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在本系列第一篇里提到的好友W,带着太太, 女儿来到多伦多旅游,考察。我们有了短短两天愉快的相聚。 说起我们是如何在失联16年后再找到彼此的,也蛮有趣的。
这不岁月静好了嘛,人就有点无事生非地蠢蠢欲动。"莫名的怀旧" 是其中蠢动之一。 我突然很想知道当年研究所里亲密无猜的同龄伙伴D和W别后是否无 恙。Google半天没有找到,虽然他们的名字都挺别致, 重名应该并不多。然后我一"赌气", 干脆谷歌一下最是nobody的自己,反正蛤蟆做个天鹅梦, 结果可想而知,绝对不会失望。咦? 奇了,真有! 还是在枫叶国最著名的华人网站"加国无忧"上。 我惊奇地点击打开,原来是则寻人启事: 寻找原某研究所的XXX,同事旧友近日访加, 如果有幸看到此则启事,请联系如下...是W!
天意啊!怎么偏就在这时怀旧了呢? 怎么又会无聊到谷歌自己了呢? 可是,这寻我的启事已经登了一个月了,我们会不会已经错过啦?! 我赶紧email过去,措辞绝对是张开双臂式的热情洋溢, 脑子里全是W小伙子时的各样仗义热忱。话说回来, 那时每逢他的女朋友来访,同办公室的我也总是为他们尽行方便, 堪称史上"最佳灯泡"。我们曾经那么年轻快乐。
庆幸,就差几天,没有错过。再度相见,都已是中年。 我们感慨万千,分别简述了各自的路。 他们一家在南半球的英联邦国家已经有了非常富足的生活。 我笑说自己和W相比,"当年是二等,如今依旧是二等"。不过, 我得意洋洋地宣称:"在北美这方广阔的土地,一个女孩子, 完全可以不走任何弯路歧路,正正当当地一步一印,从零开始, 直到拥有一份安定体面的生活!""是吗?"走遍各国, 见多识广的W说:"那亚洲许多地区可确实还不行。"
我说那话时刚刚迈进了不惑之年,我的小宝尚嗷嗷待哺。 我坚信自己可以得出这个结论了。今天,我还是如此认为。 那就让我再用一个温暖的故事来结束这个系列吧。
在Bill的帮助下,我如愿以偿地"混" 进了当时热火朝天的IT行业,成了一个初级SE(system engineer) 。我们大组做的是九十年代末最"神圣"的Y2K项目。
随着New Millennium的逼近,我们的项目越铺越大, 团队不断扩招添丁。一天,上司又带来一个新人介绍给大家。 站在人高马大的西洋上司旁边,这位新来的东方男子显得特别" 节省空间"。不过他的个头虽小,语音轻弱,一双眼睛却不同寻常, 格外明亮有神。后来,这双会说话的眼睛频频证实, 即使在张扬博位的西方职场,个头高低,嗓门大小,都是其次, 最终,还是intelligence talks。
开口交谈,发现是同胞,于是我们很快熟知起来。 L后来常约我一起午餐。我们带着各自的饭盒在公司的lunch room里微波炉打热,然后坐下来,边吃饭边说说自己的母语。 这又是一个安静到可以彻底冷场的人,如果我不随时挖掘话题的话。 所以我们午餐,每次都是他约,然后坐定无语,静等我开口发话, 嘘寒问暖。我怎么尽遇到这么内向的人呢?幸亏我实在是话多不愁。 在我们细水长流般的交流中,我得知L比我大几岁, 来自人杰辈出的湘楚之地。 他的大学在西子湖畔那个著名的理工院校。他毕业后工作,结婚, 很快,就携家南下到了赤道小国狮城,在那里工作打拼了几年后, 刚刚二度移民,登陆加拿大。
L虽然低调,但是聪颖难掩。我听到同事在背后议论:"That guy is a real genius! " 我曾经跟他说:"我的线性代数学得不好, 都没闹明白这门课跟计算机有什么关系。"他说:"关系可大了。 我写程序一定要用到矩阵算法的。" 我就知道我们的差距不是一点点。 我对交集和并集的逻辑关系清清楚楚,但还是联不到矩阵上。
逢年过节,L邀请我出去到附近餐馆吃饭。我说不要, 可内向的人都挺固执。他是合同工,工资高出我好几倍, 我就不再装腔作势地坚持AA了。一次午餐后回办公室的路上, 途经我的新家。L指着大楼随口问:"就是这栋吗,看着真不错。" 我说那就去看看吧。他迟疑一下:"不要让你觉得不方便才行。" 我说不会。我的公寓在五楼,我带L匆匆参观了一圈。 我买房时曾经一番波折,当时办公室里挺轰动,L也一直关心着。 我想L的此番直观扫描,对我居室的最深印象应该是,"家徒四壁" 。
家庭团圆的梦想成真了!那天L过来对我说"今晚就见到亲人了, 我买了点礼物,算是给你全家的庆贺。"我说"哎呀你烦人, 我不要嘛!"他说已经放在车后箱了,下班直接给送家去, 你也坐我的车吧。内向的人真固执!
下班后我坐L的车回家。短短的一路,记得他说:" 我知道接飞机这样的好事肯定有人抢着做了,轮不到我。 这点礼物也就表示一点心意。我在家里常常跟太太说起你--- 你们姐妹俩,真好!" L送的是两箱精美的英式配套瓷器餐具,我们今天还在用着。
家家都在往前走。L自己出色, 还拿出多年的积蓄帮助太太利用专长在新家园开拓创业。 开业那天我们应邀出席剪彩。他的太太热情开朗, 与沉静的丈夫完美互补。他们的生意很快做得风生水起。不久, 继聪明可爱的儿子之后,他们又添了漂亮的女儿。
我的家庭安定后,很快递交了移民申请。奶奶第一个批准, 比父母都快。可是快又出现了快的好事多磨: 奶奶拿的移民纸很快作废,因为几周后新移民改用枫叶卡了。 随后批准的父母就是第一批用上枫叶卡的移民。按规定, 奶奶要去移民局更换,重新申请枫叶卡。好麻烦啊,九十多岁了, 又要折腾,我们还没有车。L知道后,立刻定下时间, 开车来接我们。那天,我和父亲, 奶奶坐着他的车来到midtown的政府机构。天已经冷了。 出了车后L扶着奶奶,用并不魁伟的身体为老人挡风遮寒。 在二楼排队等候,他又搬来一个座椅,让老人坐着。 那份来自晚辈的细心周到,殷勤呵护,我迄今历历在目。
过日子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IT Bubble破了!一波又一波的裁员, 等到最糟糕的时候快要过去时,轮到我了。我顾不上这"奇耻大辱" ,回家没有歇息就赶赴图书馆。说来惭愧, 因为用着公司的手提电脑,我家里一直没有添置个人电脑。八年了, 在同一家公司消磨,我对市场行情已经生疏,对重新求职心生忐忑。 从图书馆上网查找半天后回到家里,父母告知L打过电话了。
我们在我家附近的咖啡店坐下。L问需要什么帮助。 我说别看我做了几年IT,其实对电脑还是外行。 我最需要的是添置自己的电脑,好与外界保持联系,而我既不会选, 也不会装。L说,明天我就陪你选定。
第二天我们在位于我家与原公司之间的Best Buy碰头。L是利用上班的间隙时间出来。很快, 我买了L推荐的电脑。我们借了店里的小推车出来, 他要推着送我回家,我不依,催他赶紧回办公室,不要耽误了上班。 然后我一个人沿着相反的方向回家。才没走两步,就听身后一声" Sherrie!" 我还没回过头,L就从后面冲过来,不由分说,从我手里接过推车:" 还是我送你!""那你上班?!""不去管它!" 我望着风雪中L的背影,几乎带着一种与天赌誓般的坚定, 那一刹那,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母亲文化里那可称为"义薄云天", "侠肝义胆"的情愫。心头一热: 在这冰天雪地,孤独无援的时刻,如同娘家兄长一般的同胞, 让我找到了归家的温暖。L亲自帮我装好了电脑才离开。 两个礼拜以后,我坐进了加拿大五大垄断银行之一的这家, 成为一员,恩恩怨怨地走到今天,恍然也快15年了。
这一个跟头,摔醒了我做梦的人生。我开始踏实地迎接生活。很快, L全家和众多朋友一起参加了我的婚礼,再往后, 我把自己甘心地埋在奶瓶尿片的世界--- 我终于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拥有了。
一天,我带着已是学龄的孩子外出,路过L家自开的实体店。 几年不见了,进去看看吧。L的太太在, 她惊喜地搂住我的大宝小宝。她告诉我,L还在原来的公司。 我感叹:"到了L这个层次的智商,不用争,不用显, 到哪里都是自然闪光,怎会有埋没一说?!"正说着,L进来了:" 哎呀是Sherrie!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 L的太太说:"Sherrie一个劲地夸你呢!"我搭腔:" 这么多年,从来不好意思当面赞美,只有到了太太这里, 才敢一股脑地倒出,竭尽放肆地夸!"L不出声地笑了, 内秀的人总是安静。倒是我和L太太,聒噪着咯咯地笑个不停。
往事如烟。我近来常常陪伴年迈的父母, 就象当年父亲陪伴年迈的奶奶。我们常说,真不容易, 这个家走到今天。至于走过哪些不容易,我们也渐渐模糊了。 这个系列记的是我一路遇到过的几个朋友, 其实更是记录我自己的脚步。人的一生实乃一个人的旅行, 我庆幸路上时有萤火闪亮,不陷我于黑暗枯竭。 我又庆幸这闪亮如此含蓄隐约,不近不远,带着暖意却不灼烧。 我突然觉得也许弗洛伊德的"邪说"不邪,我的乐观活泼尚存, 我的憨厚稚拙未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旅途中有萤火, 在点缀我的人生,舒朗我的身心。
最近和亲爱的网友"九月豆"合作了一篇文章,里面提到生命的" 空洞"。我俩都把这空洞看成灵魂深处的孤寂,生命的常态, 自有永有。自己,只有自己,再联合上帝才是救赎。 我从来没有试图用无谓的填补,比如烈火焚心,比如幻象迷醉, 比如求新厌旧,去掩饰,去充塞空洞。我直面寂寥,不恐不怨,甘与孤独共生共存,翩翩起舞。在星光点点,萤火闪耀的路上, 有过美丽,有过照亮,已然富足。我带着"不许你不幸福" 的自我激励,继续前面的征途,化孤独宁静为繁花似锦。
附一首单身时期喜爱的歌,送给自己。那时的我,就是这般,面对" 空洞",自娱自乐。(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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