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贵族--读章诒和《最后的贵族》
《最后的贵族》按照作者章诒和先生的说法,是“对往事的片段回忆,但它不是回忆录”。读罢全书,唏嘘不已,感慨万千!这本片段的回忆不仅仅是她和她的父母个人活动记录,而且还是中国各民主党派的大知识分子在建国之后到文革期间的遭遇和处境最真实和最珍贵的记录。它把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和历史里的人物活生生地展示给了后人,把“像沙子一样”“从指缝里流掉”的记忆一一地捡拾起来,伴着血泪,伴着无奈,伴着悲凉。
作者章诒和先生是章伯钧先生和李健生女士之女。章伯钧先生是原交通部长,中国民主同盟和农工民主党的创始人和领导人,《光明日报》社长;李健生女士是北京卫生局副局长。章诒和先生家庭环境优越,家学渊源,自小聪慧,再加上章伯钧交游甚广,为人慷慨大度,早年又留学德国,因而往来皆鸿儒。诒和从小耳濡目染,深得其益,这也该是她文字功力深厚和思想境界广阔的原因之一吧。
往事如烟,但在章先生的心里“往事并不如烟”。《往事并不如烟》是这本书在中国国内出版时的书名,我没有读过,不知和《最后的贵族》有何不同,但一定是有些不同的吧。在我读的这个版本中, 作者记录了八位民主党派人士在文化大革命当中的作为和遭遇,包括了史良,储安平,张伯驹夫妇,康同璧罗仪凤母女,聂绀弩,和罗隆基。虽说仅仅记录了八位民主人士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生活,但透过当时还是少女的作者的眼睛,我们看到的是整个中国大知识分子的生活境况:社会的动荡和政治的不确定;人性的扭曲和复杂;独醒者的迷惑和无奈。“以亲历的笔触,讲述昨天;以血泪之迹,雕刻远逝的灵魂,既得史家之魂,又多诗人情致。”娓娓诉说之中,浓墨重彩之间,是刻入读者心中的真,痛,和深深的反思,一如刻进石头里的雕塑,一群大知识分子在那个人性被扼杀的年代里的群雕,栩栩如生,出神入化,其中对女性的记录尤其打动我的心扉。八人当中有三位女性:史良和康同璧罗仪凤母女。章先生以细致,细腻,而又深刻的手法描写了她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看似都是些细碎之事,或是不经意的对话,却在不经意之中把这几位超凡脱俗的女性活灵活现,出神入化的立在了读者的眼前,如一幕幕生动的戏剧,最打动我的是康同璧和罗仪凤母女。
写这对母女的这一篇,名字与 书名相同,就叫“最后的贵族”。作者记录了康家母女在章伯钧被打成全国最大的“右派”后,与他和他的妻女相识,相交,并相助的过程,从中向读者展示了康家母女对生活,对爱情,对友人,对金钱,对时政的态度;对国家前景的迷茫和困惑;和她们生活里的细细碎碎。
康同璧是戊戌变法的发起人康有为的二女儿。先后入哈佛大学及加林甫大学,1909年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巴纳德学院并成为该女子学院历史上的第一位亚洲毕业生。自小饱读诗书,她擅长诗词书画,精研史籍,精通英文。1902年春天康同璧女扮男装,只身北京经河西走廊再南下赴印度和在抗战期间坐堂痛骂日寇的经历都成为她生命中的华彩,被后人颂传。梁启超在他的饮冰室诗话》里是这样描绘她的:“以19岁之妙龄弱质,凌数千里之莽淘瘴雾,亦可渭虎父无犬子也。”罗仪凤是她和罗昌先生之女(“罗昌先生曾先后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陆军大学。罗先生学贯中西,民国时期曾任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山东交涉使、厦门关监督,以及驻新加坡、伦敦、加拿大总领事。退出政界后执教于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学府。”——摘自章立凡《 寂寞身前身后事——再谈康同璧母女》)。罗仪凤早年间曾在英国与新加坡居住,后于16岁时就读于燕京大学家政系,精通五国语言,英文水平尤其精湛。她为人极为低调,终身未嫁,一生奉随其母康同璧。
最打动我的是她们的慈悲为怀,侠骨柔肠,无畏强权的大气和果敢。她们在反右期间收留被打倒资本家的子女,右派的孩子,无依无靠的老人遗孤留在自己家里居住;在物质极其匮乏的时候悄悄地把珍贵的糕点票,糖票,和布票送给更需要的人;她们冒着危险在家里为两位死里逃生大右派章伯钧和章乃器安排聚会,等等的一切,在现在看来很平常的事情,可在当时的环境里是危及自身安全和命运的事情。然而她们都做了,她们冒着大祸临头的危险悄悄地做了。而 这一次的见面竟是两位先生的最后一次会晤!康老太太处世的原则是:有难同当,有福同享。按照章伯钧的话来说,就是“康同璧的乐于助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家庭的影响。因为康有为就是这样一个人”。
贵族的生活规矩多讲究多,精致考究,维持这样的生活没有钱是难以想象的。然而那个时候康家的收入已经很少很少了,只有老太太的每月150块人民币,仪凤是没有收入的,还有家里的两个佣人的工资。为了安排两位章先生的会晤,老太太早餐里唯一的奢侈品槽糕不得不被拿掉了,为的是把钱省下来招待客人。那时章伯钧家里的早餐还有牛奶,面包,黄油,和鸡蛋,而老太太的早餐却只有烤馒头片,稀饭,炸小鱼,豆腐乳,和槽糕。这分明就是市民小百姓的生活哪里还有一丝丝的贵族气息啊?然未也!即便是这么贫民的早餐,也要摆出精致的小碗,小碟,在菲利宾木制的圆形餐桌上认真的享用。罗仪凤就有把最普通的豆腐乳也吃出贵族味道的心境!时间久了住在康老太太和仪凤家避难的作者竟然“觉得康老家的早餐也很不错。尤其是豆腐乳,第一天的味道,似乎与第二天的不同,第二天的又与第三日相异。”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仪凤的秘密,“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便签递给我。我接过来看,又是一惊。原来那上面排列着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豆腐乳名称。什么王致和豆腐乳,广东腐乳,绍兴腐乳,玫瑰腐乳,虾子腐乳……罗仪凤像交代要事那样告诉我:每种豆腐乳买二十块,一种豆腐乳放进一个铁盒,千万别搞混了。买的时候一定向售货员多要些腐乳汁。”不仅仅如此,她还这样告诉作者:“小愚,我要告诉你,豆腐乳买好后回家的一趟路,才是最累的。因为六个铁盒子一定要平端着走,否则,所有汤汁都要流出来。为了减轻累的感觉,你一路上可以想点快乐的事情。端铁盒走路一定要挺胸,如果躬腰驼背地走路,你会越走越累。”;“说罢,她捧起装着铁盒的布袋,昂首挺胸地沿着餐桌走了一圈。那神态、那姿势,那表情,活像是手托银盘穿梭于巴黎酒店菜馆的女侍,神采飞扬。”于是这样的她,才会在“文化大革命阶段,在康氏母女节俭度日的年月,把铺晒在窗台的橘皮,统统做成酱,还要把这一瓶瓶橘皮果酱塞进我的书包,让我带给父母。”;才会“亲手教我做一种取名为“艾森豪威尔汤”的美式汤菜。并介绍说:“这是艾森豪威尔将军在二战军营里的发明。”;才会在“春节前夕,康氏母女总要送来一小盆长满花蕾的水仙。罗仪凤还要在每根花茎的部位套上五分宽的红纸圈。如果有四个花键,那就并列着有四个红色纸圈。水仙自有春意,而这寸寸红,则带出了喜庆气氛”;才会在生日的时候用省了许久的银子用两百个碟盘准备一次正宗的西餐,“每上一道菜,必换一次盘,包括衬盘、衬碟在内。在刀叉的配合、唇齿的体味与轻松的交谈中,我渐渐找到了西餐的感觉和旧日的情调。在橙黄色的烛光里,真有种类似梦境的意味”。套一句俗话,她们把苦难的日子过出了诗情画意。
还有她们的隐忍和宽容。她们热爱一切美好的事物:诗歌,书画,音乐,盛开的榆叶梅,香水,美丽的服饰,精巧的高跟鞋,等等。可是在那个人性丧失的日子里,凤仪失去了自己所有喜欢的东西:高跟鞋锯跟不成全部扔掉了;香水送人;最爱的花也送人了;她所爱的一切都被剥夺了!“小愚,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也是个无能的人。我无夫无子,这辈子只剩下一点儿爱好。我喜欢鞋,现在鞋都扔掉了。我爱花儿,可那些美丽的玫瑰是我在(19)66年夏天被抄家的夜里,流着眼泪亲手用开水浇死的。现在,花儿没有了。我爱香水,香水没有了。我爱音乐,音乐没有了。我爱英文诗,诗也没有了”, “这场文化大革命对我家来说,是釜底抽薪;对我个人而言,是经脉尽断哪!”; “ 罗仪凤仰望夜空,力图抑制住心底的悲与痛。但我还是见到了她的泪水。灯下,她的泪水像玻璃一样剔透”。 作者感慨道:“昔日贵族活在今天,日子太难,心也太苦。康同璧常说自己的处世原则是“以不变应万变”,然而,现实却在逼迫她们做出“顺适”。出于教养,也出于经验,她们的“顺适”往往表现为一种不自觉其努力的努力”;“就是努力于自省,自律和克己。努力的核心内容便是:忍。” “年轻的我无法判断,但罗仪凤的哭诉,却让我深深懂得:这种“忍”,原来是最可痛心的,其内里,有着怎样的悲凉与沉重。因为任何分寸的“顺适”,都要毁损或抑制天性。” 她们对自己是泣血饮泪的内省和忍,对愧对她们的人却是宽容和礼。在和罗隆基的那一场 “消耗了许多的时间,许多的心力,许多的感情”的爱恋中,她得到是致命的一击。“这场锥心刺骨的恋爱从明亮的粉红色开始,到黯淡的灰黑色结束。而从开始到结束,罗仪凤一直瞒着她的母亲。在情感生活中能持久地保持这样一种虔心、凝韧、隐忍的态度,一般女性是办不到的。” 可是凤仪做到了,她不仅仅是做到了,她还在今后的日子里对罗隆基还是以礼相待,“毕竟罗仪凤是康有为的后代,对罗隆基仍以礼相待”。 每逢端午、中秋或重阳,罗隆基都会收到罗仪凤自制的糕点。储安平曾说:“贤良、宽恕及自爱之中尽心与克制,是当今世界上最好的妻子的品行。”罗仪凤的身上就有这种品行。
她们热爱生活,尊重他人。文章中多次描写她们的衣着和容貌,特别是在几次“大右派”的聚会和迎宾送客中,她们用女人最朴素的审美显示出对他人的尊重。“她身着青色暗花软缎通袖旗袍,那袍边、领口、袖口都压镶着三分宽的滚花锦边。旗袍之上,另套青紬背心。脚上,是双黑色软底绣花鞋。一种清虚疏朗的神韵,使老人呈现出慈祥之美。系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丝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别针,在阳光折射下似一道流波,平添出几许生动之气。染得黑玉般的头发盘在后颈,绕成一个松松的圆髻。而这稀疏的头发和旧式发型,则描述出往日沧桑”。 “跟在康同璧身后的,是女儿罗仪凤,从外表判断,约有四十岁上下。她全身蓝色:蓝旗袍,蓝手袋,蓝纱巾,以及一副大大的灰蓝色太阳镜。港式剪裁的旗袍紧裹着少女般的身材,并使所有的线条均无可指摘。虽然一袭素色,但一切都是上等气派的典雅气质” 。 “会晤中,作为陪客的康同璧,穿得最讲究。黑缎暗团花的旗袍,领口和袖口镶有极为漂亮的两道绦子。绦子上,绣的是花鸟蜂蝶图案。那精细绣工所描绘的蝶舞花丛,把生命的旺盛与春天的活泼都从袖口、领边流泻出来。脚上的一双绣花鞋,也是五色焕烂。康同璧还让女儿给自己的脸上化了淡装,抹了香水。”“我不是大美人,但我要打扮。因为今天是贵客临门啦!”
储安平在《英国采风录》里, 这样写道:“英国教育的最大目的,是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君子绅士(gentleman)。一个英国父亲,当他的儿子还没有成为一个man时,即已希望他成为一个gentleman。英人以为一个真正的君子是一个真正高贵的人。正直,不偏私(disinteregted),不畏难(capable of exposing himself),甚至能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他(她)不仅是一个有荣誉的人,并且是一个有良知的人。” 我觉得康家母女是真正的无愧于"贵族"这个称号的,我也相信在经过了文化大革命的中国的土地上,能担得起贵族称号的人,已经消失殆尽了。就像寒门再难出贵子,中国再想出贵族气质,怕是要花费漫长的时间的。
最后作者是这样结束她的全文的:“在已无神圣与纯粹可言的今天,受人敬重的康同璧是一种绝响;我能去敬重并感受她,是一种福祉。”
其实对我来说,能够读到此书,何尝又不是一种更大的福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