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带着向往神情说出的名字令赫连卿大感意外。她丝毫想不到皇帝竟然还对那个被贬为宫婢的女子怀有旧情。"陛下果真是长情之人啊。"她看着拓跋焘,轻声叹息。沉思片刻,她对拓跋焘微微摇头道:"杜娘子不宜再为陛下嫔御。"
拓跋焘未料到皇后竟会拂他的心意,猛地挑眉诘道:"却是为何?!"
赫连卿面不改色,淡然说道:"当日陛下亲自下旨贬她为奴,尽人皆知。陛下虽未详列其罪,但从盛宠无双的宠妃直贬为最末一等的奴隶,必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决不可能仅仅是她意外掉了孩子。那时宫里都在议论她定是害妾与冯昭仪小产的原凶。"
"胡说!"拓跋焘想都不想,断然否定。赫连卿看着他,心中涌起一丝凄凉,片刻后轻声道:"陛下心里清楚,这是不是胡说。"
拓跋焘微微红了脸。随后扬起下巴直视她道:"所以你怀恨在心,不肯将她赦免是不是?"
"妾若恨她,她活不到今天。"赫连卿淡淡道:"陛下欲将杜娘子再次册为嫔妃,请问陛下,您这圣旨该如何写啊?"
拓跋焘顿时语塞。是啊。下旨封个妃子容易,可总得有理由吧。通常是表彰这名女子的溢美之辞,什么恭顺充美,毓德柔嘉。一个宫婢!什么功劳都没有,反倒是贬谪她的圣旨言辞凿凿,骂她的话尚弦尤在耳。这一年只在宫里不见天日的劳作,莫名其妙又突然将她夸上天,这圣旨下了还不贻笑大方?拓跋焘皱起了眉。
赫连卿仔细观察着皇帝脸色,继续劝说道:"当日不明不白将她打入掖庭,如今又不明不白将她擢升为夫人。陛下,您的赏罚无凭无据形同儿戏,陛下以后威信何在啊?"
拓跋焘再次为自己以前的行为后悔。这么长时间与杜至柔置气,就是不肯先低头把她接回来,忍着相思苦苦守望,终是没有等到,终于丢掉面子妥协了,皇后也娶进门了。错过了独断专行的好时机,如何是好?他缓和了神色,带着一丝恳请语气笑道:"所以这不是…才要你出面把她接来嘛。我若亲自出马,会被人议论我喜怒无常,你若出马,既保存了我的脸面,还博得一个贤良大度的好名声,让世人称颂,何乐而不为呢?"
赫连卿忍不住抿唇笑道:"陛下不必用名声来诱惑妾,妾行事一向只遵从道义理法,其中功过任由人评说。此所以妾宁愿忤逆陛下,不能令其长侍陛下左右。陛下难道看不出,那杜娘子的心机有多深?"
拓跋焘呆呆看着她,片刻后不服气地小声道:"那又怎样?她一介女流,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算她有一肚子阴谋诡计,也不过就在这后宫里兴点风浪,难道还能象外边的权臣那样,祸国殃民不成?"想了想,又道:"敢是你害怕她过于有手腕,有朝一日取代你?你大可放心。你是众目睽睽之下,顺承天意选出的皇后,身膺神佑,群臣拥戴,百姓信服。你的地位无可动摇。"
赫连卿静静看着皇帝,沉思不语。此时再多说话便为不智了。皇帝如此执着地索要一个女人,再三拂他的兴致未免令他恼羞成怒。赫连卿仔细权衡片刻,找出一个折衷的方案。"陛下既有此心意,妾定当斟酌协助陛下如愿以偿。那杜娘子为人精巧伶俐颇有心计,性情又娇纵,实在不是做嫔妃的合适人选。但她亦有诸多常人难寻的优点。博学多才,见识甚广,后宫无人能出其右,尤其是在汉儒经典上的学问十分精深。妾自统领六宫以来,频见诸嫔御宫人言行举止颇为豪放质朴,深感惶恐。妾有意委任杜娘子为内宫女尚书,教授妾及诸贵人诵读经史,规范礼仪,导训六宫贞静清闲,行己有耻,以此做天下女子的表率。"
拓跋焘深感意外,愣了片刻问道:"女尚书?朕从未听说过这等内职。大魏自开国来亦不曾设立过女教授,你哪里来的灵感?"
赫连卿笑道:"此职位在汉魏及后赵武帝石虎的宫中都曾设立过,掌管理传达内外奏章文书。那赵武帝石虎为取悦于他的皇后郑樱桃,特为郑皇后设女尚书以辅佐皇后协理内宫事物。这位女尚书后来还颇得石虎的信赖,成为他身边一名重要亲信,石虎的太子称病于东宫,石虎疑心有诈,便遣所亲任女尚书察之,不想回来的竟是这女尚书的人头。"
拓跋焘听后沉思不语。皇后的意思他已明了。不同意给杜至柔合法的名份,但默许你们之间的感情。无名无份,就很难公然在一起,也就很难再形成专宠之势,最多就是成为亲信。可是如果你过于宠信她乃至成为心腹,便是促她卷入宫廷斗争中,来日她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休怪我没早提醒你。
这样也行了。拓跋焘暗自叹息。以杜至柔的秉性,做嫔妃实在难为她。天家媳妇为人榜样,亦为众矢之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个个需要贞静肃雍,个个要做泥塑的活死人。稍微露出点真性情,便要招来四面八方的口诛笔伐。当年为了她,拓跋焘没少落埋怨。这样也好。将她隐身于宫闱中,既能和她亲近,也能掩人耳目。只名份上有些委屈了她。因此这个女尚书之职,品阶定然不能太低,否则她还是避免不了被人欺压。拓跋焘看着皇后,认真问道:"此内职是何品秩?"赫连卿道:"汉以来皆为从三品女官。"
"太低了。"拓跋焘摇头道:"既然是我朝新设,不必依从旧制。况且你方才说还要教授诸妃经典礼仪,那便是导师了,岂有比学生还低的道理?"
"那就比着外官,中书省的尚书为从二品。"赫连卿正色道:"不能再高了。"
"好。"拓跋焘露出满意笑容。"卿卿果然是朕的贤内助, 温良大度,其仪可嘉。"
赫连卿听到这话,面上不辨悲喜神色如常,心里却泛起一阵酸楚。沉默片刻,她对皇帝勉强笑道:"妾与陛下结缡同体,妾自当勤于六宫事物,为陛下分忧。"
皇后今日安排良家女入宫待选,原是为转移皇帝对杨氏的好奇心的。不想杨氏未去,还多出了一个杜氏。这也罢了。毕竟杜氏亦为良家子,担得起最起码的贞节要求。那杨氏乐伎出身本已低贱,只怕认识乐平王之前已历遍各色男子,竟还能让两位天潢贵胄前后看上她,媚惑本事了得,这等妖女无论如何不能放在皇帝身边,后汉的貂蝉,不就是这样毁了两个英雄,近而天下大乱,惑国倾邦的么。皇后想了想,随手拿过案上一幅画卷慢慢展开,面带忧色道:"妾近日苦读汉书,才知汉人先贤早已留下诸多圣典,导训历代宫廷女子明妇顺,守贞节。如此严谨规范妇人言行与我等鲜卑匈奴还有其他胡族的习俗都大不同。妾百思以悟其道,也许是因为汉人以礼义治天下,是真正的礼仪之邦。天子身边的近侍,从后妃到每一个普通宫人,在臣民百姓眼里都已不是寻常女子,"她的手指轻抚画卷,指尖停在了一位盛妆美人的脸部线条上,"我们在他们眼里,是画上的美人,书上的贤媛,祭坛上的圣女,一些可供天下臣民效仿的神像。故此他们把对伦理道德的向往寄托在陛下身上,要求天家夫妇敬爱和睦,永远没有惹人物议的丑闻,尽最大可能保持完美形象,做国朝的家庭典范。"
这番话明显另有所指,拓跋焘却想不出赫连卿的意图。面带疑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见眼前的这片画面上,绘有一名帝王正对着一位美女摆手做拒绝之状。右手边行楷注释,拓跋焘读那上面的字,是"美者自美,翩以取尤。冶容求好,君子所仇…"尚未读完,他露出会心微笑。"卿卿是在提醒朕,贤君不近女色的道理?"
赫连卿微微摇头。"王者之疾天下同之,并非是要君主效仿入定的老僧,对女色修炼的无欲无求。陛下看这幅长卷,"她的手指一扫画上人物:"这幅《女史箴图》是顾恺之所绘,根据晋人张华所作《女史箴》,每篇故事单独成图,共十二幅画面,接近二十名宫廷女子。这些女子德才兼备,朝夕陪侧君王,辅弼匡襄成就一代雄主。可见圣贤伦理并不排斥女色。他们排斥的是失德的女色。此所以妾特地挑选家世清白的良家女入宫伴驾。纯洁忠贞,比色艺才貌对一个君主更为重要。"
拓跋焘脸上温和的笑容渐渐冷却,若有所思看着赫连卿道:"你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不过是想叫我离我寝宫里那个姓杨的宫婢远点,对不对?"
"如果没看错,她就是那年中秋乐平王不顾礼法向陛下索求为妃的女子,是不是?"赫连卿缓言劝谏道:"陛下不肯答应乐平王,却在背后自己偷偷纳之,有失君子之德,友悌之道。"
拓跋焘冷笑:"朕从来就不是什么君子。"停了停,收起笑容对赫连卿道:"朕不妨告诉你,如此色艺俱佳的美人,朕不仅要将她收在身旁,还早就许诺过,有朝一日册她为嫔妃。"
"陛下是真心喜爱她,还是在拿她和乐平王斗气?"赫连卿凝视皇帝的眼中透出她惯有的理智和冷静:"那杨氏心属拓跋丕,当众拒陛下于千里,陛下怀恨在心强纳她为妇,以此羞辱乐平王…"
"是又怎样?"拓跋焘扬眉挑衅看着她:"朕为天下之主,什么人要不成?莫说那杨瀴瀴尚未许配,朕就是强纳人妻,谁人能耐我何?"
赫连卿直视着皇帝如无赖小儿的一张脸,扬声正色道:"妾为后宫之主,上承列圣下导六宫,为陛下正身正家教化风气是妾的职责。妾尝闻家国兴亡,一本于女,《易》经上也有利女贞,家人之道利在女正,女正则家道正的说法。如此一个往来徘徊于两兄弟间的艺妓,品行不端身世不明,岂能纳为嫔御让天下人耻笑?陛下若一味胡来,妾宁死不会依从。杨氏不仅不能册封为妃,连皇宫都不能留,那是个祸害。妾已将她纳入此次放归宫人的名册里,下月就将她逐出。"
"不准!"
"此妾职权所在,非陛下可以干预的。"赫连卿淡然面对皇帝怒容。"教坊女子岂能伴侍天子左右?那杨氏来路不明身微下贱,风月场上丑事做尽,放这么个人物在宫里毁圣誉,损法纪,惹人垢病丢人显眼,实属大不妥!"
"你!"拓跋焘横眉怒视赫连卿,不想赫连卿丝毫不惧,眉色间英武凛然,倒令皇帝的昂扬斗志稍稍降了一下温。他很清楚赫连卿所说的全部在理,自己全无道理,只象小孩儿一样在做意气之争,就连当初强掠杨瀴瀴也是意气之争。不过他不肯就此甘休。他争意气争惯了。自出生起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后更是天下至尊独一无二,想要什么不得,谁敢对他说不。唯我独尊的地位培养出超级强悍的霸气,一声令下臣民蚁伏,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违背他的意愿,他只能是那个赢者。允许别人忤逆便是低头认输,而他的脑海里没有认输二字,除了那个倔强的杜至柔,至今不向他屈服,他在那名女子身上首次尝到挫败感,他最终屈服于自己心中对她更为强烈的爱意,无可奈何地认了一次输。这个例外决不能再有。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她赫连卿不是不放人么,他非要得逞,非要把人弄到手,看看倒底谁输。
"你不就是看不起杨氏的出身,嫌她是教坊女子么?"拓跋焘昂起头,仿佛斗鸡。"我明日便下旨,叫右中郎将李恃显认瀴瀴做养女。李恃显出身赵郡李氏,那可是与清河崔氏齐名的郡望士族。她有了这等高贵显赫的父亲,还当不得朕的嫔妃么?"他得意看到皇后终于撑不住气的发抖,带着胜利笑容站起身向殿外走去。走到门边还想气她一气,回头笑对赫连卿道:"这个美人朕要定了。朕贤良大度的皇后,请速速将瀴瀴擢为贵人,以称朕心。"
十数日后,穿戴二品命妇服的杜至柔自皇后手里接过诰封与印宝,从仪凤殿退出,向皇帝日常燕居的武英殿走去。
盛夏艳阳高照,四外蝉声叠起,吵得殿内坐等的皇帝愈加心急。他知道那令他坐立不安的心上人正一步步向他靠近。刚刚皇后任命完毕,按礼制她要谒见皇帝谢恩。他终于又要见到她了。相思之苦,最难排遣,何况这殿堂里也曾留着她的踪迹。一会儿就要久别重逢,该是怎样的情景。他坐不住了,站起身不由自主走到殿外翘首以盼。殿前庭园一片莺愁蝶倦,暖风扑面。他在廊下走来走去,又焦躁又烦恼,其中还夹杂着说不出的甜蜜。他的脑中全是以前和她在一起的场景,他们相互诉说的情话,她的嘻笑唾骂,调皮娇嗔,那么惹人爱怜,他整个身心都在强烈地渴望着她。但皇帝的威严和体面又把他束缚住,使他不能忘乎所以,不顾一切跑出去迎接她。
她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芍药花圃的白玉栏杆前。只一眼,拓跋焘的心便如小鹿撞怀般猛烈跳动起来。那次月下偶遇不曾看清楚,只觉得她瘦得象根竹竿,今日骄阳下仔细观瞧,她真的是瘦的可怜。身披广袖纱罗单衣,腰系纯红石榴裙,裙裥被风吹裹在她的身上,束素般的纤腰不盈一握。双鬟飞天紒上遍戴簪插步摇,衬的一张清水脸庞越发清秀窄小。不知是不是这几日被尚宫们供养了起来,没有再在大太阳底下劳作,巴掌大的小脸白皙莹润,皮肤如上好的珍珠一般流光异彩。他勉强控制住自己想要走下玉阶去抱她的冲动,转身回到御座上,调整状态等她入内参拜。
带路的内侍引杜至柔来到御前,复命后退出。杜至柔垂目举手加额,跪下,手背触地,倾身伏拜,向皇帝行吉拜礼。拓跋焘含笑端坐受了,看着她平身肃立,只见玲珑身段花容绰约,那身形纤柔细弱,褶裥六破红罗裙迤曳垂摆,仿佛落了一地殷红的石榴花。殿内只有他们两个,拓跋焘再也忍不住,起身走下丹陛来到她面前,低头静静观赏她片刻,把她轻拉入怀里。
"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拥她片刻,拓跋焘温暖的大手慢慢滑到她的腰迹,闭上双目,透过他手上温柔的皮肤默默感受着她体内血液的奔流脉动。他抑制住澎湃的心潮,怜惜地抚摸着她不堪盈握的楚腰,轻声叹道:"这些日子…让你受苦了。"
自入殿后始终垂目的杜至柔,从这一声轻叹中听出了愧疚和疼惜,似有万般话语哽咽在喉,却只扁了扁嘴唇。这份欲说还休的娇巧唤起了拓跋焘内心最细微的一丝柔情,亦找不出恰当的话语表达这万种体味,怔忡良久,憋出一句委屈的怨言:"白吃了这么多苦头…看你以后还敢…气我…"
杜至柔闻言愈加娇羞,如玉的面颊上快速升起一片淡若烟霞的红晕,看在拓跋焘眼中,只觉一颗娇艳的芙蓉花苞,含羞带露,一尘不染,用肉眼可见的速度静静向他绽放出少女般清纯的花瓣来,他深深吸了几口气。缓和好情绪,拉起她的手,带她走到御案边。杜至柔踌躇不前,挣扎着喃声道:"这不是奴婢可以…"话没说完,身子已被皇帝不容置疑地按在了御座上。拓跋焘轻展双臂,自她身后揽她入怀。他在这一片温情中闭上双目,自如自在轻拥着她,静谧无声,仔细品味她身上发出的兰麝幽香,只觉自己常年漂泊燥动的心,终于找到了归宿。默默拥抱她须臾,他徐徐低首,唇轻触她额头,未见她反抗,遂又向下延伸,轻啄的吻印到了她的腮上。用心享受片刻那细滑温暖的触感,他停下来,给她足够的时间拒绝。然而她没有,反而愈加羞涩地垂目不语,弯起的唇际逸出一缕笑意。
终于,他吻上了她的粉红樱唇。久违的感觉,几年光阴流过的痕迹像是瞬间消失,仿佛回到他们初遇的时刻,他还是孤独立于东宫檐角下渴望关怀和温暖的少年,她还是漫天星辰下风露清愁的少女。她的腮上梨涡浅浅,她带着稚气的水声飘忽萦绕在他脑海里。"妾…姓杜…"他夜夜召幸她,风色旖旎,她却很久都不能脱掉那一身稚气,他稍微强硬点,她便羞得不行。他越发迷恋上她的欲拒还迎。她紧抿着唇,灯下娇喘,眼中蓄泪,却硬是不流下来。从那时起,他便爱上了她的倔强,尽管被她屡屡刺伤也在所不惜。经年往事桩桩件件在脑中流水般淌过,他感到一阵酸楚,刹那间搂紧她,像搂紧他已然遗失的所有。
"我们别再分开了,好么?"他在她耳畔喃声低语。"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爱护你,珍惜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动人的情话柔软地飘入耳中,令杜至柔如处梦境,神思恍惚。她与心中的自己苦苦对决良久,方挣扎着从皇帝怀中脱出。稍稍离他有一定距离,正襟危坐,换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婉言对皇帝道:"奴婢屡违圣命,罪该万死。蒙陛下宽仁不弃,给予奴婢内职高位,奴婢感激涕零。奴婢惟有尽职尽责,鞠躬尽瘁,以报陛下天恩。"
皇帝的笑容微微一滞,片刻后叹声笑道:"你既知道自己身处高位,就不该再一口一个奴婢。你是授大魏诰命册封的命妇,在我面前该如何自称?"
杜至柔脸更红了,慌乱中脱口而出:"奴婢罪孽深重…"拓跋焘伸出一指轻点她唇,温柔地表示告诫。杜至柔只好低首,轻轻摆脱他的接触后,欠身道:"妾,遵命。"
见她顺从,拓跋焘露出孩子般欢喜的笑。向她身旁靠了靠,低下头耳语道:"今晚我派人接你,到我的寝宫…好么?"
杜至柔微微摇了摇头。"陛下恕妾不能从命。妾已非陛下嫔御。陛下若是命妾起草制敕,撰写文移,或是奉茶研墨,妾自会尽心尽忠,此妾职责所在。但承欢侍寝,原非妾应领的恩泽,是诸阁娘子才能获的殊荣,妾不敢僭越。"
拓跋焘的唇渐渐撅了起来。杜至柔飞快抬眼掠过他的脸色,一丝不忍涌上心间。她把头垂得更低一些,脸上一片霞飞满面。犹豫半晌,才吞吞吐吐,继续说道:"何况…妾自小产后…一直亏弱…只怕再无力侍奉陛下了。"
"你说什么?"拓跋焘脸上一改不满之色,惊讶捧起杜至柔的脸,担忧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一细微处,越看越觉得是幅病容,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心痛低叫道:"都是我不好!"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她,拉起她的手说道:"我这就命御医署派最好的医官给你看病,让你细心调养,一定要把你的病治好。"杜至柔垂头谢恩,拓跋焘看着她楚楚动人的大眼睛,握着她的手一紧,恋恋不舍地叹息。"原以为,我这次可以带你一同去南巡,无奈你更需要调理身体…真舍不得你!"
杜至柔迟疑看着他,轻声问道:"陛下…要出门了么?"
拓跋焘点点头。"下个月,洛阳。"
杜至柔眼中流露出向往。"洛阳古都,人杰地灵,文脉兴盛,名胜众多,值得陛下游幸。"
拓跋焘闻言似笑非笑看着她,片刻后无奈一笑:"杜尚书。桃源避秦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你大概还不知道,现在的洛阳不姓拓跋,而姓刘吧?"
杜至柔更为惊讶。拓跋焘的眼中露出恼怒之光,拿起御案上的一份军报,恨恨说道:"刘车儿这个泼皮无赖,去年居然派人向我叫嚣,说河南自古以来是宋土,却为彼所侵占,今当北伐,修复旧境!简直无耻之极!我从出生起,头发还没干燥呢,就知道黄河以南是我家的土地,他们竟敢妄想夺取!"
黄河以南的洛阳,虎牢等重镇,曾被明元帝率领的鲜卑铁骑征服,并入大魏版图已十数年,然而听刚才皇帝的话音,似乎双方又因此打起了嘴仗,而且不仅未赢,连土地也真的被刘宋掠走了。杜至柔不明就里,怔怔问道:"既如此,河南又为何改姓了刘?"
"哼!今年四月刘车儿趁我被蠕蠕掣肘之际,派他的藩邸旧将到彦之偷偷带兵北上,强占了黄河南岸的洛阳,虎牢,滑台,碻磝四镇。"
杜至柔闻声缓了口气,放松身子倚靠在凭几上,随意笑道:"原来如此。陛下不必担心。这四镇很容易收回来。"
拓跋焘好奇看着她,欣然笑道:"杜尚书有何高见?"
杜至柔淡淡一笑:"到彦之是刘义隆的藩邸旧人,颇得刘义隆的信任。妾见过他…"说到这里猛一惊,冷汗都下来了,慌忙遮掩道:"妾见过他的字。他擅写行草,字迹流传甚广,是故妾有幸一斑窥豹。那字虽工整,可是小里小气,循规蹈矩,说明写字之人胆小谨慎,胸无大志。只怕那刘义隆的北伐也没什么大志,只要能把河南抢回去就行了。"她想了想,问拓跋焘道:"陛下可知刘宋驻扎在河南的军队是如何列戍置守的?"
拓跋焘眼中明显流露出赞叹,拿过案上的地图展开,边指着图上地形标记,边说道:"到彦之沿河布防,沿南岸东西二千里摆开一字长蛇阵,全军兵力分散在黄河南岸上千里的防线上。你说的对。摆出如此阵营,这到彦之的确没有继续北上的进取心,只图河南,其志向狭小,不过为他洛阳故都而已。而我们有关中宝地,可进可退,即便暂时把河南让给他,等秋后我们草料充足,马匹肥壮,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复失地。"
天下堪舆,杜至柔在读父亲兵书时便烂熟于胸。此时看着殿外似火骄阳,略带遗憾的口气叹息道:"藩邸旧人,站岗放哨还行。带兵打仗…怎么也该派个和大魏有过交手的老将来…他们趁春夏雨季北进,自然是可迅速打到黄河一线的。可是黄河不是长江,等天气转冷河流便会结冻,届时用我们骑兵之长攻南方水军之短,何况宋军沿河列戍,战线过长,每一处的兵力一定非常薄弱。"她看了一眼皇帝,眼中有令人心动的留恋:"妾以为,陛下实在不必…急于南巡。"
拓跋焘满腔的爱意被这眼神撩拨起,立即丢掉案上一切向她靠去,双手用力将她捧在怀里,用下巴上硬硬的胡茬搔她的面颊,边挑逗边故意沉下脸命道:"话说的不好听。重说!想想什么是我爱听的?快!"他催促着,杜至柔奇痒难耐,满脸羞红,气喘吁吁:"妾…不舍得陛下走。"
拓跋焘露出满意笑容,就着香腮又亲了几口,才心满意足做罢,拉着她的手叹息道:"我也舍不得你呀。我们刚刚团聚。只是前线军务战事,形势紧要,耽搁不得。"
杜至柔坐好,整了整衣冠,指着地图解释道:"假如宋军到达河南后在黄河中游滞留,然后分兵两路,一路指邺城,一路威胁山东,那么河北的重要关隘便会落入他人之手,陛下就不能怠慢,必须亲自率军迎战,刻不容缓。可是现在这样的长蛇阵,全军兵力不但没有集结,反而分散上千里,实在不足为患。妾倒觉得,"她忽然停住了口,亮晶晶的眼滴溜转了个圈,惹得拓跋焘急切叫道:"觉得什么?!"
"妾倒觉得,妾实在是班门弄斧。"
拓跋焘只觉对她恨极爱极,又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一阵惩罚式的强吻,边吻边笑道:"让你戏弄我!快说你的见解。不妙的话还要吻你!"
杜至柔无奈,委委屈屈地说道:"妾妇人之见,陛下听听就算了,当不得真的。妾只是觉得我国总是处在腹背受敌的窘境下。我们大魏其实…更应及早对蠕蠕采取毁灭性打击以安定北方。"
拓跋焘抱着她不松手,面向远方长声叹慰道:"我认得你是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总能想到一起去。"他低下头,目不转睛看着她道:"蠕蠕是一定要赶出天山的。不过这并不耽误南巡。黄河冰封时我便要发起对刘宋的反攻,所以要提前去邺城视察阅兵,和驻扎在北岸的将领统一作战方案和策略,做好充足的准备,掌握第一手资料,才可在战时运筹于殿堂,决胜于千里之外。"他扬起剑眉,唇边凝出一个冷淡的笑。"包括懦夫在内的任何人都可以发动战争,但要结束战争,却只能由胜者一方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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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紒:南北朝最流行的发式。据考证是刘义隆的妃子创造的。在单环髻的基础上改造而成。飞天紒由三个大高环组成,后来演变为四五个,也有双环的。成为中国汉族妇女最普遍的发式。左上图是魏晋时期的画,美女梳的环状高髻。
髻上插簪戴步摇从东汉时兴起。到了魏晋南北朝,传统审美观念受到挑战,妆饰趋于奢侈,发髻崇尚高大,基本上都是假发髻,象带帽子一样固定在脑袋上。《晋书•五行志》:“太元中,公主妇女,必缓鬓倾髻以为盛饰。”髻上插有诸多饰件,其数目多寡成为区分尊卑身份的象征。南北朝时期的簪戴步摇多为花叶形,竖立插在脑袋顶上,特别象一对鹿角。右下图就出自《女史箴图》,画中的宫廷女官形象。梳的是分肖髻,特点是脑后有一缕发丝垂下,头上一对花叶步摇。
女官制度:中国历史上首次把女官和嫔妃职能分开是在北魏孝文帝时期。之前女官也有可能陪皇上睡觉,后来不行了,女官就是女官,一生效力于宫廷的女性公务员。其实嫔妃本来就是女官,包括皇后。当皇帝的女人实际上是份工作。职责就是陪睡,淑妃宁嫔什么的封号相当于职称。工作业绩的考核就是看你生了多少儿子。这份工作在当时可是顶级的好工作。整天吃喝玩乐,一大堆奴仆伺候,吃的穿的看的都是全国最好的,除了一年半载的碰上一回和皇帝睡觉,没有其它的付出。从汉到北魏孝文帝宫廷改制,妃子除了陪睡外,要兼职干点活,比如三夫人执掌宫里的什么,九嫔掌宫里的什么,孝文帝以后的妃子就不用兼职了,有女官做这些事。女官里优秀的才女会被授予女尚书或者女侍中的官职,相当于皇帝或者皇后的私人女秘书。东汉的宫廷里就有女尚书了。女侍中是石虎发明的,专门给郑樱桃配备的秘书。唐德宗时宋氏五姐妹曾出任内宫女尚书,唐德宗叫她们女学士。女官制度最完善是在明朝。庞大的太监和女官机构。六尚24司,管理后妃各方面的生活,尤其是文化生活。明朝出色的女官基本上都是江南人,出才子才女的地方。朝廷经常从江南一带选家世良好的淑女进宫服役,就是陪着后妃读书写字。刚入宫时还要考试,皇帝出题写篇论文。著名的一个故事是19岁的明孝宗出题<守宫论>,亲自监考,一个叫沈琼莲的13岁女孩子,浙江乌程人,开篇第一句话"甚矣,秦之无道也,宫岂必守哉?君有道则宫守,君无道则宫不必守",(政府的作为合理则人民奉其为合法政府,政府作为不合理则人民不必奉其为执政者)。13世纪一个13岁女孩有这等见解!当时的明孝宗也极为赏识,"上悦,擢第一,入为女秀才,女学士,人称为‘沈阁老’"
北魏前期的后宫制度是拓跋焘建立的。之前只有一个皇后,其他的都称做夫人。拓跋焘觉得应引进汉人等级制,所以设立了昭仪,椒房,中式,各种不同等级,后宫女人的数量也渐渐增加了。"太祖追尊祖妣,皆从帝谥为皇后,始立中宫,余妾或称夫人,多少无限,然皆有品次。世祖稍增左右昭仪及贵人、椒房、中式数等,后庭渐已多矣。"
这个拓跋焘经常南征北战,虽然没开拓多少疆土,但给人感觉好象力大无比英勇善战的人物,水浒里的英雄似的不近女色。其实仔细看史书,这位同样是个公子哥。很多昏庸帝王的脾气秉性他都有。除了扩充后宫增加女人以外,还有宠信倚赖太监,北魏宦官专权就那么两次,他就占了一次。这位竟然把宗爱封为国公,交给他很大一部分兵权,拿宗爱当心腹,宗爱后来把他干掉如囊中取物一样,宫里他成了实实在在的孤家寡人,身边全是宗爱的人。太监封国公即使在明朝也是很少见的。宗爱能连续弑杀两个皇帝,而且还都是成年皇帝,历史上绝无仅有。和拓跋焘过于依重宦官势力有很大关系。拓跋焘即使在战场上打仗,身边也要太监伺候吃喝。而且还特听太监的话。征胡夏的时候前面敌人逃跑他带兵后面追,遇上沙尘暴,身边伺候他茶水的太监赵倪对他说,风沙这么大又看不见敌人,而且我们都渴了,今天别打仗了,回去休息吧。拓跋焘竟然就听了,下令撤兵。崔浩给阻止了,说你往哪里撤啊,风乱刮,过一会顺风了你后悔莫及。这位即使在战场上,喝的水也要用骆驼从后方专门运过来。还是个酒鬼,曾经喝到酒精中毒。拓跋焘出生时北魏已经强大,富三代,同样是生于深宫中长于妇人手,不可能没有浪荡骄奢淫逸气息。他就是天赋太好了。天生的过人军事才能,坐不住,酷爱到处打仗,还老能赢,掩盖了好多缺点。
成语"生发未燥":这回是拓跋焘原创了。刘义隆三次北伐,三次都是以口水仗开始。充分贯彻了先文斗,后武斗的精神。第一次北伐刘义隆和拓跋焘还都是20出头的毛头小伙子,这俩人挺有意思,一对欢喜冤家。年龄差一岁,同年登基,同年去世,斗了一辈子,都是被暗杀。第一次文斗是刘义隆先挑起的。第二次文斗是拓跋焘挑起的。每次文斗拓跋焘都有惊人之语。第一次刘义隆对他说河南是我们刘宋的,“焘大怒,谓奇曰:‘我生头发未燥,便闻河南是我家地。’”,我胎毛还没干呢,就知道河南是我们家的。这个人简直太可爱了,说出的话做出的事经常令人捧腹。第二次给刘义隆写了封信,更可爱,以后会写到。看起来这人性情的确很本真,大喜大怒变的很快,很有情趣。这样的人肯定和抑郁症绝缘。
正文中最后一句大概能看出来不是拓跋焘的话,也不是中国人说的。是公元前古罗马人萨卢斯特Gaius Sallustius Crispus的名言。我给拿过来用了,因为我觉得用来形容刘义隆北伐特合适。每次都是他主动挑起来的,幻想封狼居胥,每次都招来拓跋焘的报复,然后不知道怎么收场。最后只能是拓跋焘想收场了,战争才结束。后来辛弃疾那首《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就是讽刺刘义隆眼高手低的。这话原词是"包括懦夫在内的任何人都可以发动战争,但要结束战争却得到胜利者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