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心事
爸爸年轻时因为患脊髓炎而不良于行,老年以后腰部以下肌肉严重萎缩导致行动愈发困难。更麻烦的是脊髓病变导致的排泄障碍,他使用导尿管已经超过二十年,大便则必须使用泻药。家里有一个这样的病人,生活不便自不必说。为了减轻妈妈和弟弟的负担,其实更主要是为了减少我自身的愧疚,我一直试图说服他们用一个保姆。性格强势的妈妈对这一建议历来持否定态度,我也只好在愧疚中得过且过,安慰自己等儿子离家以后争取每年回国待久一点好让妈妈和弟弟轻松点。
随着父母接近和步入八十岁,情况变得愈加困难。爸爸的一只眼睛因为视网膜脱落几乎失明,另一只眼睛高度老花,听力也是大大减退,用我妈的话说是又瘸又聋又瞎。妈妈因为骨质疏松三年间骨折三次,要强的她也无奈地接受了年老的现实。他们依然固执地拒绝使用保姆,于是在身边的儿子成了唯一可以依靠的对象。想到弟弟面对的日常琐碎和精神上的压力,我在愧疚之外多了一份对父母的抱怨,觉得他们太不为小辈考虑。
最近他们终于同意使用一个钟点工,主要让她帮忙打扫卫生。每次打电话,我都会问妈妈钟点工的情况,并且建议培养她来为二老做饭。妈妈坚持说老人的饮食有特殊的要求,钟点工根本无法满足他们的需要。我试着说服妈妈给钟点工一个学习的机会,妈妈就会把话题转到其它的事情上。
父母在我的眼里几乎成了衰弱又顽固的老小孩。我渐渐不再和他们谈论我自己的喜怒哀乐,也很少告诉他们我生活中的挫折和无奈。每次的电话成了例行公事,不外乎询问他们吃的怎样,睡得如何,身体有没有什么变化。爸爸因为听不清楚不爱接电话,和他的交流更是少得可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总是以强者的姿态关心他们,试图干预他们的生活却发现什么都做不了。
前几天打电话只有爸爸一个人在,爸爸的兴致很好,我们就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趁着妈妈不在,我想问问爸爸对钟点工的想法,看看能不能和他结成统一战线。爸爸说他也不赞成请保姆,因为保姆的工资太高了,如果全职的话和他的退休工资一样了。我说爸爸你应该改变观念了,凭什么你什么都不干还应该挣得比全时工作的保姆多呢?你也该替保姆想想,人家可是正在养家糊口的年龄啊。再说了你也不用操心钱,保姆的工资自然是我的事。
爸爸说不是谁来出钱的问题,如果这样的话活着还与什么意义。我说爸爸你这样说就不对了,你和妈妈有人照顾了,我和弟弟就会轻松一点。爸爸说他们虽然年纪大了还是想为我们做点什么,现在能做的事情越来越少,唯一还能做的就是多给我们留点钱,到时候这笔财富应该不算太少。
爸爸妈妈都是普通的退休老人,他们存下的每一分钱,都是结结实实省吃俭用的结果。爸爸妈妈老了,他们的身体衰弱了,观念过时了甚至有点可笑了。可根植于他们心中的对子女的爱会和他们的生命一样长久。不论他们变得多么羸弱,为子女遮风挡雨的本能已经长在了他们的身体里了。这份沉甸甸的父母之爱让我感到温暖又沉重。
爸爸问起我的写作,他听弟弟说我把写好的文章放到网上了。我告诉他我开了一个博客,写的是关于刚来美国时在纽约生活,点击量还说得过去。最重要的是借着强大而又便捷的网络,我终于实现了码字爬格子的梦想。爸爸显得很高兴,小心翼翼地问我文章是不是只能在网上看,不能在纸上看。
爸爸太Out了,他没法理解网络上的文字可以立马变成他习惯的白纸黑字。这个世界变化得实在太快了,你拒绝跟随它的话,用不了多久就被甩出老远找不到北了。爸爸自认曾经是学霸,而且官至大学的图书馆馆长。退休后的二十年,爸爸因为身体的病痛,加上眼睛不济,害怕也拒绝尝试任何没用过的东西。我们渐渐也就随着他,放弃给他启蒙了。这一次,自尊的爸爸因为想读女儿的文章,冒着出洋相的风险问起了网络,作为女儿的我自是不能怠慢,确定爸爸的眼睛可以胜任后,我告诉爸爸我会把文章寄给弟弟,他会把它们打印出来。
那时一次愉快的聊天,容易疲倦的爸爸一直显得兴致勃勃。挂电话时爸爸专门说他因为听不清楚不太愿意打电话,但还是很愿意了解我们的生活。我知道爸爸在暗示我希望我多和他聊聊天。我突然意识到我应该站在父母的角度想想他们的需求。在我们的眼里他们已是需要照顾的垂垂老人,我们过度关注他们的生理退化而忽视了他们的情感需求。在他们眼里,我们永远是需要呵护的小孩子,虽然力不从心了,还是想陪着不年轻的我们继续成长。
“孝顺” 隐含的意义就是既要孝也要顺,老祖宗早就给我们定义好了,可惜我们很多人把后面的那个字丢掉了。我的一个做保险的朋友告诉我,根据保险公司的统计,孤独的老人健康状况最糟糕。如果老人养一个宠物,哪怕是一只不会交流的乌龟,情况都会改善许多。因为这种情况下老人会感到被需要而强迫自己振作起来。我不知道妈妈对我每次和她讨论保姆会是怎样一种感受,但我现在意识到这样做带给他们的挫折感和无力感,对他们的晚年生活没有任何好处。我已经知道我该怎么做了,幸运的是我还有改正的机会。在人生的这场旅行中,一直有父母的陪伴是一件何其幸运的事,我应当好好珍惜这美好的缘分,让我自己的人生不留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