢?那时我还不懂人生无常,生命十分脆弱的道理。
中午父亲回来吃饭,我把病历和医生的话告诉了他。父亲一声不响地拿着病历出去了。晚上回来后,我听父亲和母亲说,他问过医大的专家了,说奶奶这个岁数不能做手术,只能维持了。言外之意,就是奶奶只能带病等死了。当时我还不知道,癌症患者后期的疼痛是非常折磨人的。
奶奶去世的那年我17岁,在此之前,奶奶一直与我们住在一起,只有老姑在长春生儿子的时候才短暂地离开一段时间。到今年奶奶去世已经51年了,我也快到古稀之年了。可就在前些年,我在梦里还时常梦到奶奶。梦境的清晰和真切每每让我醒来好一会才明白这是梦。奶奶去世的后的四十多年里,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回,而父亲去世也快三十年了,可我梦到父亲的次数却很有限。也许因为奶奶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这是我们全家最遗憾的事),老天体恤我的思念之情,总让奶奶在梦里和我相见。
奶奶的祖籍大概在山东威海至蓬莱一带。小时候听奶奶讲过,她曾跟人到海边捡过海货,从住的地方到海边大约有七、八里路。因为那时经常有狼出没,奶奶去海边时,身后总是背着两把剪刀,这样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据说狼听到金属碰撞声就不敢靠近。小时候常听奶奶讲故事。奶奶虽然不识字,但却很会讲故事,现在我仍然记忆犹新的是奶奶经常讲的薛里征东的故事。我问奶奶从哪听来的这故事,奶奶说是小时候听说书人讲的。现在回想,奶奶的记忆力是相当好的。根据儿子的智商主要遗传于母亲的说法,父亲惊人的记忆力应该来自奶奶。如果奶奶当年能够上学读书,没准也是一个学霸。
和那个年代很多穷苦人一样,奶奶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真实的生日是哪天,因为在她不到五岁时,父母就双双饿死。据说因为山东连年的旱灾和蝗灾造成粮食绝收被活活饿死的,那时的满清政府自顾不暇,根本无心无力救助饥民。奶奶还清楚地记得那年的蝗虫铺天盖地,黑压压地遮云蔽日,村里人每天都抓大量的蝗虫烧着吃。但我查了历史记载,1903年和1904年山东并无大旱,可就是这样一个普通光景的年头,奶奶的父母却被双双饿死。所以,我理解了为什么当年有那么多山东人不顾生死地闯关东。山东虽然土地肥沃,却人口众多,十年九旱。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到大旱的时候蝗虫就出来,奶奶的解释是,蝗虫是鱼籽变的,大旱三年,必有蝗灾,因为旱了三年的鱼籽会化生成蝗虫。不知道这说法是否有科学根据,但按佛教的化生说,这也不是不可能的。
1905年是闯关东的高峰期,奶奶就是那年跟着哥哥闯的关东。那年奶奶虚岁七岁,周岁只有五岁。是奶奶的哥哥和嫂子放在担子里,挑着奶奶一起闯的关东。奶奶的哥哥嫂子才十六七岁,放到现在还是中学没毕业的孩子,可那时却要带着妹妹为活命去闯关东。
奶奶一家闯关东的经历和电视剧《闯关东》描写的一模一样。当年山东人闯关东是分陆路和水路的,奶奶他们走的是水路。其情节和《闯关东》电视剧里的那家人完全雷同。奶奶乘坐的木船在接近旅顺口的时候也被打烂了,奶奶是抱着块船板被哥哥嫂子推到岸上的。九死一生的奶奶和哥哥嫂子一路逃荒要饭,大概花了一年的时间才从旅顺口走到沈阳。这期间奶奶受了什么样的苦从来没听奶奶说过,可我看了电影《一九四二》和电视剧《闯关东》后,让我多少能想象一点奶奶那一路逃荒要饭的悲惨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