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长江
县城里倒是有一条名为淶溪河的小河,从老城北面流进,再从城南流出。然后向南流淌百余里后和沱江相会,再在泸州汇入长江。所以这样说来,家乡也属于长江的流域,我们也就有了一丝说不清也道不明的长江情结。
第一次看到长江是70年的春节,十岁的我随父母去重庆江北的二舅家拜年,那次我在舅舅家住了一星期。到他家第二天,二舅带我们坐轮渡过到嘉陵江对面渝中半岛市区的临江门码头后,先去了解放碑,然后又去了顶端的朝天门。形如船头的朝天门,坡顶是港务局的白色方盒子大楼,前面的广场坡下百级石阶下到江边的码头,码头边停靠着大大小小的江轮和货船。那时才知道,发源于青藏高原的长江水的颜色,和发源于秦岭的嘉陵江水不一样,长江水浑而嘉陵江清。清碧的嘉陵江和浑黄的长江在朝天门前汇合,清浑交混后一同滚滚流向天边。
父母先回家,呆在舅舅家但腰囊羞涩的我无钱过江再去对面的市中区。那几天我常常一人去嘉陵江边,踩着冬季河水退后现底的鹅卵石,一直走到江心的水边。对面是渝中半岛上让重庆得名为山城的层层叠叠的楼房和屋宇,而嘉陵江上船往船来,汽笛声不断。城市充满生机的生活在眼前不间断上演着,但我知道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不大可能和我发生任何关联。
记不清是啥时知道三峡的了,或许是幼年听说长江时也就知道了三峡。我的小学是在文革中过去的,没好好上过几天学,所以当时即使听说过三峡,也没可能知道得更多的。从文字上第一次认识三峡应该是72年上初中之后,那时比文革前期好多了,好歹我们能收心坐在教室里了。初中语文课有一篇课文,介绍50年代川江航道工人整治三峡险滩的故事。从课文里知道三峡有三道峡口,西边入口的瞿塘峡,中间的巫峡和最东边的西陵峡,也知道了三峡旅行最著名的诗篇: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那时还跟人学绘画,国画西画啥都沾一点,但最喜欢的还是国画中的泼墨山水。当时那种讲求不停”革命”的氛围下,能出来作画的国画家不多,流传到市面上的画作更少,印象很深的是一幅关山月的长江三峡泼墨山水。画面上笔墨苍劲,川东崇山奔莽峻岭连绵,自西而来的江水在三峡的陡崖峭壁间时而奔腾时而回旋。岭上红叶如火,山间云气弥漫,画面看久了,山岭深处好像还听得到几声猿猴的鸣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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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两年,我好像忘记了长江的奔涌。八十年代第一年出了两部故事发生在川江上的电影,巴山夜雨和待到满山红叶时,女主角都是当时年轻人的偶像,张瑜和吴海燕。两部影片的名字好像对应着三峡中川江的两峡,巴山夜雨像巫峡一样柔情: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而待到满山红叶时的影片中,瞿塘峡秋天的峰岭上:满山红叶似彩霞,彩霞年年映三峡。红叶彩霞千般好,怎比阿妹在山崖。巴山夜雨柔情如水,满山红叶红遍滿山,我有了亲眼见识见识三峡的期望。
一年后的秋天,我们年级两个班去湖北石堰的二汽实习。在大家的一致要求下,系里同意拨款让我们去重庆坐江轮过三峡,到了湖北宜昌后再转火车去石堰。为了节省经费,从成都到重庆我们坐的通宵慢车,十四五个小时哐噹哐噹到了重庆菜园坝火车站,然后挤公交到朝天门上江轮。江轮有三层,最下层是统舱,只有坐位,坐的一般是几小时内不过夜的短途乘客。上面两层是通舱,里面是上下两层铁架床,船舱两头贯通左右船舷,于是有了通舱的名号。我们年级两个班上百人包了二层的大部分船舱,二层船舷通道上来来往往的,差不多都是我们的人。
江轮从重庆到宜昌是两天一夜,晚上夜泊万县码头。到万县后是晚上了,记忆中码头照明不足,浑黄的路灯下同寝室七个人下船进城买橘子,我们早听说万县金橘全国闻名。码头到上面县城是一面高坡,浑暗浑暗的,稍不注意脚就会磕碰上石阶。坡上的县城灯火通明,街边摆满了当地人卖橘子的萝筐,里面的橘子金黄金黄的,个头比家乡附近橘乡江津的要小。我们每个人都买了一大袋,边回走边剥着吃。感觉除了皮薄外,口味和江津甜橘差不多,但万县金橘的名头要响多了。码头和城市现在都淹没在水下了,但过去的记忆,还和我们同在。
第二天上午沿江的景致是云阳的张飞庙,在江南岸。印象中是江坡上一处绿树掩映红墙青瓦的祭祀庙宇,三国的历史,上千年的古迹现在也在水下了。下午过三峡,下水第一峡是瞿塘峡,峡口外岸北是古迹白帝城。江轮没停,船上的广播在介绍三国时刘备百帝城托孤的故事,我上了顶层船头的甲板,心情紧张地等待着进峡口的那一瞬间。年少时也很喜爱历史,三国水浒封神三侠五义很早就读了,成年后明白那些引人入胜惊心动魄的故事,其实都是权欲驱使下的杀戮,再没心思去理会那类历史,也没兴趣看那些所谓高收视率的宫斗剧集。
船头前方是瞿塘峡口夔门,高山四锁的四川盆地唯一的出口。盆地北有秦岭,南是云贵高原,西边是雪宝顶贡嘎山峨嵋山围成半弧的青藏高原东缘,东边是大巴山连绵起伏的山峦。曾经是海底的青藏高原成长成世界屋脊,持续的隆起撬动着沉积在四川盆地里的古冰川,这种白色的固体不得不变形东移,所到之处山裂地开,生生地在大巴山脉划出了好几道巨痕。然后地球暖和了,冰川融化后的水流继续着冰川前任的工作,终于在称之为三峡的大地裂痕上冲刷出一道裂口,山脉锁住的川水有了汇入大海的出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是川人的宿命。一个不甘平淡的川人,年轻时看着秦岭巴山外的世界,总有一种很难压抑的冲动要出川看看。当他或她真的到了外面,就像川水入海后发现咸咸的大海并不是远方看来那样美之后,又会像天上的云块那样借着风西归发源地。一代代的川人,就这样走出去最后又回归故里,既想看外面又忘不了根。
江轮靠右开向夔门峡口,江面开始收窄,江水急流滚滚,江岸边那壁橘黄黑各色相间在画报影视媒体上见过无数次的夔门绝壁愈来愈近,愈来愈予人压迫感。千万年前,这座雄关似的夔门还是一坡高耸的峰峦,而那些迫于找寻出路的表面上脆弱的冰层和柔软的水流借力于岁月切掉了山巅,割出了一道百米宽的峡口。崖壁上道道竖向的级层就是水和岁月的刀砍斧凿,像天书翻开的书页,让对地理地质感兴趣的人去解读。
江轮进了夔门后,江水依然湍急但流向有序多了。夔门外稳态流动的江水,经过夔门时腾翻汹涌之后在峡内达到新的稳态,江轮的晃动轻多了。这是现代交通工具的好处,快捷又安全,而代价是再也不能像在风帆船上那样体察到操船人的辛苦和豪情了。
研究生时期去了武汉,两年半时间里往返重庆武汉十来次,但想不起来是啥原因了,没坐船走过一次水路。
84年秋天毕业前有两个选择,听从分配去大学任教或去研究院,或继续读博。当时本专业国内的博士点有哈工大,北航和浙大,而我觉得本专业的发展已经到头,读博感觉是耗费时光。当时浙大路甬祥教授是网红海归,虽然我不看好整个专业,但出于对德国对海归对网红教授的崇敬,我决定还是去浙大试一下。
去时乘江轮走水路,从武汉到南京,然后再转火车去杭州。船上两天,时间长但有床位睡,休息好,白天可以在船上闲逛,或躺在床上看书复习。武汉到南京一段,长江流过长江中下游平原,我以为没啥看的,很多时间都躺在铺位上复习备考。晚上夜航,记忆中没啥特别的。次日一早起床出舱门,发觉江面似乎是无边无际,江岸很远很低。东升的太阳刚刚离开下游的江面,火红的长长的倒影从天边一直延伸到船头前的江面。我不是诗人,不会作诗,但偶尔也翻看一下唐诗宋词。当时只想起两句,”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孟浩然的, 但为啥不是白居易的”日出江花红胜火”呢。事后我想可能是那早推舱门出去时,最先进入视线的是无边的江面,和江岸上成排成排的野树吧。
硕读博,考试只是一个形式,最重要的是面试。头天考试后,第二天面试前安排参观浙大的流体动力实验室。当时很期待,以为可以看到路教授的发明,先进的比例阀技术,结果只看到一套电梯的流体动力系统在运行。当时很有些不解,大名鼎鼎的教授放着自己发明的比例技术不继续开发,反而去测试这种没多少科技含量的电梯装置。面试在一个干净整洁的办公室,中央一条长桌,靠门这边一张坐椅是为我们被面试者准备的,面试小组三人在对面,路教授是主试者,坐中间。一进办公室,发觉他和心目中的教授形象不一样。以前接触过的教授,有清瘦智慧的书生型,也有宽眉大脸年轻时喜欢运动的实干家。眼前的路教授白白胖胖的,戴一副金边眼镜,看起来是一个很聪明很能审时度势的人。
记不得他们的提问了,临结束时照惯例是被面试者提问。那天参观浙大实验室后我已打定主意改行,所以没准备有深度的问题,就提问说想知道他们研究电梯流体动力的出发点。听了问话后他面色有异,感觉不想多谈,最后只简单说了几句。回成都后我很快换了专业,后来他也改了行,十三年后的97年成了中科院的院长。
那次武汉南京长江行34年后的今年夏天,我又登上了长江江轮,这次从宜昌到重庆。第三天出瞿塘峡后,我站在船尾眼望渐行渐远的峡口,暮色中夔门似乎在徐徐合拢,刚刚才离开的三峡又恢复了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