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ncy退休记
Nancy是我的同事,就坐在我的隔壁。她于今年4月份满了65岁,可以圆满退休了。我沉不住气,早在之前就不时逗她:"真羡慕啊,从此江湖的险恶再也伤不到你,人为的折腾再也累不着你,一惊一咋的裁员风波只当看笑,纠缠恼人的年终评估终成云烟,哎哟,我什么时候也能熬到这份上就好喽!"Nancy总是笑笑,似乎并无兴奋流露。
过了April,Nancy没有提出退休申请。我们银行几年前就开始不再强制退休。我早些时候在心情靓体能佳的偶然间或也嚷嚷过:"将来干到70!"先生一脸不屑:"谁要你啊,你当你谁啊?!"我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 无论先生的话多么不堪,他就象预言家,他展望的灰暗前景总能成真。我现在真地看到了自己的窘迫蹩促: 在这瞬息万变的世道,我能做的,只是一天的和尚撞一天的钟了,而且钟还越来越沉了,撞钟的活计都着实不易呢!
资本主义从"羊吃人","机器吃人"走到今天的"电脑吃人",不变的是一个"累"字。从来都没有人力的解放,所有的进步带给我们的是旧的累换成新的累。在大公司每隔两年血雨腥风一轮的背景下,在人来人往,川息不止的动态守恒中,Nancy无论退或不退,都算是修成正果了!以后的我们,是否还能走得那么远,完全是忐忑的未知,我对她的羡慕大概也是潜意识里对自身的悲观吧?
Nancy没有婚姻,没有孩子,一辈子就在银行工作,工龄已经超过40年了。几年前曾有一次,我听见几个年长的,都没有做过母亲的白人女同事悄悄自嘲:"我们都过气了。现在的男人都流行追逐亚裔,拉丁裔,非裔,没人对boring whites感兴趣了。"虽然说笑,沧桑和失落不言而喻。Nancy应该就是她们所说的"我们"中的一员。她有着典型的英伦式的一本正经,不会象菲律宾女性那样满足喜乐,象印度女性那样妩媚娇姿,象拉丁女性那样热情火辣,象东亚女性那样知性灵活。其实她是幽默的,是那种特有的英式幽默,没有走近她的人从来不曾知道。她的寂寞坚守只有自己明白,她的沉默里有种孤傲,她知道她不欠这个世界一个解释。逢年过节她会为远在美利坚和不列颠的侄儿侄女们准备礼物。我发现许多没有做母亲的西人女性都会念叨侄辈,甚至侄孙辈,她们有她们的"血浓于水"。
公司不停地更新上马新的技术平台,新的操作程序。别的银行都是如此,谁敢"不进则退"?! 跌跌撞撞的慌乱中开始,千头万绪的乱麻边干边抚平,磨练到终于开始适应顺手,却还没等舒缓过气来,又要变了。Nancy被不消停的时代挤兑得暴躁起来。她敲打着键盘嚷嚷"Give up!"
在八月份的小组例会上,Nancy当着众人的面对上司宣布:"戴维,我一直没有决心回答你。我寻思了几个月,今天给你答案吧。我决定退休了,定在十月。"不擅长在公众面前表达的Nancy在压制着一种莫名的激动,声音微微打颤。上司戴维立刻表示公司要为她张罗欢送。"不要,什么都不要,我会安静地干到最后,悄声地离开!"Nancy坚决地拒绝了。
公司安排我接手Nancy的工作,直到招到新人。我一下子忙上加忙,不可开交了。在跟Nancy学徒的过程中,我见识到了一种现时已经极为少见的"炉火纯青"。在一个岗位上干上一辈子,如今几乎是失败的象征了。你必须会跳,这样才可以在简历上自吹成"无往不胜"的多面手。现在哪里还有工匠的专注。当Nancy毫无保留地指导我的时候,我惊讶她的精通,神速,敬佩她的经验,诀窍,更为她被世界漠视而难过。我为她不平,我背着Nancy跟老板表示:"我们的公司并没有认识到忠职的老员工身上拥有的价值,这是一种悲哀!"
随着离开的日子渐近,Nancy私下对我流露:"I'm not elated at all. I feel like being forced to walk away from a life that I am so used to,only because this computer thing is making me look stupid. " 我说,都是自动化惹的,其实论busness knowledge, 谁都不如你,那些学历证书一大把的都在蒙呢!Nancy稍微背转了身子,用手擦拭着眼角。显然,那些把退休生活描绘成充满美好画面,人人憧憬向往的说道,比如周游世界或者自我实现等等,并不在Nancy的人生辞典里。Nancy不像我,动咎异想天开,不成则怨。于她而言,按照惯性去过一种平静有序的生活就是一种满足。只是如今,即使这样humble的人生目标,似乎也是奢侈了。
公司开始招聘替代Nancy的新人。老板有意无意地透露: 在堆积如山的简历中,八成拥有MBA或者Master of Finance学位,申请人百分之百全部跋涉在CFA证书的征途上。接下来的这段话他真不必这么赤裸裸了:"如今的职业市场最不缺的就是高素质人选,尤其是加拿大,更尤其是多伦多。可以说这个城市也是全世界的聪明脑袋都乐意聚集的地方之一。"我听之黯然:路已然越走越窄,不用旁敲侧击我也明白。我剩下的,极可能就是重复Nancy的path了。
我年轻时崇尚奋斗和自由竞争,极为厌恶工会这样的组织。星移斗转,眨眼间我也成了弱势,更经历目睹了资本的贪婪和残酷。心里一片颓丧荒凉,再展望没有多少前景的前景,我的理念依旧,初衷还在吗?
我陪着女儿们做功课。灯光下青春的,童稚的眼神透露着专注,闪耀着明澈。这是有梦者的眼神。我清楚地知道,这是与生俱来的执着,绝不是父母灌输的。我想起象高加林一般挣扎的先生,他不靠口舌,只靠基因密码就将自己今生的遗憾变成新的梦想根植在他的生命的延续中了。不,我的理念依旧,初衷还在! 哪怕我自己已经被时代抛弃,我也要坚持我的保守政治思想。让世界充满公平的活力,不但是为了别人家的孩子拥有青春的释放,更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将来不再经历我的无奈,而能够活泼在匹配于她们才智的舞台。工会不是对抗资本的答案,我不需要保护!
Nancy告诉我,即使内向寡言如她,其实也是留恋公司的同事的。我说:"我永远不忘圣诞期间,办公室里静静地只有你我,你的CD里传来古典音乐,我在久违了的感动之下告诉你,我始终是热爱柴科夫斯基,超过贝多芬的!"
Nancy下周初离开,新人尚未落实,我要真正地一人抵俩了。珍惜有钟可撞的日子吧,既然还在,不如把它撞出寒山寺的韵律来。撞钟之余,我更要在陪伴孩子成长的岁月里,用母爱做指南针,与现实的狭窄搏斗,寻找属于我的康庄大道。若是未来的世界能带给孩子们天高地远,我的心灵自会随之辽阔!
在我们的再三恳求下,Nancy终于答应只在小组范围里一起吃个饭。昨天我们一行5人在Red Lobster吃了顿大餐。席间交流,众人发现,开始活泛起来的Nancy其实真的是美丽的。下周二大组准备为Nancy聚早餐,纪念她的最后一天,所有的卡片都已经签好。原本只想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Nancy慢慢走出了当初的无奈彷徨,一天天地开朗起来。想到那些头头脑脑们被裁掉的前一分钟全然不知,当即就被保安和人事部"押解出境"的情景,Nancy的体面而退是对她一辈子低微而勤恳的补偿,我为她高兴。
期望等到我被"逼退"的那天,我已能坦然欢喜,水到渠成,全无惆怅伤感。期望Nancy在新生活里找到意外的惊喜,重新发现生命的意义。无论如何,我相信,对于这份没有给我多少成就骄傲的工作,我在离开后,也会象Nancy一样,"其实还是留恋的..."。
愿上帝保佑我,愿上帝祝福Nanc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