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归去来兮》(二)
我叫李琪。她一边说一边用巴掌扇着风,果香直往我鼻子里飘。你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可乐,喝得急了,气泡差点喷出来。
你怎么也反应不过来“李琪”是哪两个字,听成“你妻”,你一边擦着嘴角流出来的液体,几乎是难为情地说,你,你真喜欢开玩笑。
她没弄明白你的意思,反倒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地说,你知道我爱开玩笑?你肯定听说过我,也难怪,一共才几百个中国学生,女生就更少。可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你有点自卑地,不情不愿地说你叫夏根发。
她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丰满的胸部触目尽心地跳动着,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名字?
你益发自卑,小声说,这不是我的责任,爹娘没取好。
她的眼角挂着两滴呛出来的泪珠,问你是哪个系的,硕士还是博士。
你终于敢抬起头来,直视她的花枝乱颤,说:读农业经济博士。
她一屁股坐到桌子上,把你手臂震得发麻,手里的可乐撒得你衣服上、桌子上到处都是。你正忙着拿餐巾纸擦衣服上的污迹,就听她说你真是个傻子,她像训斥一个不争气的儿子那样数落你,你又不是不知道,美国是个先进发达的工业国,你偏偏学农,毕业后你还想不想找工作?学位还那么高,谁要你?
你匆匆看她一眼,问她学什么,就低下头来。
她掂着屁股,于是你又一次感受到她那弹性的震荡,你紧紧地攥着易拉罐,生怕再次撒了。她说,口气颇为自得:我呀,学会计,under,保证一毕业就能找到工作。
你差点又被可乐呛着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那一把年纪还读under,实在太少见了。看她指挥若定、神采奕奕、自信有余的样子,你还以为她是博士后哩。
你脸上的表情大约使她感觉不好,她停止了颤动,身体静得像一张拉开的弓,声音酸得能拧出柠檬汁来,说你们是一群幸运儿,而她生不逢时。
你怎么也弄不明白她是如何控制舌头,让语气酸酸的却又楚楚的。你几乎带着内疚看着她,考虑是否有必要为自己刚才的表情道歉。
她的两条大腿在裙子里面交换了位置,掀起的波浪令我目眩。我不用跟你讲别的,她说,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才叫生不逢时呢,早点声弄好了还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晚点生,文革一结束正好上小学,啥都不耽误。偏偏我们生在中间,大风大浪没经历过,也没成长过,青春被白白浪费掉。
她说话的语气,让你感觉她的青春被浪费掉,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把手上的易拉罐捏瘪了,然后像个傻瓜似地仰望着她,不着调地安慰她说她看起来依然年轻。
她咯咯笑着,浑身乱颤。停住笑之后说她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地上山下乡过,可小时候跟着父母下放,她的童年是在农村度过的,在平穷与白眼中度过。
她的阅历对你构成了心理压力¾¾算算看,当她在浪费青春的时候,你大概还在小学的初级阶段。总的说来,你们的初次交谈还算愉快,乱七八糟地侃了许多。许多日子以后,你想起那天的谈话内容虽很丰富,却藏着巨大的漏洞。你们谁都没有问起对方有没有男朋友女朋友或是结婚没有,而这个问题恰是留学生们初次见面时的例行询问。
你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桌子上,你们保持这种怪异的谈话姿势直到日头偏西。你们几乎同时喊该吃饭了。
你从冰箱顶上拿下一箱方便面,从里面取出四包方便面,两包是给她的。她看了一眼,把她那两包方便面抄起来,扔垃圾似地扔回纸箱里,说,难怪你面黄肌瘦的,你就靠吃这东西过日子?
你手上仍拿着两包方便面,不服气地说,那你吃什么?难道你一日三餐、一周七天都上馆子不成?
她无视你的不以为然,理所当然地说,说你是书呆子真不冤枉你,你不会买些菜回来自己做呀?!比吃方便面多不了几个钱,营养可丰富多了,我发现学位越高的人越愚蠢,知识越多是不是越反动我不知道,但有时候知识越多人越傻。她根本不看我的脸色,自说自话,从今天起你就过上幸福的生活了,我向来自己做菜吃,多你一个不多,伙食费我们对半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