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远去的童年:(二) 养小鸡
我们住的教工大院,几乎家家养鸡。刚开春,乡下鸡农挑了两大担竹篦编的篓子,到城里街走巷。“停下来,停下来,看看。” 小孩子都围过来,蹲着看篓子里挤挤挨挨的黄毛小脑袋。听到小鸡们嘤嘤地叫,跌跌撞撞地靠着,半大不小的我们,竟生了怜悯之心。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摸绒毛,或者捉一个托在手掌心里,抬头看看妈妈。妈妈们大多买十只,雌雄不论,品种混杂。
买回来的小鸡,用一只竹篮子,垫些棉花,垫一层稻草,用小棉被盖上,放在家里暖和的角落里。每天把它们放出来,在太阳底下跑跑。喂大米,喂水。小鸡笨笨地,不知道什么是饱了,只要喂食,没有不吃的。我只好一只只地摸它们胸口的胃袋,差不多饱了了就停止洒大米。小鸡雏如婴儿,嗜睡,而且随时能入眠。我闲着没事,就捉一只来,放到我的衣襟后面。小鸡雏跌进了黑暗里,马上闭上眼睛,缩着脑袋,摇摇晃晃起来。薄薄的眼皮,几乎透明,盖住了眼珠,溜圆。我有时会放自己的袖子里,小鸡就使劲往里头钻,弄得我好痒。
小鸡也通灵性,我放学回家,小鸡会一窝蜂朝我跑来,围在我的脚底下,叽叽咂咂。我蹲下来,洒点米,摸一遍小鸡。有一回,觉得它们急迫得有点不正常,还没长羽毛的翅膀张开了,朝我奔来。一看地上,似乎有血迹。数了一遍,好像少了一只。我实在不明白,赶紧叫来妈妈。妈妈说,可能被黄鼠狼叼走了。我没见过黄鼠狼,却从此知道,这些小生命们,需要我的翅膀。
我有空就陪着小鸡们,看它们哪个跳得高,哪个最大,哪个最凶,哪个最瘦。霸道的鸡, 我会去揍它。觉得太老实吃不饱的鸡,我会单独喂它。我学会了观察它们的屎巴巴,颜色不对,就知道生病了。掰着它们的嘴掾,灌几滴消炎眼药水,或者化开的黄连素。仍然生病,我也没有好办法,只能期望第二天好起来。白天睡着最多的,就是最弱的一位。有一天,发现倒在地上,或者早上打开篮子,身体僵硬了。我默不作声,因为手足无措。妈妈或者爸爸处理了尸体,我从来不敢问它们被送去了哪里。每年,都有两到三只小鸡无法存活。
活下来的,开始长出了羽翼,颜色也渐渐变得不同,从来没有一式一样的。每只鸡的性格也开始不同。那只白鸡块头大,步态也雍容,从来不慌不忙,我给她起名太妃。那只灰杂毛的鸡,瘦瘦小小,老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样,我起名为麻雀。还有这只,从来不合群,总是单独在垃圾堆里趴食物,叫阿毛怎么样?这只第一个生蛋,叫头生吧。每个月,都要给它们秤重量。它们长大了也和我不亲了,抓它们要追着跑,老大不情愿。绑了翅膀或者脚,爸爸提了砣秤,帮我一个个秤。我有一个小本,每只鸡的重量一一记下。到了产蛋时节,记下日期,哪只鸡高产一目了然。每只蛋也标上鸡的名字,放在砂锅里盖上。
公鸡从来没有名字,一开始打鸣,一开始满院子欺负母鸡的时候,就被宰杀。哪家不舍得宰,天不亮,一院子的人就被吵醒。当老师的脸皮薄,赶紧割喉。我永远躲得远远地。袖管里爬过的小鸡,被滴尽了血。衣襟后还留有绒毛的生灵,上了餐桌。妈妈夹一块鸡肉给我,我要呕出来,甚至连汤也不能喝一口。只有鸡心,连哄带骗地吃下去。小小鸡心,只有拇指那么大,却偷了我多少心肠。
小时候不懂,为什么不让母鸡们孵蛋。翅膀张开蓬松松,喉咙里咕噜噜叫的时候,就标志母鸡发烧,要孵蛋做鸡妈妈了。她们坐在自己的蛋上不肯离开,大人们使劲赶她们出来。还要在木盆里装满冷水,把发烧的母鸡脑袋按到水里。折腾几天,母鸡会“醒过来”,不再孵蛋。不记得自己是否参与,母鸡在水里扑腾的样子,我一直记得。
母鸡们后来老了,也被煨了汤。下一年,继续买小鸡,养小鸡。有一年,整个鸡窝被端了,小偷半夜悄悄提了几家的鸡笼。那只瘦瘦的生了病的麻雀得以幸存,因为它躲在鸡笼外的角落里。再一年,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我放学回家,妈妈告诉我,鸡没了,工宣队来把满院子跑的鸡用棍子打死了。
从那以后,我们没再养过鸡。
过了12、13年,我才开始吃鸡肉。
——于2017年5月29日 • 西花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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