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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小说 - 乓乓 (上)

原创小说 - 乓乓 (上)

博客

"你确定就这些了吗?" 他指了指屋里,问我。

我一手扶住门框,把头探进乓乓的房间。里面除了地毯墙壁,摊在地上薄薄的床垫,
一张被书本讲义覆盖的工作台,还有堆在墙角的几个纸板箱之外,看不见其它任何
东西。

"我怎么知道? 我又没进来过。" 我尽量别过头不去看他。他过份的消瘦让人觉出精
刮,又阴沉着一张脸。好像要上门来讨债一样的架式。

"真的只剩下这些了吗?" 我暗自思量。她好歹也在这个房间里住了三年。

虽然我现在没心情也没必要对他做出任何解释,但自从把这个房间租给她之后,我
的确再也没有走进过她的房间。

她的房门永远是关着的。而且门从来不是轻轻关上,而是"乓"一下被砸到门框上,
动静大得能震下房梁上的灰。如果"乓"的音质发闷,那是宿舍的大门。"乓"的音质
清脆,那是她的房门。过了三分钟,又是"乓"一下,那是她用完洗手间重新又回自
己房间后关门的声音。要是一小时之后,房子再随着"乒"的声响,晃了一下,那就
是她去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后又关上了门。

乓乓的声音,几乎是我和她之间沟通的全部。深夜从图书馆回来,乓乓。一大早去
上班,乓乓。至于同个屋檐下的我当时是不是在休息,处在什么样的心情状态,完
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因为她付了房租,她便有了乓乓房门的权力。

我试过就乓乓以一事,和她进行过交涉。"你能不能关门的时候,别乓乓的,那么大
声?" 我尽量让自己说这话的时候,面带笑容。

遇上她心情好的时候,她会满口答应,但那却毫不妨碍她之后照样乓乓不断。

要是她心情欠佳,她会顺便埋怨我不该把空调的温度开那么低,太浪费电。她甚至
问我说,以后能不能别把朋友往家里带,那样会影响她学习。

说到这点,也很令人沮丧。平时在我面前乓乓甩门也就算了,但当着我同学或朋友
的面,动不动砸门的行径,多少令人有点尴尬。

和她同住的三年里,我从来没见过她带任何人到家里来过。这可能直接导致我一旦
有访客,屋里乓乓的频率和音量都会高过往常。害得我一再和国际友人解释,她不
是冲着他们来的,那不过是她的一种习惯。虽然我的解释未必能让人信服,但后来
和朋友提起她时,我们都管她叫乓乓。

像这种时候,我免不了后悔当初怎么收了她这么个房客。起初我选择住这里,是因
为它离医学院附近。离图书馆走几分钟路就到。校院附近,到处都是学生,看上去
年青而快活。随便一块绿地,三三两两坐着躺着把自己沐浴在阳光下,对着本书,
晃着脚摇着脑袋,一晒就是一个下午。

当时我正在读医学院的预科班,被有机化学里碳链接的变化,还有细菌学里十几个
字母长的英文单词折磨得昏天黑地。每天能见到这些已经荣升为医学院学生脸上露
出的笑容,总爱联想到自己日后的光景,心里也会跟着畅快些。

但这些都是我宿舍窗外远处的风景,宿舍本身已经旧了。几十年前的平房设计一看
就知道过时了。松垮垮的地毯下面高低不平,空空软软的几处,走过去会发出吱吱
嘎嘎的声音。老房子经过一拨又一拨房客们的洗礼,不管再怎么开窗通风,在宿舍
的过道和房间里,到处能闻见一股烧焦的咖哩味。

住在这种老宿舍里最大的好处就是房租便宜。原本同我一起合租的女孩转学去加州
了,我只好学人往学校里的布告栏里贴了几张招租广告,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人上门
来找我。就是现在的乓乓。

从她递给我的身份证上看,她比我大十二岁。她告诉我,她以前曾在中国北方的一
个城市里当过十年的儿科医生。现在她正在医学院的实验室里工作。等她考出行医
的执照,她以后会在美国继续当医生。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很少直视我。目光一带又转去房间的某一处角落,并在
那里定住。她似乎没有和我交谈的欲望,每句话都是我用问答的形式,从她的嘴里
硬挤出来的。

她皮肤黑,块头大。望着她膀大腰粗,虎背熊腰的线条,还有受到脂肪推挤而显得
模糊的五官,很难不让人联想起发酵膨胀过度后,又被烤焦了的面包。

她瘫坐在我对过的沙发里。在我面积并不大的宿舍,咚咚咚来回走了两圈之后,她
开始坐下来喘气。天气并不热,她却不停地拿手擦着额头的汗,之后又把湿了的手
往深蓝色的裤子上擦,在上面留下几道手指的印迹。

直觉告诉我,可能我们以后很难成为好朋友。但我马上又把自己的观念给纠正过来,
毕竟我现在要找的是一个可以分担费用的房客而已。所以当她没对我提出的房租杀
价,而是问我,明天她可不可以搬进来的时候,我立刻答应了。

之后接触下来的事实表明,她并不是一个能令人身心愉快的房客。除了乓乓关门之
外,无论甚么声音到了她那里都像是经过扩音器放出来的。走路时捣地如金刚,吃
饭时囫囵如台风,喷嚏咳嗽如响雷,哈欠打嗝如鸣钟。虽然这些声音,很容易撞乱
别人原本平和安逸的心情,但这也是她生存权力的一部分。做为她的同房,除了关
紧房门,找两块棉花塞住耳朵之外别无它法。

按我以前的理解,能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都该是像鲁智深那样不拘小节的侠士。
但除了声音动静大之外,在其它的事情上,乓乓偏又变得细小起来。

先是她每个月交给我的支票。她一定会在支票空白处写明,这付的是哪个月的房租。
付房租之前,她把支票紧捏在手里,迟疑地盯着我的脸,并叮嘱我一句要"专款专用
"之后,才勉强把支票递给我。虽然我从来没弄明白她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公用的冰箱,还有厨房的储物柜,早都被她一格归我一格归她地严格划分过了。即
使这样,她还是会一丝不苟地在她买来九十美分一打的鸡蛋,还有二十五美分一磅
的大白菜上,用黑色墨水笔,认真签上她的名字。

当时半工半读的我,经济上比已经有了正式工作的乒乒要穷许多。但就省钱一道,
还是无法和乓乓的精细相比。

夏天的晚上,睡着睡着满身大汗被热醒。那一定是乓乓把我设在空调的温度悄悄往
上调了。我开灯一看,华氏八十五度。比我原来的设置高了十度。我把温度调下来
后接着睡。下半夜被热醒之后,一看温度又回到八十五度。如此三两次反覆下来,
也就汗答答地昏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早,在我还没机会埋怨之前,她一本正经对我
说,怕热的话,可以多用电风扇。报纸上说的,二十四小时开吊扇的成本不到五十
美分。

唯一公正的是,节约也同样地用在她自己身上。她信奉"省下来的钱,就是赚到的钱
" 按此原则,她从来不去商店买衣服,掂来倒去就那么两件黑色和咖啡色的外套来
回换。做饭靠自己,每天早晨做一次饭菜,中午晚上的两顿都装塑料盒子里带去医
院吃。去电影院看电影的奢侈自然不用提了,甚至连头发,她也是对着镜子在家里
自己剪的。

她曾经得意地告诉我,她可以把每周的伙食费控制在十美金之下。主食是面条,加
点白水就着青葱便是一餐。如果想要改善伙食,美国的冻鸡最便宜。烧一锅鸡汤,
放在冰箱里,可以喝一整个星期。由于她不泄的努力,房子里流传了几十年的咖哩
味里,开始加入了烧鸡的气息。

她在厨房里做饭,撞见我说,"这日子得会过。想想看,这里的一美金,寄回去就是
八元人民币。他们一个月在国内能挣多少钱啊。我们这里只要省下一口两口,够国
内一大家子人吃好一阵子呢。"

听到她这类温馨提示,我心里却生出听老人说荒年里该去哪里挖野菜掘树皮的惶恐,
急急地想避开。

我平时和她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对于她没有朋友,没有爱好,天天实验室,图书馆,
宿舍三点一线,青灯黄卷,关起门来读医书过日子的生活方式,只能满怀敬畏。可
真等她和我聊起家常,比如哪家店的鸡骨头不按磅秤,一大包才卖九十九分。或者
家里来信说,说她六岁的儿子,毛毛又长高了一公分之类的,我也没有心情坐下来
听她唠叨。所以在她搬进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和她之间沟通就止于乓乓传声上
了。

听惯了,在那个单调的乓乓声里,也有缓急的节奏和悲喜的情绪。快而轻一点而过
的"乓",代表她这一天过得还不错。重而响带着轰鸣的回音的"乓",代表她现在的
压力很大,不砸出如此大的声响,不足以泄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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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文学城-两者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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