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圣地:兵马司九号(李学通)
近时有“中国科学圣地丛书”,分别讲述在近代中国科技演进中,紫金山天文台、协和医学院和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这三个近代著名科学机构及其科学家们的 “科学人文魅力”。由此,我想到了一个地方,一个在近代中国曾经最著名、最有资格而且当时就被人们视为“科学圣地”的地方———北京的兵马司胡同九号(现在15号)。
今天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中国地质调查所这个名字了,但是在七八十年前,TheNationalGeologicalSurveyofChina却是最具国际知名度的中国科学机构,是多少欲献身科学的青年梦寐以求的圣地。兵马司胡同九号便是它的旧址。
兵马司胡同之名从明代就有了。明代的北京分东、西、南、北、中五城,各设兵马司署,负责地面治安捕盗。兵硭竞???鞒潜?硭臼鹚?? 地,那时称为“西城兵马司”,属西城咸宜坊二牌十铺。清代以后,京城的地面治安由九门提督和八旗都统分管,兵马司署撤销,兵马司胡同的名字却保留了下来,至今已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了。民国二年(1913年)北京政府工商部成立地质调查所,四年以后,地质调查所迁入兵马司胡同九号。
1929年拍摄的兵马司9号大门,里面的二层小楼是办公楼
对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来说,做学问就是寒窗苦读,皓首穷经,因此知识分子也被称为“读书人”。近代以来,西学东渐,与传统知识体系全不搭界的各种近代科学渐渐传入,中国“读书人”也面临着全新的考验。即使对中国人的聪明才智不抱偏见的西方人,也不认为中国人会在地质学领域取得成就。著名的德国地质学大师李希霍芬就曾说过:“中国士人资性聪明,在科学上可有成就;但其性不乐涉跋,不好劳动,故于地质学当无能为力。”地质调查所成立之初,所长丁文江几乎是个光杆司令。经过“海归学者”章鸿钊、丁文江、翁文灏等人的努力,并借助北京大学的校舍、仪器,到1916年培养出了“与欧美各大学三年毕业生无异”的中国第一批地质学人才后,地质学才真正进入了中国学术殿堂。
凭藉中国人的聪明才智和艰苦的努力,地质调查所很快就取得了一批可观的成绩。1922年,翁文灏代表中国出席了第13届国际地质学大会,并向大会提交了中国地质学家的四篇高水平论文,内容涉及地层学、构造地质学和地震地质学等重要领域。国际地质科学界惊奇地发现,中国地质学如火山喷发般一下子冒出来,并发出耀眼的光芒。从此他们也知道并记住了兵马司九号这个地方。
上世纪20年代末,翁文灏分析研究了中外地质学者野外调查和室内研究成果,对中国东部、华北地区的区域构造特征和构造运动时代进行了总结,纠正了李希霍芬等人的错误,创立了“燕山运动”及与之相关的岩浆活动和金属矿床形成理论。燕山运动的发现成为20世纪中国和太平洋区域地质学的重大成果,这一名词为国际地质学界认可和接受,至今沿用。1920年甘肃海原(今属宁夏)发生8.5级的特大地震后,地质调查所的科学家们冒着不断的余震亲赴震区调查,完成了近代中国第一次地震科考活动。1930年,他们还在北京西山创建了中国第一个地震研究机构———鹫峰地震台。至今,兵马司九号一栋小楼的墙上还保存着一块镌刻着“土壤研究室”的石匾。这便是今天中国科学院南京土壤研究所的前身,1930年成立的中国第一个土壤学研究机构———地质调查所土壤研究室。兵马司九号也是中国近代土壤学的发祥之地,从这里走出了以侯光炯为代表的中国第一代土壤学家。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29年12月2日,年轻的中国古人类学家裴文中将一件50万年前的猿人头骨奉献到世人面前。裴文中、杨钟健、贾兰坡等人的周口店“北京人”头盖骨的发掘和研究,被誉为近代中国科学界获得的第一枚世界金牌。有关“北京人”,今天已经成为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经典科学故事。
20世纪30年代初聚集在周口店的中外地质学者。左起:裴文中,王恒升,王恭睦,杨钟健,布林,步达生,德日进,巴尔博(图片提供:王莹棣)
经过科学家们的努力,地质调查所在国内赢得了极高的赞誉,而且也受到国际地质学界的瞩目和好评。1933年,上海《申报》馆出版了一部由丁文江、翁文灏、曾世英编撰的《中华民国新地图》。当时英美等国权威地理杂志均发表评论,予以很高的评价。该图被誉为是“继康熙的《皇舆全览图》之后又一部划时代的地图作品”,开中国现代化地图集之先河,先后再版四次,执中国地图界之牛耳20余年。
如果说地质调查所取得的科学成绩,已经让国际同行们感到震动的话,它在那种物质条件和社会环境中所展现出的精神,则让同行们感到震惊。他们甚至对这些中国人有点莫名其妙。1932年,美国著名地质学家戴维怀特在给丁文江的信中,除了表达他对地质调查所出版的“一系列高水平的刊物”表示由衷的赞叹之外,还有这样一段话:“我们对您在那种即使不令人失望至少也使人沮丧的条件下所进行的工作表示惊奇。”
骄人的成绩,让兵马司九号的科学家在国际学术界也备受尊重。所长翁文灏于1922年和1937年两次代表中国出席国际地质学大会,均被推举为大会副主席,并先后被选举为英国伦敦地质学会会员、德国哈勒自然科学院院士、美国艺术与科学研究院院士、澳大利亚采矿冶金学会会员等荣誉职位。包括翁文灏在内,有200年历史的伦敦地质学会至今也只有过三位中国会员。
对于地质调查所为什么能够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科学史的专家们见仁见智,但是大家都公认:它有当时亚洲最好的地质图书馆,图书馆里有大量专业图书、地图;有最好的地质博物馆,有丰富的标本。在这里,你可以与最优秀的地质学家们一起工作,得到他们的指导帮助。这里更有优良的学术传统和浓厚的学术氛围。还有一点,大家也注意到了:它有比较充裕的科研经费。然而,虽然是地质所一个官办科研机构,这些钱却主要不是政府给的。
地质图书馆1921年9月底落成,不仅拥有地质学专业图书数万册,各种地形、地质、矿产图数千幅,中国省县志数百种,并与国外 260余处机构保持着经常性的期刊、图书的交换关系。然而谁能想到,这栋当时亚洲最好的地质图书馆完全是靠募捐建起来的。1920年,中兴、开滦两大煤矿公司发起为建筑地质图书馆向国内各大矿商及铁路局募捐,结果共募得捐款三万九千多元。
1922年拍摄的兵马司9号图书馆
1927年,地质调查所利用社会捐款,又在兵马司9号院内建起了一栋办公楼。它的设计者就是第一个赴西方学习建筑的中国人、世界建筑业著名的贝氏家族第一代创始者、当代世界著名建筑大师贝聿铭的叔祖———贝寿同。1930年,北京的社会活动家金绍基又捐建了一座地下一层地上三层的科学实验楼,由地质调查所成立燃料研究室,从事矿物岩石的化学研究。1930年,该所在北平西山创建中国第一个地震研究室———鹫峰地震台,台址则由著名律师林行规无偿捐献的一块地产。据大略估计,仅1916年到1935年,地质调查所得到的私人(包括企业)捐款将近二十万元。在那个时代的中国,能得到大量私人捐助的官办机构,大概只有地质调查所一家。
当然,不论是基金会还是大企业,虽然它们有钱,但也并不是随意就能要得来的。人家给钱的前提,是你自身具备使用好这些钱的能力。基金会需要你出成果,企业需要你见效益。中华文化教育基金董事会的报告里写得很明白,之所以补助地质调查所,正是因为该所“在我国科学团体中发展最速,专家萃集,成绩斐然……此后吾国地质科学之进步,当可计日而待矣”。
虽然是一个科学研究机构,但从成立之日起,地质调查所就将勘查祖国重要矿产,“以知富源之所在,助地利之启发”,为国家工业发展寻找矿产资源,作为自己重要的责任。矿产的调查,乃至矿业的利弊兴衰,都是他们关注的范围。在原本就经济落后、科学基础薄弱的中国,要想使科学事业获得强劲持久的发展动力,就不能忽视社会经济文化发展对科学的需求。正如谢家荣先生所言,“地质学虽为理论科学之一,但其应用于矿业及其它事业者甚广。科学方在草创之中国,欲得当局之维护,国民之信仰,尤非藉应用一途不为功。”对基础研究和应用技术二者关系清醒、辩证的认识和恰当的处理,使地质调查所赢得了更多的发展机会。
地质调查所图书馆、陈列馆正式开馆之时,胡适在点评一周国内大事的文章中这样写到:
这一周中国的大事,并不是(财政总长)董康的被打,也不是内阁的总辞职,也不是四川的大战,乃是十七日北京地质调查所的博物馆与图书馆的开幕。中国学科学的人,只有地质学者在中国的科学史上可算是已经有了有价值的贡献。……单这一点,已经很可以使中国学别种科学的人十分惭愧了。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华北局势也日益紧张,北平几乎处于炮火前线,华北之大已经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为防意外事件突发,1935 年底地质调查所主要部分南迁南京,兵马司九号改设北平分所。伴随着民族遭遇的空前灾难,兵马司九号的科学工作更遇到了重大的挫折。1937年北平沦陷后,特别是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北平分所为日军占领,工作停顿,人员星散。尤其惨痛的是,“北京人”头盖骨化石等重要科学材料,也在美国人手中被弄得不知去向,至今成为人类文化史上无法弥补的损失。直到抗战胜利后,裴文中、贾兰坡等人方重回兵马司九号,恢复北平分所,并于1949年毅然留在内地,迎接新中国的到来。
兵马司九号的辉煌成就,不仅成为近代中国科学史上闪光的一页,也为1949年以后新中国地质事业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与这些成果相媲美,甚至价值和影响远超过这些成果的是,地质调查所同时为中国地质学、古生物学、古人类学、地理学、地震学、土壤学等学科锻炼培养出了一大批杰出人才。从兵马司胡同九号走出来的,有被胡适称为中国地质学界“领袖人才”的谢家荣、王竹泉、叶良辅、李捷、谭锡畴、朱庭祜、李学清;还有黄汲清、杨钟健、孙云铸、袁复礼、尹赞勋、俞建章、裴文中、贾兰坡、李春昱、程裕淇、李善邦、孙健初、侯德封、侯光炯等等。在1948年中央研究院首届院士中,地学界有6 人,其中4位出自兵马司九号——翁文灏、谢家荣、黄汲清、杨钟健。1949年后,曾在地质调查所工作过的百余位科学家中,就有近50位先后当选中国科学院、中国工程院院士。这也是近代中国任何一个科学机构所难望项背的。
与紫金山天文台、协和医学院等科学圣地不同是的,今天兵马司胡同九号已经成了住着几十户居民的大杂院。历经80余年的风侵雨蚀,昔日漂亮的小洋楼已经陆离斑驳,像一位额头布满皱纹的老人,充满沧桑之感。楼内烟薰火燎,尘土厚重。因为欠交电费,到了晚上,被停了电的兵马司胡同九号就闪烁在一片烛光之中。站在这个曾经是许多科学大师们每天进进出出的大门外,望着风中摇曳的烛光,听着不远处推土机隆隆的轰鸣,我不知道这个科学圣地明天的命运会怎么样。(转自2005年5月11日中华读书报)