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作伴,回家的“专列”
大学的时候,寒假回家和之后的返校正好与春运高峰重叠,买火车票要使出浑身解数,坐火车更是如同逃难。最拥挤的时候,不但过道上挤满了人,座椅之下也躺着蓬头垢面的乘客。据那些在座椅下睡过觉的人说,躺在人的脚旁边,虽然看起来不雅,气味也不好闻,身体却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伸展。不过,有一年的寒假,我却坐了一趟空空如也的火车,夸张一点的话,几乎是我们三个人的专列。
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地质系的老乡小吴约我寒假一起回家,并自告奋勇起早排队买票。几天后,他送来回家的车票,说是正式车次的票卖完了,只好买了一趟春运期间的加班车。车票上写着“直快”,也注明了发车的时间地点,加班车就加班车吧,反正也是快车,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加班车从上海始发直达西安,发车时间在深夜,单单这一点,已经有低人一等的味道了。我当天一早乘火车从杭州到上海,先去了富民路的中孃醸家。那些天奇冷,地面的残雪冻得硬邦邦的,脸上裸露的部分被寒风吹过,是冷到痛的感觉。出门之前,孃孃专门端来一盆热水让我泡脚,希望我有热力抵御屋外少有的严寒。孃孃已经去了天国,她对我的接纳和喜爱,让我从幼年到青年时期,有机会目睹上海的美丽和精彩。
表哥把我送到火车站。车站广场地面上的积雪,在昏暗的街灯下闪着寒光,我的热乎乎的双脚开始快速冷却。广场极其昏暗,空荡荡的几乎没有行人,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恐怖感。我看到小吴像幽灵一般,从一个漆黑的小巷子里钻了出来,表哥终于松了一口气,和我道别后离去。关于这一段的画面,我的电影回放一般的记忆,不知何故出现记录故障。事实的话,八十年代的上海火车站,即使是寒冬和深夜,也不至于这么清冷萧条,更不应该有什么近在咫尺的黑暗小巷。
我和小吴找到了我们的车厢。和热火朝天的春运列车相比,这是一趟没满座的火车,车厢里灯光暗淡,还是那种低人一等的破旧感。我们往车厢深处走的时候,看到了高我们一级的老乡,电机系的小黄,他一个人落寞地坐在那里。目光相对的时候,我们都笑了,是那种幸灾乐祸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笑。这趟车太空了,座位号也用不上了,我和小吴直接坐在了小黄的对面。
刚刚从地狱般的期末考试中解脱出来,我们三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聊天打牌,不知疲倦地玩了一个通宵。随着列车沿途停靠,陆陆续续有人下车,却极少有上车的人,等到天亮的时候,车厢里基本只剩我们三个人了。渐渐的,我们发现了加班车的几个大问题。首先,加班车见车就让,说停车就停车,走了一夜,还没走出多远。第二,加班车几乎见不到列车员,更不要指望食品供应了。第三,加班车冷的像冰窖一般。八十年代的绿皮火车没空调也没暖气,夏天靠开窗,冬天靠拥挤的乘客抱团取暖。我们在这节车厢里,就像寒冬腊月之下,待在不保温的铁皮屋子里,大白天都冻得透心凉。我们把过道当跑道,实在冷的受不了,就沿着过道来回跑几圈。
第二个夜幕降临的时候,目的地依然遥不可及,正常行驶的话,我们再有数个小时就该到家了。寒冷疲惫还有饥饿消耗着我们年轻的机体,我们已经没有力气聊天打牌了。离我们不远的座位上,坐着一个穿蓝色棉大衣的人,他一直趴在小桌子上睡觉。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上的车,我的目光无数次投向他,投向他身上的棉大衣,想象着盖上棉大衣酣睡的甜美。朦胧之间,我们被一些响动惊醒,几个列车员和警察模样的人,正在和那个穿蓝大衣的人交谈。未几,蓝大衣被他们拉起来,带离了座位。我们拦住走在后面的列车员,问他发生了什么,列车员说,那个蓝大衣是个流窜犯,刚刚被抓捕归案。我们有点后怕,还有点兴奋,我们这奇葩的返乡之旅呀,又多了一个故事。
第二个白天了,我们的加班车还在路上奔波,我们的家依然遥远。中午时分,我们的车停在华阴车站,继续为正牌车让道。华阴是一个大站,那时候攀登华山,走铁路的话,正是从这个站下车。我们歪在座位上百无聊赖,看着一辆辆车在这里短暂停靠,然后飞驰而去。突然间,小黄显得有点兴奋,他说,去西安的车都要在这个站停靠,我们与其在这傻等,不如换乘这样的车,早点回家。
小黄太英明了,我们怎么没有早点想出这步好棋呢。我们拎着行李下车,站在站台上,像猎人一样等待下一趟开往西安的车。猎物出现了,我们按捺住兴奋,趁着列车员不太在意,装出很平静很轻松的样子,溜进了停靠的列车。火车满员,我们只能站在过道上。车厢里明亮,温暖,让我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疲惫不堪的我们,因为这个壮举,又快乐起来。我们想象着出站时的戏剧场面,验票人肯定会拦住我们,质问我们车还没有到,为何人先到了。我的记忆画面里,小吴和小黄的面庞早已模糊,但他们憧憬出站时戏剧画面的坏笑依然生动。
有点失望,出站的时候,压根就没人注意我们。我们鸟散回家,从此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