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娘姨姨丈
童年和少年时候,暑假或寒假常常和弟弟去乡下娘姨(妈妈的姐姐,我们那儿称娘姨)舅舅家住上几天。那地方现在看来真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的,2008年回去看望娘姨,顺便开车盘山而上。满目青翠的竹林郁郁葱葱地生长在山坳间,纤细挺拔,静静地。风吹起,又像一片绿海摇曳起舞。江南的美不过如此。
七十年代时,娘姨家住在离街口不远处。每到集市,山上的农民下山来赶集,经过娘姨家门口,认识的有时会在门口歇个脚。热情好客,为人细腻周到的娘姨总会端上板凳、茶水招待。娘姨还让母亲把我们穿过的旧衣服保留起来,送给那些山上的穷人穿。娘姨家门前有条浅浅的小溪,夏天人们就在边上洗澡,洗衣服。如果想洗得爽快或更干净,那就得走点路,抑或是去后门山的溪水,或是走更远,去到更大更清的溪流处(如今已经是漂流风景区)。
在乡下的日子总是快乐的,有比我们大的表姐表哥带着我们,有吃的有玩的。后山的梨熟了,我们去摘;稻田边的桑椹红了,我们去采。板栗成熟了,看着人们将果子打下来,用脚去踩,将圆滚滚的颗粒从满是刺的外壳了剥落出来。娘姨家的房子是两层楼的,楼上一边分给了大儿子和媳妇住,我们住在另一侧,有大大的一楼堂前(厅),后面是厨房,左手边上下是房间。农村那时条件差,但娘姨天性爱干净,衣服要拿到后门山的溪坑里洗,用棒槌敲,在搓衣板上搓,洗得发白才满意地凉在门前的竹竿上。夏天得天天洗衣服,我也总是喜欢跟着去,在面朝青山的溪边,一边帮帮忙,一边玩,快乐无比。
娘姨是个吃斋念佛的人,认得一些字。佛经日日念诵,倒背如流。每日有规定的早课要做,若碰到有事或是身体不适,还得去佛前请假。遇到家人有不顺心,生病之类,她会上山去烧香求签请愿,说是有座山上的哪座庙特别灵。等到事情顺了,身体好了,娘姨会带着物品,钱财去谢佛祖,去还愿。娘姨为我们包括女儿求过不少签,至今清楚地记着她在我们来美后求的一张签,说我们会有十年的好光景。有一张在我自身免疫功能一泻千里、病痛缠身时求的签,我曾一直保留在钱包里。“病散身安泰,百事只可和。前程宜守旧,灾祸自消磨”。还有解语里的“黄花直至正秋过,自有清香远播”。虽然我平生并不信佛,但佛的大慈大悲,佛里的深奥哲理却在娘姨口口传诵下,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地渗入我的心田。
说起娘姨,自然就想到了姨丈,一个已经离开尘世二十年的好人。姨丈个不高,爱抽烟,为人忠厚善良。娘姨家并不富裕,姨丈只是供销(合作)社的一个普通职员。每次我们去乡下,姨丈会去集市上割块新鲜的猪肉让娘姨红烧给我们吃,或是买回新鲜的嫩豆腐,淋上酱油,一小块挖下来,再在盘中的酱油沾沾,送入嘴中。所以去乡下,吃的比在城里的家中好。姨丈人话不多,可是个重情明事理的人。我是八十年代中期上的大学,读的是师范院校,每月国家有生活补贴。快毕业那年要去下面中学实习。实习的中学离家也就十几里地。那天,姨丈碰巧来城里我家,也在帮我把被褥装上三卡(一种装有马达的三轮车)。就在三卡开始发动时,姨丈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钱,急速塞在我手中,我都来不及推让。我站在开动的三卡上,捏着手中的钱,看着姨丈的身影在人群中越变越小,而我却一辈子记的这一幕。八十年代后期的我,有奖学金,姨丈自己不富裕。我知道我手里捏的不是那几十块钱,它承载的浓情在我今日想起还是会潸然泪下。
或许是抽烟给姨丈带来的厄运。90年代中期,我已经南下广州工作。假期回老家时得知姨丈得了肺癌,晚期。那时他才六十多岁。家人痛心不已,送他来城里治疗,瞒着他说,得的是骨刺。很快假期到了,我得回广州上班。临行前,我去医院里看他,跟他道别。一想到,这一别可能就再也见不到他了,不争气的眼泪竟掉了下来。那眼泪瓦解了他儿女们筑的谎言,姨丈的眼神分明在告诉我,他知道了他得的是绝症,他从我的眼泪中确证了他的怀疑。而他却至死都不去揭穿,配合着子女们去治疗,享受他们最后的孝和爱。母亲后来告诉我,姨丈后期并没有遭受癌症晚期患者的痛苦,走得时候的也很安静。
娘姨育有五个小孩,四个都在城里工作。姨丈过世后,她一直一个人住在老家乡下的小屋里,每日吃斋念佛。近几年,年纪大了,子女们开始接她进城,她就轮流地在各家住上两个月。应该说,娘姨的子女们个个很孝顺,但是天长日久,总是有点磕磕碰碰的小摩擦。后来,娘姨自己坚持要回老家的养老院住,子女也同意了。他们经常去看她,常常塞钱给烧饭的阿婆,因为娘姨吃素,满口无牙,希望额外照顾一下。我今年二月初回家过年看父母。等我从上海辗转回到家中,已经是大年25(2月3号)。到的那天晚上,表姐(娘姨的女儿)就来看我,说起前一两天刚刚把娘姨从养老院里接出来,住在另一个表姐家中。说起接她,表姐说,娘姨那日早早就将自己的衣物整理得干干净净,眼巴巴地盼着女儿来接。表姐的家住五楼,没有电梯,娘姨硬是卯足了所有的力气,在表姐的扶持下爬上五楼。我那晚跟表姐说,等我弟弟后天(2月5日)到家后,一起去看娘姨。没想到,就差这一两天,我却再也不能见到她活着的样子。
二月五日(大年二十七)清晨7点多,江南的冬天又冷又湿又阴。妈妈接到表姐打来的电话,说早上起来发现娘姨已经走了。我和爸妈急忙赶到表姐家,只见娘姨身穿小棉袄,十分安详,像在睡梦中。我泪如泉涌,后悔不已。我应该早一天来看她,给她带的爱吃的松子,哪怕吃上一两口,而今我却只能面对冰冷的身躯,无法听她跟我聊上几句,叫上我的名。
说来蹊跷,我回国之前,想找一个小一点的钱包带在路上方便些,在家搜索中,竟然找到二十年前在广州买的小钱包,里面就躺着那张娘姨求的签,早已泛黄,可字迹仍然清晰。我这次还带着它回家,想给娘姨和家人看看的。
想来,我跟娘姨是有缘的。我从小就没有外公外婆,娘姨从某种角度就像我的外婆。表姐后来说,娘姨知道我要回来,嘴里叨念着,说我去年托母亲转交给她钱,她这次要买贵重的金送给我女儿。而我娘姨也是有福的,虽然我没能赶上跟她面对面地聊上几句,但却见上了这最后一面,见到她安详的面容,在佛香缭绕的房间,在我们的声声念佛声中,踏着彩云而去,没有痛苦,去到她向往的极乐世界,永远地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