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雁落故人归 (救助)
李鸿在心里默默念着,不会的,不会有事的。他定了定神,戴好口罩,感觉心中的悸动渐渐平复,推开了门。
“园园...”李鸿听到自己心里传来一声近乎绝望的凄凉呼唤。
崔晓园站在那位艾滋病病人的床头,左手握着简易呼吸器的面罩,右手挤压着气囊,她低着头,双眼盯着病人的口鼻,眼皮微动,长长的睫毛也跟着颤动,仿佛蝴蝶受惊时扑扇的翅膀,她洁白的制服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血滴,听到有人靠近的脚步,她抬起头,那一刻李鸿的瞳孔猛地一缩。崔晓园雪白的脖子上沾满了鲜血,白色和红色交织着,碰撞着,如一朵朵风霜蹂躏过后的百合。
她看了一眼李鸿,又垂下眼帘,面对着病人,淡淡说道:“病人咯血,插管失败一次。要再插么?”
李鸿迅速戴好手套接过她手中的皮球:“快去换衣服!”
“来不及了。已经都透过去了。”崔晓园心里掠过一丝疑惑。病人体液污染医护人员的衣服是常有的事,从没见李鸿这么紧张过。她看了眼监护仪,向李鸿报告生命体征:“心率118次分,血压98/56mmHg,血氧饱和度91%。需要马上插管么?”
“这些都不用你操心!快出去!”
“我留下来帮你,等你插完管我就去。”她疑惑嘟囔道:“其他医生呢?怎么不来帮个忙?”
李鸿的眼中冒出火焰,咬着牙低声喝道:“你手臂上有伤你怎么回事?!” 他控制着皮球,腾不出手,身体也移动不了,只得瞪眼把崔晓园叫到身边,在她耳边低语道:“这是AIDS!”
崔晓园先是茫然,之后眼中瞬间聚集一团惊恐,怔然呆住。藏在口罩后的脸看不见表情,李鸿痛惜无比看着她,沉声命令道:“马上去院感办,领阻断病毒的药!出去!”
“护目镜。”崔晓园手中举着一副护目镜,看着李鸿的眼睛平静的象一湖清澈的碧潭。帮李鸿戴好眼镜,她轻声说道:“那我更不能走了。这里只有你一个,忙不过来。”她心中一声惨笑。李鸿一直不知道,除了手臂,她脖子上其实有道未愈合的伤口。更糟的是,刚才病人喷血时,一滴血直接溅到了她的眼睛里。
李鸿不再和崔晓园纠缠。此时最好的决策就是快点给病人插上管,病人早一分钟稳定下来,崔晓园早一分钟吃上药。病人情况紧急,他身边又没有第二个帮手,崔晓园现在的确不能走。他低头看那病人,瘦极了,颧骨突出,面颊上排布着红色小斑疹,头发染成棕红色,左耳垂穿了个耳环,眼睛睁得圆圆的,目光中满是恐惧,大概是瘦得厉害,眼睛大得突兀。面罩下他的嘴角和鼻孔周围都沾满了血迹。李鸿继续捏着皮球,看了一眼床头的监护,血氧饱和度还凑合,抬头对崔晓园下指示:“推10毫克咪达唑仑,准备吸引器,气管插管!”
崔晓园推注完镇静剂,病人圆睁着的双眼稍稍闭合了一些,呼吸也缓和了,李鸿把面罩移开,举起喉镜从右嘴角切入,前进到一半,被紧紧地咬住了,李鸿一使劲,病人的眼睛再度圆睁开来,把喉镜咬得更紧了。
“先生,请您放松些,我们知道这很痛苦,但插完管你呼吸就顺畅了,等你病好了,我们就会把插管拔掉的,好么,”崔晓园右手握着病人的手,俯身靠近他,左手着他的额头。
也许是她天使一样的感召力,病人紧咬着的喉镜一下子松开了,李鸿反应很快,趁势将喉镜使劲移到会厌根部,轻轻一挑,病人剧烈咳嗽起来,带动身体挣扎着,一团血块随着涌动的血液冲到喉部,李鸿拿过吸引器伸向舌根拼命吸引着,血团堵在吸管入口,顷刻碎开,吸管的管腔里血糊糊地一片。紧接着喉镜和吸引器又被病人死死咬住了,李鸿不敢再使劲,生怕一使劲会把他的牙齿翘掉。
“准备司可林!”李鸿咬牙。
“可他现在还很清醒,镇静不足就给肌松药的话,他会很难受。”崔晓园从旁说道。她的右手臂被病人紧紧拽着,不知是不是碰到了伤口,她的脸上呈现出痛苦之色。
李鸿竭力镇定下来,面上带着柔和的笑,低头对病人轻声安慰道:“先生,您的血氧饱和度一直在下降,必须马上插管,否则会有生命危险。您配合一下好么?这个过程是很难受,可是很快就过去了,好么,等您生命体征平稳了,我们给您做手术,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李鸿安慰病人的时候,崔晓园的左手一直轻轻抚摸着病人的额头,露出的双眼中满含温暖的关爱,浓密的睫毛组成柔美弧度,投在她脸上,象两弯新月。李鸿忽然感觉手中的喉镜松了一下,他以为是错觉,低头一看,病人正慢慢地把嘴松开,眼睛一动不动看着崔晓园,眼角边有晶莹闪烁。李鸿迅速调整好喉镜位置,右手拿着吸引器一阵猛吸,左手挑开会厌手持插管插入声门,打上气囊,固定好,崔晓园马上调好一旁的呼吸机参数,小心翼翼地把呼吸机和气管插管对接上。病人血氧饱和度稳定上升,崔晓园轻轻把手套脱了,白皙的手腕上被捏出了几道深深的指印。她长松一口气,向病房外走去。
走出房门,聚集在门外的家属见到她,呼啦一下向后退去,每人脸上都是防备惊慌的表情。崔晓园呆呆站住,心里一阵彻骨的冰凉。如果...这是不是就是以后她要面对的人生?她不敢再往后面想下去,脱着疲惫不堪的双腿,一步步向更衣室走去。
一个小时后,李鸿在院感染办所在的楼下,等到了刚从里面出来的崔晓园。
她洗了澡,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腰间,眼皮微肿,很明显刚刚哭过。李鸿觉得自己的心疼的直痉挛,勉强做出笑容,走上前柔声问道:“怎么样?”
崔晓园两手插在上衣兜里,眼睛看着地面,面色冷漠:“填了一张事件经过描述的单子,抽了一份血样标本已经送去市里的疾控中心。给了三种药,茚地那韦,拉米夫定和齐多夫定。连续服药28天。从今天起,每三个月抽血复查,直到一年后,呈阴性就可排除。”她抬起了眼皮,看了李鸿一会儿,问道:“那病人怎么样了。”
“确诊是艾滋病。正在手术。”
他们俩全沉默了。给艾滋病人动手术有严格的制度规定。即使她还是手术室护士,她这个级别资历的也上不了手术台,必须是工作多年的老资格。李鸿倒是有资格给病人做手术,可他马上要动身了主任也就没安排他上。主任自己出马,给艾滋病人割阑尾。崔晓园能想象的出她这些同事现在的景象。一层正常手术衣,外套一层不透水的隔离衣,手套戴三层,全身再戴一个大防护罩,连眼睛都防护起来。每个小器械都只能用托盘传递,每一次传递,每一个操作都面临着感染风险,每一个动作都像在刀尖上跳舞。每一台这样的手术下来,医护人员都心有余悸很久,克制不住的反复琢磨察看自己身上有无细小伤口,强迫症一样。崔晓园刚工作时,看见过一个骨科医生,在处理骨叉时刺伤了手指,下了手术慌慌张张往院感办跑,口中神神叨叨不停念着这下完了全完了,崔晓园当时还有点不屑一个大男人这么不淡定。李鸿也见过他同学在给艾滋病人做手术时发生误伤,那同学好几个月缓不过劲,万念俱灰的样子。
他心痛不已看着崔晓园,觉得她忽然一下就变的瘦小了,单薄的身子笼罩在残阳里,竟然好象一片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随时都会被吹的离开树枝,无声的殒落。他克制不住悲伤,上前就要抱住她,她却在他靠近的时候往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小声道:“我职业暴露这事,你别说出去...”
“哎呀我知道!”李鸿突然焦躁起来,又想上去抱她,却又听她道:“你怎么样?身上有没有破皮什么的?你昨天...”
“没有。我很好。”李鸿叹了口气。盛怒之下收拾徐波,竟然还存了些理智,也许之前崔晓园的话起了镇静作用,缓和了点他的怒气,他没有大打出手,他自己的手只是肿胀青紫而已,没有破皮。真是万幸。他忽然有种后怕。每天的生活,看似安全的环境,其实布满了坑,一不小心,一个冲动,有时竟是万劫不复。
眼前的女孩儿素净如雪,漆黑的秀发闪着晶莹的水光,几滴水珠顺着她的长发滑落,摇摇欲坠荡漾在发梢,被日光照耀得流溢着珠玉的光彩。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原来越真越纯的景物越容易消逝。美人发稍上的水珠,眼前的芙蓉花腮,曾经的玲珑笑靥。李鸿再也忍不住,猛然将她抱进怀里,强有力的臂膀成功制止住了她的反抗和挣扎,雨点般浓密而湿润的吻不间断地盖在女人的唇上。
“我们结婚。不能再等了,现在就去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