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系列之五： 健健（上）
健健是一条狗。
啊，这样说高叔叔会不高兴，他会大吼：什么猫子狗子？这是我战友儿！
准确的说，健健是一只军犬。
我们院有一个后门，门外是一条小河，河上一座小桥，说是桥，就是一个木排，搭在河上而已。走的时候一棱一棱，摇摇晃晃的。桥那边就是我们的生产基地，这里本是极茂密的杉树林，被硬开出一片地方，种玉米红薯豆子，又搭了几个草木棚，给猪牛住。林子边上有一座稍好的木棚，是人守夜住的地方。
这里左近没有人烟，守夜要防的也不是鸡鸣狗盗之徒，而是森林里的大动物：狼、大獾、野猪和熊。
每年冬尽春来，猪妈妈牛妈妈生宝宝的时候，警卫士兵都要连夜把守，因为小猪小牛的哼叫气味会吸引野兽前来袭击。听战士叔叔说，狼是极为狡猾的，它们会在窝棚下面掏一个洞，静悄悄的就把正在睡觉的小猪仔偷走，而猪妈妈和其它小猪一点也不知道。熊就嚣张得多，都是明火执仗。有时我们睡着觉会听到河对岸有尖锐的小猪叫声，就知道一定是来了熊了。野猪则是一群浪费之极的坏蛋，它们不吃小猪小牛，却会毁坏猪牛的口粮，连吃带糟蹋，长在地底下的红薯也会被它们翻腾出来咬坏踏碎。
后门是小朋友们的禁地，平时都要落锁。父母每月轮着去劳作，我有一次跟着父亲去，父亲摘了一个嫩豌豆荚给我吃里面的小豆子，是甜的！
小猪小牛丢得多了，人手又实在不够，军人就打报告说，我们需要一条军犬。
不久，院里的通讯车上就下来了高叔叔，紧跟着，就是健健。
高叔叔并不一定姓高，只是长得很高，黑红脸膛，长臂长腿。我后来读书读到华北太阳下面的一株红高粱这样的话，第一印象就是高叔叔。他讲话有奇怪的口音，也不知道是哪里的人。
健健是一条及其漂亮强壮的立耳狼犬，黑背黄腹，威风凛凛，只是一只后爪少了一个脚趾，走路的时候略有点跛，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
健健马上赢得了所有小朋友的心，我们天天都围着它转。
高叔叔隶属警卫，却不和警卫战士一起住，他带着健健住在食堂后面一个小房间。平时警卫操练，高叔叔也不是次次参加，参加也在队尾站着，高高的个子很是突兀，他有自己的事情忙。
高叔叔去伐了两株杉木，绑成结实的十字木架，又找来稻草梳理了作成一个草团，绑在木架顶上。又做了一个大泥团，把笨重的木架栽进去，再用稻草包起。又把整株杉木锯成短木，一头削尖了，一对一对捶打到地里，短木顶端缚上麻绳，互相牵连，做成一张矮矮的网。食堂里的长板凳也被他拿来，在凳子腿上再接一段木头，做成一个极高的板凳。他一人闷头做这些奇怪活计，健健跟着他，我们小朋友跟着健健。他也不理我们，健健也不理我们。我们要摸健健，他都会转身大喝一声：“不许摸！”他也说话，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跟健健说，反正不是和我们小朋友说。
慢慢的，院子里就多了一块奇怪的场地：树着大木头架子，架着大板凳，挖了一个大泥坑，还有一张长长的麻绳牵连成的地网。
高叔叔忽然全副武装出现在场地上，身板挺直，军装在他胸口绷得一个皱褶都没有。健健蹲坐在高叔叔身边，颈上也多了一副皮圈，黄铜的洞眼闪闪发亮。
高叔叔握拳跑步离开健健一段，再停下，转身，脚步啪啪响。
高叔叔说：“健健同志！现在开始战术科目训练！”
健健沉稳端坐，一动不动。
“起！”
健健腾得站起。把我们小朋友吓了一跳！
高叔叔做出手势：“走！”
健健助跑几步，腾的一下就跃上了高凳，又腾的跃下，紧接着四爪伏地，蹭蹭蹭瞬间就爬过那张地网，又一跃进了泥坑，蹬刨了几下出来，几乎没有助跑，飞跳起来，一下就把大木头架子扑倒了，我们还没有看清楚，健健已经一口咬下了那个木架顶端的稻草团，衔到高叔叔面前放下。
我们小朋友都看呆了，使劲鼓掌！高叔叔根本不看我们，摸摸健健的头，健健也根本不看我们，只对高叔叔一个人摇摇尾巴。
然后高叔叔又演练了“坐！”“卧！”“翻！”之类，健健依了命令做来，简直如臂使指，我们羡慕极了！
如何让健健也能听我们的话呢？
秦家妹妹一天跑来说：“我听说健健是德国狗，它一定听得懂德国话！我去问我爸爸德国话怎么说！”
晚饭后秦家妹妹又跑来说：“我知道德国话了！你们看我还有这个！”她摊开手给我们看，是一小块猪脚骨。“狗都爱吃肉骨头，咱们去试试！”
我们偷偷溜到高叔叔住处，房门关着，健健正在门口趴着。
秦家妹妹小声说：“健健同志？”
健健只眼睛转过来看了我们一眼，就又转过眼睛，一动不动。
秦家妹妹慌了，她说：“我爸爸就教了我怎么说坐下，现在健健趴着，我们得让它先站起来我才能说坐下！”
我们都说，快用肉骨头试试！
秦家妹妹忙把手里的肉骨头拿出来放在地上，“健健同志，我们请你吃肉骨头。”
健健根本不为所动。
秦家妹妹又捡起骨头凑到健健鼻头上，“健健同志，请你闻一下，这是真的肉骨头！”
健健把头偏到一边，不理不睬。
秦家妹妹胆子大了一些，摸摸健健，健健还是不理她。秦家妹妹抓住健健的耳朵，想拉它起来。健健又重力气又大，秦家妹妹根本拽不起来。
这时健健后面的房间门忽然开了，高叔叔见我们正在拉扯健健，一声大吼：“干什么呢？滚！”
我们吓坏，一下作鸟兽散。我跑得跌了一大跤，额头手肘都擦破了，母亲带我去医务室搽了两团红药水回家。我对母亲抱怨：“那个高叔叔太坏了！太凶了！”
母亲说：“高叔叔不坏。你们不要把健健当一般的狗去逗着玩，要把它当作一个人，一个和其它叔叔伯伯一样的人。”
狗是人？
第二天我就和小朋友说了，健健是个人。
健健果然是人的，他有自己的军装，虽然就是一条皮绳和一个项圈，那也是有亮闪闪黄铜搭扣和洞眼，是不同的。他有自己打饭的小黄本，他有自己的房间和床铺，他有自己的饭盒，他有自己的澡盆，他有自己的毛刷子。他很有纪律，从来不吃别人给的东西，除了操练，也从来不浪费时间玩耍。健健甚至有属于自己的宝贝：肉罐头。
开饭的时候，高叔叔去食堂排队打来自己的饭，还会去后厨打来健健的饭，然后高叔叔蹲着拿着饭盒筷子等着，健健也在自己的饭盒前蹲坐好。高叔叔说：“开饭！”两人才一起吃饭。
有时候给健健打来的饭就是一些菜汤泡的米饭，高叔叔这时候就会说：“把他地！”然后回到房间里，拿回一个铁皮罐头，打开了，里面是一小方一小方切得很整齐的肉。高叔叔把肉罐头倒在健健饭盒里。
健健这一点和我们倒不太一样，我们可以吃青菜馒头，他不行。
以前吃饭遇到猪骨牛骨等，吃完都作垃圾丢掉，现在我们要攒起来给健健同志吃。
一天晚饭吃排骨，我早早吃好，眼巴巴看着爸爸妈妈，希望他们早点把骨头上的肉吃掉，我好要那块骨头。我抱着一个小竹篮，爸爸吃好一块，我就赶紧把骨头拿过来放在竹篮里。所有骨头都到手了，我就出溜下凳子，赶紧找其它小朋友收集骨头去。这样转了一圈下来，也有一小篮了。我们带着篮子去到高叔叔那里，高叔叔正蹲在门口，吸一支长长的烟管，健健在他脚边趴着。我们离着还有一段距离就停下：“高叔叔，这是送给健健同志的骨头。”
高叔叔楞了楞，还是接过篮子。
我们也没有再作逗留，就回了。
高叔叔开始和我们说话。
一次我们围观完健健同志的战术训练之后，高叔叔在地上给我们用树枝画图形。
“你们看，从这到这，健健要扑出一个梯形才能咬下敌人的脑袋对不对？”高叔叔把那个大木头架子叫敌人。我们说对！
“是啊，教科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可是这里，你们看，健健最后转弯的时候，有那么零点几秒，健健的肚皮就露出来了对不对？”我们说对！
“那要遇到老兵，一枪就给你崩了对不对？”我们说对！
“所以，健健怎么扑的呢，他扑的是弧形！一点死角都没有，不给敌人留机会！整个军区能完成这个战术动作的不到十个！”我们说对！
高叔叔沉默了，随即扔掉树枝：“把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