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人生80年 音樂會慶生
外子入住養老院兩個月後,便迎來他的80歲生日,我們三重奏組(小提琴、大提琴和鋼琴)決定爲他,也爲養老院的其他住客舉辦一場音樂會,以示慶祝。
説來,身爲猶太人并生於二次世界大戰的外子,能夠走到現在實屬不易。四十年代初德國納粹已經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他們居住的小城雖然德軍尚未到來,但驚恐的人們不得不收拾細軟逃亡他處,外子母親恰好此時懷孕,但她爲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代懷孕,深感自責,儘管夫婿身爲醫生,但有礙于法律規定,丈夫不得爲妻子墜胎,於是這個懷有身孕的女人爲了不暴露自己猶太人身份,不得已手持一張假身份證(隱藏其猶太人身份),乘火車去附近另一城鎮尋找醫生墜胎。怎麽也沒想到,戰爭陰雲已籠罩了斯洛伐克大部分國土,令原本祥和的小城幾乎變成死城,醫生也全部撤離了,女人失望地回到家。
儘管如此,女人依然不甘心,她嘗試用各種民間方法墜胎,但始終不曾成功。九個月之後,一個滿頭金髮,生著一對藍眼珠的小嬰兒誕生在這個家,這就是外子。全家人無一不感到驚訝,因爲他的父母,以至祖父母的髮色及眼珠顔色,沒有人是這樣的,甚至絕大部分猶太人也都是深色頭髮,若不是這嬰兒在家中誕生,家人會以爲是護士抱錯了。
兩年後,德軍大面積入侵斯洛伐克,外子父母不得不隨人群逃往大山中隱蔽,但兩歲的嬰兒不僅不方便隨父母逃亡,偶爾的啼哭聲也會暴露人們藏匿的地方,無奈中母親將這孩子和他的姐姐暫時托付給一位基督教堂的牧師,這在當年是需要極大勇氣的,假如德軍得知,不但這對猶太姐弟會遭到屠殺,連同保護他們的牧師一家也會遭到不測。牧師當然明白這其中的凶險,但他依然對外聲稱這兩個孩子是他的遠親,來到他家暫住。
然而,驚險的一幕出現了。一天,幾個受傷的德軍路經牧師家,疲累不堪的他們說要借住幾天,牧師一家雖然心中十分恐懼,,卻不得不答應下來。安排好住處以後,那幾個德國兵便跟孩子們玩起來。人畢竟是人,在戰場上他們是生命的屠殺者,但在孩子的面前,他們滿臉慈祥,充滿愛心。
其中一個德國兵注意到正在玩耍的男孩,他一把將孩子抱在懷中,望著他的藍眼珠和一頭金髮,嘴裏不停地說“啊,你多像我的兒子啊,我的兒子跟你長得一模一樣,我想我的兒子都快想瘋啦”。這個德國兵萬萬想不到,他懷中的小男孩就是他們的統帥希特勒格殺勿論的猶太孩子,小男孩的姐姐年紀稍長,已明事理,見到此狀嚇得兩腿不斷發抖,弟弟卻在那德國兵的懷中“咯咯”笑個不停。正在此時,一個傷勢較重的士兵半昏迷中,喃喃道“water,water”,姐姐見狀,默默地端了一杯水給他,人性在這裏彰顯了她最溫暖的一面。姐姐其實長得典型猶太人樣貌,深色頭髮深棕眼珠,但弟弟的金黃髮色藍眼珠(典型的德國人長相),卻令這幾個德國兵深信不疑這不是猶太後裔,因此,姐弟倆幸運的躲過一場劫難。
一年後蘇聯紅軍大戰德軍,二次世界大戰勝利結束,重獲新生的人們深深感激蘇聯人將德國人趕出捷克斯洛伐克,男孩的媽媽甚至爲了感恩,用安德烈(Andrej)這個俄羅斯名字爲男孩命名,全國人都沉浸在和平的喜悅之中。然而,歲月并非永遠靜好,23年後的1968年,蘇聯爲了阻撓捷克斯洛伐克的政治改革,竟然派出幾十萬軍隊,甚至出動坦克,公然鎮壓與之反抗的人們,這就是當年震驚世界的布拉格之春事件,從首都布拉格一直延燒到全國各地,肆無忌憚的蘇聯坦克隆然開到一向安居樂業的民居,“俄國人滾回去!”的呼聲傳遍四處。
然而,捷克斯洛伐克人民即使英勇抵抗,但終究敵不過强大的蘇聯軍隊。幾天之後,安德烈作出決定,走爲上計,先逃到鄰國奧地利維也納,再做打算。母親的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安德烈明白母親的心,父親剛剛離世未足半年,哀痛尚未過去,便要面臨母子分離之痛。然而這位堅强的母親,一字一句的對這唯一的兒子說“如果你決定了,你就走吧,我當然捨不得你,但我絕不會干預你的前途和人生”。
那一年,被迫從捷克斯洛伐克出逃的難民超過十萬,大部分是受過教育的知識分子,安德烈是其中之一。出於對歐洲戰事頻繁的厭惡,以及對美國越南戰爭的抵觸,安德烈選擇了加拿大,迄今54年。
用安德烈的話來説,他這一生有幾次與死神擦肩而過,能活到如今的80歲,十分幸運。由是,我們準備了8首耳熟能詳的古典音樂曲目,包括匈牙利舞曲,天使小夜曲,羅密歐與朱麗葉及斯拉夫舞曲,爲老人院所有住客演奏。有些遺憾的是,曾為我們演出時報幕,並向觀衆解釋每個樂曲作曲家背景的安德烈,如今則坐在觀衆席中。
音樂會之前一個月,院方經理已經爲我們做了廣告,院内幾乎所有人都在期待著那一天的到來。音樂會準時開始,爲節省時間,也為安德烈因身體不適,我們取消報幕,40分鐘後結束,然後由大提琴手雷子領唱Edelweiss(雪絨花),第二遍全體跟唱,最後合唱生日歌,將音樂會推向高潮。
會後,外子告訴我音樂會非常成功,當我們演奏時好幾個人流下熱淚,感動加激動之故;次日去探訪時,好多不曾認識的住客跟我打招呼,并竪起大拇指,一位因病入住的女客拉住我說,她自幼學鋼琴,後來彈豎琴,我們演奏的每一首曲目她都熟悉,一邊聽一邊禁不住流淚。還有一位坐輪椅的老人,見我迎面走來,清晰地叫著我的名字,我俯下身聽到她說“我非常喜歡你們的音樂會,謝謝,我們住在這裏,很難有機會聽到古典音樂啊”,我告訴她-----我們還會再來的。
雖説此次是爲外子安德烈80歲慶生,但我們的三重奏能爲這些養老院的住客帶來歡愉時光,也是我們的榮幸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